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第6章(1)

長達兩個月的秋狩終于到了盡頭,程盼兒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緊了緊寬松的衣袍。

餅了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兒心想著,心口有絲絲空蕩。

秋季日夜溫差大,空曠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兒有些禁受不住這樣的溫差,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龐不只是白,甚至還帶上幾分青氣,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兒席邊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歲的宮女,這宮女品級低,生得也普通,才會被分派來這里。宮女原先就對要來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滿,手腳便有些怠慢,見程盼兒心不在焉又臉色駭人,更是心升厭惡,索性偷起了懶,不曉得跑到哪兒開小差去了。

程盼兒凍得受不了了,也顧不上大夫的醫囑,就想喝點薄酒暖身,一回

頭,才發覺身旁無人。無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爐里的酒壺,卻沒料到爐子無人看守,早已燒得過頭,指尖才一觸到握把,便燙得抽回手。

她攤開直覺握緊的掌,蒼白指尖上一點艷紅。

那天地蒼茫間的一樹紅梅與你特別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兒像在躲避什麼似的緊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點熱度卻如星火燎原直燒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鑼鼓聲喚回了程盼兒的神智,轉頭往遠處台上看去,方才吐火疊羅漢的雜耍已然結束,不知何時換了個戲班。

席間的位置是照品級排列,程盼兒官小,離舞台也就遠了,除了幾個小小人影,其實看不見什麼,可她唱了那麼多年的戲,就是一雙耳朵听了前奏,也能準確分辨現在唱的是哪出戲。

心,漸漸沉靜下來。

即便在大多數人心里仍舊輕看伶人,對程盼兒而言,唱戲仍是她最熟悉且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樣的鑼鼓喧囂中成長、入眠,乃至攀上巔峰,京戲對她來說就如同親人一般熟悉而親切。

台上演的該是「鎖麟囊」吧?

程盼兒听出戲碼後,心中暗道。這出戲講的是善有善報的故事,此刻拿出來登台,倒也算不功不過,只是沒想到錦文帝的愛好居然如此軟柔?

她好奇地往中央正對著舞台的位置看去。

那里架了個高台,上面鋪滿了御用的黃緞,中間坐著的身影卻略顯臃腫,自然不可能是錦文帝。雖然那里也是遠得看不清人影,但程盼兒卻知道上面是誰。

之前便听說太上皇也帶了幾位太妃一起參加秋狩,只是從沒見他們出現在獵場上,想來是嫌騎獵太過血腥,另尋樂子去了,況且,能代替錦文帝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自然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左右各坐著一名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三人並未做出什麼破格之事,但仍看得出舉止間透露著親近。

程盼兒眼神極利,便是隔著這麼遠也能看出兩女身材苗條,身段窈窕,有少女的靈巧,亦有少婦的風韻,年歲大致二十上下,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想來應是目前最受寵的容太妃與華太妃。

據說太上皇的個性較為……咳咳……平和,「鎖麟囊」這戲碼若是錦文帝來看,確實軟柔了,但若是給這三人看,倒是適合不過。程盼兒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經唱過一段,程盼兒不再分心,拉長了耳朵,細細捕捉那繞到自個兒跟前時,已經變得細碎的樂聲。

人總是對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與親近,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該生在舞台上的人,听著听著,眼神便透露了向往。

多麼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麼想要再次拉開嗓子唱戲,可這些都再也辦不到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真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對程盼兒而言,做戲子可比做官快樂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飛黃騰達,便想與過去徹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兒從不曾想要隱瞞自己曾經是個戲子的事實。

她不偷不搶,憑著苦學而來的本領吃飯,有什麼可羞愧的?

此時開不了口,心里哼哼倒也一解相思。

這「鎖麟囊」的故事內容是一貧一富兩名新娘在破廟里躲雨,富千金听見貧女哭泣,遂命人去問,得知貧女出嫁無嫁妝,一時心憐,便交代下人將一支鎖麟囊送給貧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對方自己名姓。

多年過去,富千金落難,成為別人的家僕,一日意外看見鎖麟囊,不禁淚如雨下,原來此間女主人便是當年的貧女,兩人相認後認作姊妹,結局歡喜。只听得戲台上身著婚服,扮相美麗的伶人正唱著︰

耳听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同遇人為什麼這樣緣啕?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不是強婚配鴉佔鸞巢……

伶人扮相美麗,嗓音更是清脆無比,花腔耍得一個花巧漂亮,將一個知書達禮、悲天憫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饒是這碼戲已是看過多次,程盼兒仍是看得專心。戲班大都是行走班子,若不是有人為了祭典、過壽等等請來戲班,想看就只能憑運氣。

程盼兒在外地當縣令時,倒是听過幾次,回到京城後,卻還是第一次听到,想來是與看戲的方式有關。

行走班子都是露天搭台表演,看客隨意找個板凳什麼的坐在空地上,一地瓜子殼是常有的事。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貴,自是不肯做這等有失身分的事,因此看戲一般被歸類為較為民間的活動。

一戲終了,程盼兒還在細細品味,突听得一個男音道︰「程大人不也能唱兩句嗎?不如讓她唱上一段助興。」

程盼兒抬起頭,見身前不少人回頭望她,霎時覺得自己像是好生走在街上,無端被潑了一身洗腳水。

再往前,隔著幾個人的孫潛也正回頭望她。今日眾人皆依序而坐,他不方便靠過來,此時已經急得漲紅了臉。

程盼兒雖然曾為伶人,如今好歹也已經是個官,居然要她當眾獻唱以資娛樂,這不是擺明了折辱她嗎?

孫潛滿滿的維護之情寫在臉上,程盼兒就怕他做出什麼殿前失儀之事,一個極為凌厲的眼神掃去,張口無聲地說了句「不可」。

太上皇與身旁一名妃子交談了兩句,又說了些什麼,一名小太監立即傳來口喻讓她上前。

程盼兒又做了個手勢讓孫潛少安勿躁,起身繞過眾多官員,幾乎是每往前走幾步,品級便大上一些,直到來到太上皇面前,她恭恭敬敬行了禮。

「微臣程盼兒參見太上皇萬歲萬萬歲,兩位太妃千歲千千歲。」

「程愛卿平身。」

「謝萬歲。」

「朕听曾愛卿說你會唱戲?你不如就給眾人唱上一段吧。」太上皇道。程盼兒一面想著太上皇還真是……嗯,與傳聞名實相符,一面悄悄偏過頭,望了那名曾大人一眼。

程盼兒自認記性不錯,也肯定自己並不認識那位曾大人,為何那人要針對自己呢?

程盼兒再天真,也不認為這位曾大人的提議沒有人指使,怕是有人想藉著太上皇的手打她的臉。

太上皇長年不管事,鎮日鎮夜盡是與妃子們廝混在一處……

程盼兒略一細想,心中便有了計較,拱了手,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清楚地道︰「啟稟陛下,非微臣不肯為,而是辦不到,微臣早已倒嗓,怕是唱不了大戲。」

能夠吹動太上皇的,莫過于枕頭風,而後宮之中唯|與自己有交集的,便是當今最受寵的寵妃之一,容太妃襲非然。

程盼兒知道襲非然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麼,其實對于當年屈居自己之下,只得了個探花,非常不滿,覺得輸給自己臉面無光,沒想到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她居然還念念不忘,只是……

她程盼兒人微言輕,甚無重要之處,看不慣了,要往死里整也沒什麼,錦文帝才不在意,但那是台面之下的事啊!

程盼兒心中暗道︰襲非然,你諷剌我是戲子,表面上是當眾打我的臉,可我程盼兒再怎麼不堪,也是錦文帝當眾欽點的,錦文帝這個人最是好面子不過!你這麼做,錦文帝心里會怎麼想?陛下她會認為你在諷刺她睜眼瞎,最好的例子就是高世昌那群人暗地里整治她,錦文帝沒說半句話,聯名上疏的女官最後卻沒半個吱聲,就知道揭錦文帝的臉面是多麼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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