深夜三點,日升酒吧中那些喜歡流連夜店的客人漸散,只剩下音樂與煙霧深淺繚繞。
客人不多,除了角落的幾桌之外,只有吧台邊的高腳椅上,坐著一名舉手投足皆散發著「成功人士」味道的金發男子。
男子的名字叫威爾,是江日升在紐約時的好友,這一中一西的搭檔左右了學院的大部分活動,江日升不羈到接近野人的味道,威爾則是萬分自戀,只要走過可以反射出容貌的地方便會停下整理服裝發型,出門會忘記帶鑰匙,但絕對不會忘了帶鏡子,也因為如此,被取了一個綽號,王子。
野人與王子各自吸引不同的女生,照理說,應該是互相看不順眼的,但令人跌破眼鏡的是,兩人交情意外的好。
畢業之後,威爾進入藥廠擔任研究工作,這次是趁著到台北研習的機會,到日升酒吧一晃。
「醫生開的酒吧……」他環顧這間從入口看起來不怎麼樣,內部卻剛好平衡了前衛與藝術的地方,有夜店的裝璜公式,但又凸顯了其與眾不同之處,「嗯,不錯不錯,如果加點螢光效果會更好。」
「螢光?」江日升懶洋洋的笑了,「抱歉,我的品味比較高一點。」
「喜不喜歡是一回事,接不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你不要告訴我那不可能,你後來不也喜歡上血腥瑪莉了嗎?」江日升討厭番茄味道這件事情他們一群朋友都知道,所以,當他在他們面前點那種橙紅調酒的時候,一群朋友都出現了「可能是我听錯」的表情。
沒人知道原因出在哪,結論只有一個︰人轉性了。
「喔,對了,這先給你。」威爾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西裝口袋拿出了一枚信封,就著原木桌面推過去,「我決定在新年後的第一個星期天舍身取義,雖然有點遠,不過還是希望你能來。」
江日升捻熄香煙,有點意外,「準備結婚了?」
他記得,威爾這朵超級水仙花曾搖下狂語,除非找到可以跟美麗的他匹配的女子,否則寧可看自己的照片過日子。
他有一張開麥拉臉,否則也不會有「王子」這個稱號,認識這麼久,見他尋尋覓覓數年,也沒找到半個公主,現在一聲不響的突然丟出喜帖,又沒有喜悅的樣子,感覺頗有內情。
「不得不結婚。」威爾端著酒杯苦笑,「麗莎肚子里現在有個小威爾,她說如果我不娶她,她就要嫁別人,為了避免自己的兒子叫別人爸爸,我只好硬著頭皮,娶了。」
江日升哈哈大笑,「活該。」
打開喜帖,是在婚紗相館中臨時拍的那種照片,一位東方女子挽著好友的手,新娘白緞禮服難掩微隆的月復部,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笑容?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裹看過這名叫麗莎的新娘子。
「你知道她是誰嗎?說出來肯定嚇死你。」因為可以「嚇死江日升」,威爾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愉快,「富江的表妹。」
「富江」是他們替丞萱取的綽號。
當時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到一團白色的東西血淋淋的又笑又叫,後來問清楚她模擬的角色叫富江,于是就叫她富江了。
在那個愚蠢至極的「王子復仇計」中,威爾總是咬著牙說要富江怎樣要富江怎樣的,這還是第一次,他說起富江時臉上仍然維持著笑容。
「嚇到了吧?」他一臉得意,「麗莎跟我們同一個學院的,認識好久了,可是不知道她是誰,有一次我提起說大學時候被一個富江嚇到跌倒,食指骨折,害我沒辦法作報告,差點要多花一年時間重修的事,她跑過來跟我道歉說那個到處走的女鬼就是她的表姊,因為她道歉的樣子太可愛了,所以我就說沒關系,她很堅持一定要請我吃飯道歉……」
威爾跟小米又要了一杯酒,「你知道,同一個學院,認識的人也都差不多,沒多久她從別人那里知道王子復仇記之後,跑過來把我拳打腳踢了一頓,害我好幾天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江日升很想笑,但笑不出來,其實該被揍的人是他。
那個主意雖然不是他提的,但卻是由他主演。
食指骨折導致威爾無法如期交出報告,要不是教授好心網開一面,他就得因為那個夏日試膽大會付出一年的代價。
一年的時間︰…所以兄弟們才非得給富江一個教訓不可。
江日升再度燃起香煙,感覺很是奇特。
就在半個多月前,他才在前室友的婚禮上遇上丞萱,現在,又有另外一個人提起她的名字。
那個人是他的好朋友,也將是她的表妹夫。
而她與他,依然客氣,依然生疏。
婚禮結束後,她匆匆離去,迫切得像是要逃離什麼一樣。
「我後來有跟那個富江,呃,麗莎的表姊見面,因為麗莎逼我去道歉。」威爾有點尷尬的說︰「我去之前很擔心,怕她開火,又怕她給我難堪,結果,她對那件事情好像不是很介意,說什麼過去的事就算了,一直叫我多吃一點菜,害我亂不好意思的。」
「怎麼,」江日升吐出一口煙,「那不是很好嗎?」
「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才奇怪,現在想來,我們是做了很過分的事情耶,可是她的表現就像個無敵小甜甜般的不痛不癢。」沒發現好友臉色微異,威爾繼續發表高見,「雖然是安全過了親戚關,不過老實說,比起她笑咪咪的叫我多吃一點,我寧願她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對了,先跟你說,訂婚那天富江會出席,如果你不方便見她,不來也沒關系。」
「我看情況吧。」
又要在婚禮上見面嗎?他們偶爾會有突如其來的約定,但卻沒有一項實現,不快樂,不永遠,分別之後不斷的在見證別人的愛情與誓言。!
也許見過她的關系,江日升總覺得最近更容易想起她了,更奇怪的是,當初她那些不經意的言語以及表情,在事隔多年之後卻顯得異常清晰,鮮然得像是才剛剛發生一樣。
威爾並不知道林輝煌這個人,自然也不清楚江日升早在半個月前就遇到了杜丞萱,自顧自的說︰「你很久沒看到她了吧,她變滿多的喔,以前沒見過她穿裙子,現在卻永遠都是及膝裙,雖然符合律師身分的,不過老實說,裙子也太長了,她腿又細又長,不露出來太暴殆天物了。」
听到他談論丞萱的腿,江日升突然覺得有點不悅,「要不要我告訴你,這句話已經可以構成性騷擾的要件了。」
威爾開口,正欲說些什麼的時候,貝蒂剛好從前面經過,風情萬種的姿態讓他眼楮一亮,瞬間忘了剛才說的話。
「你們的小妹很辣。」
江日升涼涼的說︰「那是個小弟。」
威爾一口酒正要吞下去,听到他的話,一下嗆了起來,又看了貝蒂一眼,臉上出現難以置信的神情。
「還有興趣嗎?有的話我幫你介紹。」
「不用了。」
※※※
江日升住在淡水一處日式的舊宅院里。
從朱紅色的大門將望過去,是石鋪小徑,盡頭則是通往客廳的木門,圍牆內是三房兩廳的大格局,院子頗大,除了一棵樹齡不詳的黃槐,還有一些桂花、茉莉之類的馨香植物,點出院內翠意。
玄關旁的拉門後面是道木質走廊,在夏日時分是最好的乘涼地點。
現在是晚秋,住在裹面的三個人偶爾會躺在上面曬太陽,而就此刻與江日升同住的小毛頭說法;那是一個可以懶洋洋的地點。
小毛頭有兩人,都是女生,還在念高中的那個叫韓凱聖,剛從大學畢業的那個叫喬雅捷。
韓凱聖很靜,靜得常常讓他忘記屋子裹還有她這個人。
喬雅捷很吵,只要她醒著,就沒有一刻安靜。
江日升的房間位于兩人中問,左邊,一點聲音全無,右邊,乒乒乓丘、,勁爆得不得了。
他已經醒來一下子了,正在跟林輝煌說電話——既然丞萱說她是女方的客人,又代表公司來,問林輝煌這位天際航空消息收發站站長不會有錯,而她當然也沒有讓他失望。
「你問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們公司美洲方面的執業律師。」林輝煌聲音在笑,「我不是跟你說我的死敵的保險卡住了嗎,因為到現在都還沒有辦法解決,所以美國那邊特別派人過來,那個人就是她嘍。」
「她在台灣住哪?」
她笑了出來,「你想干麼?」
「你跟我講就是了。」
「她住在瑤瑤家……唉,你說世界小不小,瑤瑤跟我說你們認識的時候,我還以為她騙我。」林輝煌咯咯笑著。
兩人是天際航空的好友,一邊倒數二十年頭的歲月,一邊想著如果到三十五歲還嫁不出去乾脆就住在一起,組一個老小姐協會,輔導想婚而苦無對象的適婚女子,順便打發沒約會的時問雲雲。
當然,因為是這麼好的朋友,所以啦,對于她這位男生朋友跟美國公司的律師之問的恩怨,她們兩個早將情報交換完畢。
林輝煌一直以為那種劇情只會在電視上出現,沒想到居然會在現實生活中真切上演。
女主角當然很可憐,至于瑤瑤口中的「畜生」,她倒覺得還有待商榷。
認識快一年了,她不覺得江日升會是這麼喪心病狂的人,也許中間有些細節是瑤瑤不知道的,因此,對瑤瑤的評語,她還是持保留態度。
「幫我問一下,她待到什麼時候?」
「看保險公司,還要去調一些資料來看,因為責任歸屬到現在都還沒厘清,沒那麼快。」她頓了頓,「老實說,你一直問她干麼?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勸你別再找她了啦。」
江日升沒好氣的說︰「你什麼時候又變成顧問了?」
「我是說真的。」
「陳月瑤跟你說了什麼?」他知道事情曝光後,瑤瑤對他們這一群就很感冒,如果說了一些什麼,他也不會意外。
「跟瑤瑤沒關系,只是純粹站在女生的立場而已。」林輝煌一副生怕被誤會的語氣,「事情都過去了,你有馮名珊,她也有一個空少男朋友,就各自生活,不要再有牽扯了。」
她有男朋友了……
很簡單的幾個字,但對江日升來說,卻像一把生銹的剪刀,緩慢剪開了屬于感情深層的部分。
無法剪透,但那開口卻讓沉澱多時的感情找到了出處,在他無法控制的情況下泊泊而出,無法停止。
※※※
這算不算是……假公濟私?
趁著到醫院詢問相關細節時,丞萱「順便」到婦產科做檢查——自從進入天際前的身體健康檢查發現自己身體有問題,屬于懷孕困難的生理構造後,只要出差,她總不忘在當地醫院做一下檢查,總希望哪家的醫生會告訴她「這沒問題,我們可以應付」。只是事與願違,目前為止,醫生總是一臉抱歉的告訴她,「以現在的醫學技術還沒有辦法」。
已經很多次了,即使失望,她還是能夠應付得很好,跟醫生道了謝,走出診療室。
扁可鑒人的走廊上,倚牆坐了一整排的待診女性,有的已近臨盆,有的則是一臉焦躁。
想想,也算還好,她是在婚前發現的,如果結了婚才知道自己無法生育,那壓力只怕會更大。
她喜歡小孩,有小孩的笑聲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家。
丞萱站在嬰兒室外面,看著裹面十幾個安靜的小人兒。
每一個都閉著眼楮,小嘴微張,看起來好像只是在睡覺,但事實上,他們正在長大。
而醫學技術進步之前,她沒有當媽媽的機會。
丞萱一直站在玻璃外,直至嬰兒房的護士拉起隔簾,才不得不離開那讓她有所感慨的空間。
走出醫院大樓,秋陽融融,十足的好天氣。
天空澄藍,微風極為清爽,乾燥中帶著些微涼意,正預備轉往計程車排班處,大門口一出一入之間,有人拉住她的手。
「丞萱。」
本來就精神欠佳的臉此刻顯得更蒼白,「是你。」
江日升。
正想問他怎麼會在這,就在話要說出口的時候,丞萱突然想起那天瑤瑤告訴她的話——
「他在台灣有一個女朋友,交往半年多了。」瑤瑤說,「公司接駁車出意外的時候是在三月,江日升去醫院探視當時還是室友的林輝煌,沒想到這一探,就跟負責該病房的護士擦出火花,不過兩人分分合合太多次,沒人搞得清楚他們的狀況到底是甜蜜,冷戰,分手,還是又合好了,輝煌還說,不要說旁人不知道,搞不好連主角們都不清楚。」
她會來這里就是為了要當初十幾位機組人員受傷的檢查報告,這是天際航空的特約醫院,是接駁車發生意外時機組人員第一送達的地方,也是江日升現任女友工作的地方。
現在是下午四點,應該是來接女友下班的吧。
「你臉色好差。」
「我沒事。」她勉強一笑,「只是有點累。」以及早就知道但還不願意承認的失望。
江日升看著她,丞萱在那樣銳利的眼神注視之下幾乎有種無所遁逃的驚慌,畢竟在一起過,無論真情假意,習慣就是習慣,騙不了人,她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糟,而這種糟糕的樣子多半來自打擊而不是疲倦。
丙不其然,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有點累?你當我老人痴呆?」
丞萱張開嘴巴,正想說些什麼,驀的,腦海中閃過嬰兒房護士替初生兒洗澡的畫面,眼眶一下紅了。
「怎麼了?!」語氣是略帶驚訝的。
他大概也嚇了一跳吧,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里,她鮮少在他面前哭,即使是那個丑惡的夏末午後都沒有。
可是,她要怎麼告訴他自己想哭的原因?
即使她現在真的很失望,很想要有人陪,她都沒有理由再跟他有所牽扯。
「我沒事。」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最差的原因,「剛剛在電話裹跟男朋友吵架了。」
※※※
「給你。」江日升將面紙遞到丞萱面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好點沒?」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過後的扁扁聲音回答,「嗯。」
一個多小時前,他在醫院門口「撿到」她之後,他將她帶來淡水,知道一向喜似往外跑的她會喜歡這里著名的夕陽。一淡水的夕陽很美,雖然不可能神奇到解百憂的地步,但可以讓人的心情變好,一從她漸止的哭聲中,他知道自己做對了。
紅輪漸沉,淡水河面一片火色,淚痕未乾的臉被映上一層淡淡的淺紅。
「好美喔。」
「那是這幾年才比較美,我離開台北的時候,這里可是著名的臭河。」
「真的嗎?」
「當然。」江日升掏出煙,「我回來的時候也嚇了一跳,看到跟記憶里不同的東西感覺很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時間都過去了,會改變也是理所當然。」
江日升不語,好看的臉上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時,當他發現自己漸漸跌入真愛之後,在友情與愛情的拉鋸中,陷入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困境。
他擔心兄弟會的人沉不住氣跑去找丞萱說出事實以打擊她,又擔心她受不了自己是賭注的事實,有一段時間,他暴躁的不得了,他對威爾差點重修的事實無法釋懷,但也相信丞萱只是無心之過,她只是愛玩了一點,即使有錯,也不該被這樣對待。
好多次好多次,他都差點要告訴她事實,可是,她微笑的眼光卻讓他開不了口!
漸漸的,他將她藏起來,不再帶她出席公開場合,不再讓她跟自己的朋友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明白一旦事情攤開,兩人就必須面對分手,所以無論如何想跟她在一起久一點……
「怎麼不說話了?」
「你這個小美國人,知不知道自己中文名字的意思?」
「不就是很普通的名字而已嗎?」不太確定的語氣。
名是由于爺爺的堅持,爺爺年紀太大了,她不想忤逆他,至于有什麼意思,她這個只有小學中文程度的人倒是真的沒想過。
「『萱』是忘憂草的意思。」
「忘憂草?」
「所以,你並不適合哭泣,微笑比較適合你。」河畔的微風中,江日升淡淡的說︰「你應該多笑,你笑起來是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