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就跟這陣子以來所有的晚上差不多--石湛蘅跟程捷約會去了,夏品曦一個人在家。
看書,看電視,或者上網。
雖然網絡四通八達,但其實她反而很少使用,因為她比較喜歡見面的感覺,見不到面那就講電話。
電話可以听到聲音,而文字……也就只是文字罷了。
當然,那都是之前,現在她最常見面的那個人已經不跟她見面了,最常跟她講電話的人也不跟她講電話了,因為時間多,所以她開始提高計算機的使用率,而當她這麼做之後才發現,其實虛擬人際沒有這麼無聊。
她在一個媽媽寶寶的BBS上遇到了一些跟她一樣的新手媽媽,大家的問題都差不多,然後,永遠有人熱心的回答。
除了這個之外,最好的好處當然是跟以前的朋友又聯絡上了。
說「又」其實不對,因為她的MSN上一直有著大學同學們的賬號,只是因為她很少使用,或者開了之後總是閑置,自然而然沒有什麼講話的機會。
但現在不同,她的時間很多,可以跟同學們聊天。
當然啦,不只是同學,還包括四個好朋友中,為了追愛跑到西雅圖去定居的方璽媛。
方璽媛的男朋友就是石湛蘅的弟弟。
去年石碩臣短暫回國後,兩人居然就這樣迸出火花,這樣的發展倒是之前誰也沒有預想到的。
方璽媛去美國後,因為時間的關系,兩人很少聯絡,但藉由計算機的便利跟方璽媛夜貓的習性,幾乎是三、五天就踫到一次,每次都可以聊很久,聊天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因此,才沒有多久的時間,夏品曦就從一個不太上網的人,變成了天天上網的人。
不過還好的是,她只是純粹的聊天,或者在BBS上交換意見,每次不過兩、三小時,不會佔去太久的時間……
鈴--鈴--電話聲響起。
「喂,我啦。」石湛蘅的聲音傳來,「妳在干麼?」
「在逛寶寶教育網。」
「妳還在看那個啊?」
「因為它內容很多嘛,而且我覺得很有趣啊。」夏品曦笑笑,「妳不是在約會,怎麼突然打電話回來?」
「喔,差點忘了。」石湛蘅在那頭干笑了幾聲,「我今天晚上住他家,妳自己一個人小心一點。」
「好。」
「門窗要關好,如果有事情就打電話給我。」
「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們好好玩吧。」
幣了電話,回到計算機桌前,不意外的看到有窗口在閃動--一個是大學同學。一個是佩恩,咦?多出一個窗口。
夏品曦點開一看,那是左承尉的賬號。
胸口還是很沒用的跳了一下。
「最近好不好?」他說。
那簡單的五個字,讓夏品曦花了好些時間才能夠消化。
知道自己不該動搖的,但那個瞬間,卻又沒用的覺得高興--即使她常常會告訴自己說,「現在這樣也很好」,「有寶寶就好了」,「不要再去想他了」,但感情畢竟是感情,她沒有辦法控制。
她就是沒用、就是軟弱、就是很想他。
因為在乎,所以不過一句話,就可以讓她許久說不出話來。
想了很久,她在鍵盤上打了「好」,然後傳送出去。
幾乎是實時的,左承尉的窗口上出現了她的回答,他慣用的黑色粗字體跟她挑選的桃色字體,成了一種明顯的對比。
「現在還會不會想吐?食欲有沒有比較好?」
「都好多了,體重也已經回升,我現在胖了兩公斤。」
「醫生有跟妳說什麼嗎?」
「就是一些注意事項,不要做劇烈運動,不要太過勞累,飲食要均衡,作息盡量正常這一類的。」
「預產期什麼時候?」
「二月十四。」
左承尉看著屏幕上的窗口,雖然是有問有答,但是怎麼看就有一種無力感--她似乎不太敢主動跟他講些什麼,而他真正想問的,也問不出口。
他想知道,為什麼昨天她會到公司。
想知道,那跟她在電梯前談笑風生的男人是誰,他們聊些什麼,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想知道,但是,問不出口。
所以只好繞著圈子,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他停住了,品曦也沒有主動講話,窗口就這樣留置著……他突然很懷念起以前她跟他撒嬌的樣子。
靠著他的肩膀,玩著他的手指,然後說一些細細碎碎的小事情,對別人來說,那可能很無聊,但他可以這樣听上一、兩個小時不厭倦--曾經,他們比任何人都要親密,但現在,卻生疏到她連主動說話都不敢。
「品曦,妳是不是在怕我?」
送出去後,許久,她的回答才過來,「不是。」
「那麼我們之間無論是對話還是電話,都是我問,妳答,妳沒有任何想告訴我的事情嗎?」
「當然有,」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你想知道的……我已經讓你失望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抓著你不放。」
失望是真的,可是當看著她這樣坦白的回答,他突然很想問她,如果她的沉默是源由于他的失望,那麼意思是不是,如果他跟她說他不介意,他們就能夠恢復以前的關系?
對話框仍然停住。
他其實很想告訴她,自己似乎懂得她那時候為什麼會用那種方法了。
因為嫉妒--那個他昨天下午才第一次知道的感覺。
原來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有說有笑,是這樣的令人不愉快,他不過看了五分鐘,已經需要很大的力氣去壓抑不悅的心情。當時的品曦,忍耐了多久?
他知道她在不安,但卻沒有好好安撫她,好好的跟她說清楚,反而因為課業壓力過重,只簡略的提了一下,就沒有再去詢問過她的感受。
「品曦。」
一如他想的,她幾乎是盯著窗口,等待他先說話,「嗯?」
「妳以為我喜歡上董亞凡的時候,很難受嗎?」
「嗯。」
「我跟妳說過,我不喜歡她,那時候,妳為什麼沒有選擇相信我?」
「因為……我對自己沒有什麼自信……」
很軟弱的幾個字,但卻大大的震撼了左承尉的思緒。
品曦對自己沒自信?
她是他見過最好的女生,個性溫柔、善解人意,他需要安靜的時候,她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靜靜待在他身邊陪著,為了公事心煩的時候,她會想盡辦法讓他開心……她很好,一直很好。
她是他心中一股很平靜的支撐。
「妳覺得自己不如董亞凡?」
「也不只董亞凡,好多女生我都覺得她們很好,有個性、有主見、落落大方,相形之下,我就像個小孩子,因為被保護過度,所以什麼都不清楚、什麼都不知道,我記得有一次你在做報告,剛好借來的參考書有缺頁,你馬上打電話給她,兩人就這樣討論起來,我當時真的好羨慕。」
「有什麼好羨慕?」
「我羨慕她在你需要幫忙的時候,能夠實時給予意見,甚至跟你討論,或者是刺激到新的想法以及作法,而不是像我,除了陪著你,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不會做。」
「我又沒有說過希望妳做些什麼。」
「可是,像董亞凡那樣能夠給予意見,甚至互相激勵的話,不是比較好嗎?如果只是要一個陪在旁邊的人的話,是誰都可以的,我……我太依賴你了。」
是她依賴他嗎?
是他依賴著她吧?
從小到大,他幾乎是獨來獨往,沒有什麼朋友--他知道事務所的小助理們覺得這樣獨來獨往的男人很帥、很有個性,但其實,那是一種偏頗。
母親過世不到半年,父親就續了弦,這對他而言,是某種程度的陰影。
即使他現在明白獨自一個人會脆弱、會希望有人陪伴,但只要想起親生母親,難免就會尖銳起來。
因為不想傷害別人,所以他一直選擇自己一個人--除了品曦之外。
而他這樣不喜歡與人來往的人,這麼多年來始終覺得愉快的原因是,他知道有個人無論怎麼樣都會在他身邊。
不會拋下他、不會背棄他,不管怎麼樣,都會緊緊的跟著他。
只是,他始終沒有告訴她這點。
「十幾歲的時候,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後來等到大一點,我慢慢覺得,這樣對你好不公平,因為我沒有辦法獨立,所以……我一直很怕你覺得累,因為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是她心中多年來的疑問。
雖然他從來不曾有過不耐的神色,可是她沒有辦法不去想,就這樣把所有的重量放在他身上對嗎?
一路走來,始終都是他牽著她,他往哪,她就往哪,他的命令與她的頤從顯得如此自然,一直念著女子學校的她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進了大學,她才發現原來愛情該是有很多樣貌的。
沒有哪對情侶像他們這樣。
他替她計劃所有的事情,甚至管接管送,學期開始時,甚至要幫她選課。
那時候有個同學開她玩笑說︰「妳男朋友好像妳的保母。」
所以她開始擔心、開始想,開始對自己越來越懷疑,越來越沒有自信,除了漂亮,她有什麼可以吸引人的地方?
反應不夠快,也沒有什麼幽默感,鋼琴學了好幾年,但還是彈不好,不太會應酬,家務也不行……
「品曦,妳會累嗎?」
「累?」
「我是說心理上的。」左承尉補充道,「這麼多年來,被我這樣管著,什麼事都是我拿主意,會不會覺得膩,會不會覺得累?」
「不會。」她回答得很快。
「所以,我也不會。」
所以,我也不會--是繞著遠路告訴她,她之前的擔憂是不必要的嗎?
她不覺得累,是因為她很明白那是最合適自己的方式,那麼他呢?也是這樣想的嗎?
「事務所有人喜歡妳吧?」
「嗯。」
「妳曾經覺得動心嗎?」
「沒有。」
「那我呢?喜歡我哪里?」
「承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很安心,就算不說話也覺得很快樂,那是別人沒有辦法給我的……」
手,停留在鍵盤上。
其實還有好多,她喜歡他的溫柔。
雖然別人都說他好霸道,但那個霸道的人會因為她看電視時隨口一句「好漂亮的楓葉」然後就帶她去看楓葉。
知道她怕冷,一起過夜時,他總是會讓出自己溫暖的胸膛,然後再用棉被密密的把她裹住。
替她買的戒指,尺寸永遠剛剛好。
一個大男人,還會跑去糖果店買那些五顏六色的繽紛糖果,只為了要看到她發現禮物時的驚喜神情。
想說,但以他們現在的關系,不適合坦白。
「承尉,你……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聯絡我?」
短短的一句話,但卻在左承尉心中起了不小的波瀾--別再聯絡她,也就是不想見他。
「給我一個我能接受的理由。」
「我……我想學著獨立。」
「妳覺得,我在妨礙妳的獨立?」
「不是妨礙,而是,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像以前那樣想要依賴你,承尉,我跟你說過,這個孩子是我決定要生的,你不必因為這樣就覺得好像要關心我不可……而且,我、我不希望你這麼做。」
「我並不覺得勉強,這些是我自願做的,我自己要打電話給妳,自己要傳簡訊給妳,並沒有人逼我,我也從來不覺得做這件事很困難。」
相對的,對他而言,要完全不去管她,這才是真正的困難。
她的個性他很清楚,她沒有辦法獨立的,否則現在的她應該是住在夏家市區的房子,而不是住在朋友家。
她需要人家關心,也需要呵護。
需要每天每天告訴她,有人想著她、關心她。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在一起了。」
「那又怎麼樣?」
「承尉……」
「妳肚子有我的孩子,妳覺得我們的關系是可以說斷就斷的嗎?難道說因為妳可以獨立撫養這孩子,就要我對他不聞不問?」
「你到底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你別管?」
餅了一會,下一行字又自動跳上來。
「因為……我會以為你關心的是我。你知道其中的差別嗎?不是因為這孩子,是因為我……我不要這種道義上的關心跟責任,與其這樣不清不楚,我希望能早點往前看,我希望能早點學會不要去想過去,可是你一直一直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你要我怎麼忘記?」
然後,等不及他回話,她下了線。
第一通電話,不接。
第二通電話,關機。
他的窗口還沒關,就這樣反復看著他們剛才交換的言語,一次、兩次……然後發現了,從一開始的拐彎抹角,到後來的情緒翻騰,都是因為一個字︰愛。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愛,她不需要強迫自己獨立,他也不需要到現在還覺得悵然若失。
他是失望沒錯,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何況,他終于知道什麼叫做嫉妒。
不過是短短五分鐘,他可以一整個下午,甚至到了今天,腦海里都還想著品曦跟那個人說笑的樣子。
如果把角色顛倒過來,很多年前,是品曦讓他不安,那麼,他會怎麼做?
他會告訴品曦自己的疑慮,然後會對她更好,不管她說什麼都相信她,可是如果在這個時候,她卻總是跟他說功課好忙,然後對他越來越冷淡,最後終于讓他看見她和別的男生一起坐在兩人最喜歡的餐廳里,自己還能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嗎?
不能,他沒辦法。
當時的她還很小,想的辦法有限……
左承尉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實這些他之前都有想到,但他一直覺得品曦可以用更有EQ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情,直到他真的嘗到了嫉妒的滋味之後,他才知道嫉妒像火在燒,蔓延迅速,而且無法撲滅。
緩和危機處理,三十幾歲的他都做下到的事情,卻要求那時才剛剛二十歲的她能夠完美演繹。
皮夾夾層中,始終沒有抽掉的照片。
手機里存留的影像文件。
市區公寓中,堆滿了她原本說要來收拾,但卻還留在那里的物品。
經過影音專賣店,自然而然選了幾張她可能會喜歡的片子。
還有,他一直很討厭那只大絨毛狗,但在他可以把絨毛狗送進垃圾車的時候,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絨毛狗常常讓他想起品曦倒在那上面小睡的樣子。
這麼多的事情,都導向了同一個結論。
他大概真的遺傳到父親的死腦筋了吧,所以才會擺著這麼明顯的事實不去管,而固執了這麼一段時間。
注重原則,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