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柏頂樓的咖啡廳一如往常飄散著咖啡香氣,音樂,以及些微的翻書聲音,五成左右的客人,絕大多數都是男生。
年輕的,中年的,也有一些花白頭發的——這是高柏替那些賠女朋友來逛街的男生們設計的咖啡廳,女孩子們去逛街購物,男生就在這里喝喝咖啡、看看書報,體貼的設計,頗受好評。
沈修儀知道這樣一家咖啡廳,只是沒想到,他會跟高柏的負責人樓宇晶,或者說他曾經的學生青空晶子,在這里喝咖啡。
她還是喜歡穿白色的衣服,笑起來眼楮眯眯的,薄薄笑意看起來很天真。
只是看起來而已。
沈修儀知道為什麼那些跟高柏交手的人都會敗得這麼慘,樓宇晶那張臉一定讓他們低估了她,以為她是靠著家世空降,以為她不過就是笑起來好看點,以為她很快會垮台大賠。
她一向沉得住氣。
家庭環境使然,她會忍上很久,不漏任何風聲,然後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一舉殲滅對方,就像當年。
她悶聲不吭扮演清純小女生快一年,他還真以為她孤單又寂寞,曾經讓他費盡心思只為了博她一笑,但事實證明,孤單又寂寞的人是他,她的生活樂趣多多,而他,不過是樂趣中的一項。
他在她人生中的指標意義是證明自己的魅力指數,或者說,男人看到清純正妹後的愚蠢指數,其實她什麼也沒說,是他自己呆呆下去,無辜笑臉加上幾滴眼淚,他就飛蛾撲火。
蠢得咧。
後來他會個性大變也不是沒有原因,他就不信誰像他這樣慘敗之後,還一點改變都沒有。
不變的人是神,他要去拜他,好好請教一下怎麼樣可以在投注感情,發現自己不過是賭注之後,還能把創傷放下,一切回歸原始……
「喀」的一聲,漂亮的骨磁杯在他面前放下。
晶子,不,樓宇晶在他面前的紅色絨面沙發坐下,笑語晏晏,「這是我親手替老師煮的喔。」
「是我的榮幸。」
「不,是我的榮幸。」
死小表,還裝?
算了,你要裝俺就陪你吧。
反正他也覺得翻舊帳很難看,而且沒必要,既然往後還有生意來往,當然不需要撕破臉,更正,當然不需要再撕破臉一次。
他堂堂男子漢,她裝沒事,他奉陪就是。
拿起杯子,沈修儀佩服自己的人戲,「那就謝謝嘍。」
「老師要喝慢點,才喝得出其中的味道。」大大的眼楮看著他,堆滿笑,「因為啊,讓我親手煮咖啡的人不多呢。」
表才相信。
不過,他已經不是昔日那個以為有戀愛經驗,卻還是狠敗在她手中的人了,他還是討厭她,但表現出來只會讓自己變得好笑而已,她不記得,他當然也可以。
開玩笑,這幾年的生意可不是自傲的,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能力練就得爐火純青,今非昔比,他可不再是那個小傻瓜。
喝了一口咖啡,他放松自己在落地窗邊的暗紅色的沙發上,「什麼時候回台灣的?」
「七八年前吧。」
「真保密。」
「又沒什麼好嚷嚷的。」
「至少出席一下宴會場合啊。」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如果你有出席宴會場合,加減有一些照片流出來的話,我早知道樓宇晶原來就是你了,也不用突然看到被嚇一跳。」
「老師嚇了一跳嗎?」
「當然啊。」他不打算隱瞞這部分。
他後來有學過商場心理,隱瞞雙方都知道的事情,其實是一種示弱,越坦蕩,才能表示自己的不在乎。
此刻的狀況看來,顯然頗為奏效。
沈修儀一笑,已經從乍見的驚訝中恢復,此刻的他十分余裕,想都沒想的繼續補上一劍。「這里是台灣耶,我最後一次看到你是在N年前的日本,而且你當時完全沒有很明確要回台灣的訊息,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待在日本,然後結婚,生子,過一輩子。」
「老師都不關心我。」樓宇晶半開玩笑的,「我早說過我爸爸姓樓。」
「誰想得起來啊。」
她先是一怔,繼而又笑了,「說得也是。」
&&&
沈修儀其實不知道他們兩個這樣算什麼——假裝成熟,假裝大人,但彼此卻又知道對方清楚記得。
他記得個夏日午後,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她是怎麼細碎的哭,他又是怎麼樣失控的告訴她,會陪著她,不會讓她再覺得寂寞。
她讓他說出了心意,兩人開始戀愛。
秘密的戀愛。
或者說,他自以為是的秘密戀愛,其實,她那幫高級中學的同學個個知情,人人也都看著她能將這個傳聞中的家教收拾到什麼地步。
一切都是精心安排。
他們偶爾出去,總會踫見她的朋友,朋友們會用那種很驚訝的眼光看他,有時推波助瀾加上一兩句「晶子常常提起你」,「晶子為了上你的課,放過我們好多次鴿子」,「你不是想要玩弄她吧,晶子可是沒有戀愛經驗的」,「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打開她的心吧」,然後他就笨得以為自己很特別。
很多話都是可以解讀的。
「晶子常常提起你」,提起他這個最新的捉弄對象。
「為了上你的課,放過我們好多次鴿子」,不過,都會隔天巨細靡遺的說出他又說了什麼笨蛋情話,讓同學們引以為樂。
「你不是想要玩弄她吧,晶子可是沒有戀愛經驗的」,才怪,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初戀,男友一個換過一個,也有過同時交往的情形,戀愛經驗豐富得很,她甚至精明到知道對哪種男生該用哪種方式。
「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打開她的心吧」……好吧,他還沒解讀出這句話,不過應該也不會是好事。
在沈修儀自以為跟晶子在交往的時候,她同時還跟一個大學生在一起,跟他說要陪媽媽的那些假日,她是跟那個男孩子在一起——當然,當時的他並不清楚,這些都是分手後才陸續听說。
單純的他,只是很幸福單純的愛著。
聖誕節後,他開始另外兼差——他知道她很喜歡某個品牌的手鏈,他想在情人節的時候送給她,想看到她綻放的笑臉,只為了那個瞬間,他願意把自己當十八銅人使用。
好不容易真的存夠錢,將手鏈買下,捧著送到她面前——她很配合的給了他個驚訝又高興的表情,然後還掉了兩滴眼淚。
當時他真的覺得兩個多月的兼職很值得。
然後……
然後事情就見光了。
不是他故意探听,也不是她不小心,就只是單純的巧合而已。
她喜歡甜食,代宮山有家剛開的蛋糕店,據說師傅得過甜食比賽冠軍,所以那天他特別繞道先替她買,想上課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她高級中學那幫同學也在那里。
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取笑著晶子最新的小寵物,完全沒注意到小寵物就在玻璃櫃前。
沈修儀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
店內的暖氣非常強,但他卻冷到不行。
她放了這麼長的線,只因為他沒有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失態,也沒有在之後的相處表示出想追求——這大大的挫折了她的公主習性,她要他對自己忽略她的美麗這件事情付出代價。
所以她不急,她慢慢的引誘他。
他以為她很單純,其實單純的人是他。
那群女孩子說,那條手鏈晶子早就買了,可是那個阿呆家教,還傻傻的打工,拼命存錢——雖然送的是她有的東西,但至少證明了他真的喜歡她,所以,她預備在白人節給他一個特別的回禮。
好啦,他之前只是沒注意,可現在關鍵打通了,他開始回想起很多不自然以及奇怪的地方,他想起,她會問他喜不喜歡他,可每當他反問的時候,她總是抿嘴一笑,輕輕帶過,他以為他們在交往,而事實上,她從來沒有說過喜歡他,他以為她只是害羞而已。
害羞……
晶子也好,樓宇晶也好,都是陌生人。
他喜歡的那個人,從頭開始,就不曾存在過——他很明白這點,所以一直以來,都過得很輕松,跟別人過不去,其實也是跟自己過不去,這世界這麼小,難保哪一天,他們又被兜在一起。
他沒有忘記那些事情,但也覺得,不需要將N多年前的心情延續到現在,那其實很蠢,也沒必要這麼做,他的人生哲理是當下。
餅去是參考用,未來是想像用,現在,現在才是真的。
&&&
就像現在,他也有久別後的陌生,樓宇晶約他喝咖啡的時候,他想想晚上沒事,也就答應了。
沈修儀抬起頭,定楮仔細看著這多年不見的人,她還是很漂亮,也還是保持著一點羞澀的模樣——他不知道為什麼二十多歲的她看起來還有十幾歲的青澀感覺,但無法否認,那跟她已經成熟的眉眼混成一種奇妙的違和感。
「你一點都沒變。」
「老師卻變了好多。」
「我都三十幾了,會老啊。」
「我說的才不是外貌。」樓宇晶眯起眼楮,「老師以前對我很好的,不過現在卻對我愛理不理。」
「我哪有對你愛理不理?」沈修儀雙手一攤,「我不就在高柏的咖啡廳嗎?真的不理你,我才不會放著大好夜晚跟你在這里喝咖啡。」
「老師現在有女朋友了嗎?」
「沒有。」
「真的沒有?」
「騙你干麼。」
等等,這對話好像在哪里出現過?
很久以前,在青空家的書房中,他掉了兩張電影票,急忙抬起時,他們也有過這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對話。
不過啊,他可不是當年那個小笨蛋。
當年沒有,是真的沒有,現在沒有,是不想被綁住——他現在情勢大好,想要在家吃飯,請家務助理,想約會,打電話約人,想要小孩,去有孩子的朋友家玩一個下午,跟固定的女伴來往就好了,不需要女朋友。
樓宇晶「嗯」的一聲,放軟聲音,「老師從以前就是這樣,有什麼話都不肯說,所以我只好一直問,看看能不能問出老師的真心話。」
沈修儀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
真、真心話?
他哪時說的不是真心話啊,不老實的人是她吧。
抬起頭,對上她的臉,大眼楮閃呀閃的,十足誠意。
不行,這樣下去太危險,還是轉開話題,與其讓她繼續打听自己的私生活,不如他先下手為強,反攻回去。
「你覺得我講的是真心話,我講的就是真心話,你覺得我在騙你,那就是在騙你。」講了幾句他自己也不懂是被哪個宗教節目洗腦後的話,他接著問︰「別光說我了,你呢?結婚了沒?」
樓宇晶似乎沒想到他出手就丟出這麼大的球,一時之間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結婚?」
「對啊,你二十七還二十八了吧?」
「我二十五。」
「那也才差兩三歲。」
「兩三歲差很多。」
沈修儀忍住想笑的感覺——他還以為她全身毫無破綻,沒想到還是有罩門嘛,而且這罩門還普通得不得了。
下次他也許可以講下她的皺紋跟毛細孔,說不定她會像人一點。
「二十五就二十五吧,女生二十五正是結婚的好時間,如果有喜歡的人,要好好把握。」
「嗯。」
樓宇晶一笑,神色之間居然有點寂寞。
沈修儀警惕起來。
她願意好好的,他也願意好好的,但她如果想要把那場爛戲來個完美終結,他可恕不奉陪。
像是知道他的心意似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盡量讓自己不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一般的拿起手機,打開蓋子,用生意人的口吻先報出自己的名字。「沈修儀。」
許君澤的聲音一下沖出來,「莫佳旋在你那邊嗎?」
「走一陣子了,怎麼,還沒到家嗎?」
「到家了我要打電話給你?」對方顯然有點急躁,「我剛剛打她手機,不通,收不到訊號。」
「她手機沒電,回家前有跟我借電話打回工坊,不過巧欣已經下班,後來就算了。」沈修儀看了一下手表,突然有點昏倒的感覺,「喂,老大,她從高柏回去至少要一小時,他現在才離開三十分鐘不到,你要抓人也太早了吧。」
許君澤完全不听他在講什麼,「我再看看,晚點再打給你。」
打給他干麼?不要打來啊,他又不是莫佳旋的保母。
沈修儀莫名其妙掛了電話,迎上樓宇晶寂寞未退的眼神,突然有種坐立難安的感覺。
不行,他得離開,再下去,他不知道又會出什麼事情。
他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敗在她的眼神之下。
「我要走了。」
&&&
沈修儀覺得自己好像是逃出高柏的。
晶子是典型的魔女,具有所有魔女的特質,美麗的外表,青澀的表情,一定的工作能力,會撒嬌,常常露出寂寞的眼神。
重點是,她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要,所以她能輕易攻陷別人的內心,別人卻踏不進她的世界。
一杯咖啡的時間,他好像經歷了一場記憶的三溫暖。
什麼都想起來,什麼都覺得恍如昨日。
他想他是真的喜歡她,就算那只是他內心一個完美模樣,也還是喜歡——就算他可以不斷的告訴自己,過去了過去了,但那只是瞬間的想開,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有著某種程度的偏執,就像明知道玫瑰有刺仍然會去踫觸一樣,因為花朵很美,所以可以忍受傷害。
只是,他不能在同樣的坑跌倒兩次。
他可以繼續想著她,喜歡她,但是,不能再對她好。
因為多年前那場游戲的結局沒有如她所意,所以她有可能想要再來一次,然後這次要有屬于她的完美結局。
對別人來說可能不可思議,但他知道,她有很大的可能會這麼做。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他絕對不要一個人。
拿出電話,佩琪?薇薇?艾瑪?小麗?心藍?還是——他按下快速通話鍵。
對方在五秒內迅速接起,然後報出自己的名字,「賀明人。」
賀明人跟他認識很久了,听他說過跟晶子的恩怨情仇,所以,雖然他很喜歡佩琪的美麗,薇薇的活潑,艾瑪的風趣,小麗的溫柔,心藍的可愛,但是,這一切都不及一個知道他跟晶子過往的人。
「晚上有沒有空?」沈修儀覺得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很哀怨,「我遇到晶子了,我要找人聊天。」
賀明人的聲音明顯變大,「那個晶子?」
「對,就是那個晶子。」
「怎麼會啊?她不是應該在日本嗎?等等,你們是怎麼遇到的?就算她來台灣,可台灣這麼大。」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問誰,總之就是一個芭樂。」
「那你要不要過來?我跟許君澤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干麼?」換沈修儀叫了起來,「等等,他剛剛不是還在狂找莫佳旋嗎?」
「她回家了。」
「所以他就出來了?」
賀明人說得輕松,「沒錯。」
這人……
雖然一樣是男人,不過沈修儀有時候還是會鄙視許君澤的莫名其妙的大男人——嘴巴很硬,佔有欲超強,如果兩人沒在一起,他規定莫佳旋每一個小時一定要打電話匯報一次。
就像現在,他風風火火把莫佳旋找回家,她在家,他就安心了,安心的跑出來跟朋友喝酒。
所以真的不能怪女人鄙視男人,因為有時候連男人都會鄙視男人。
「怎麼不講話了?」賀明人在那頭催促,「來不來?我們在「沙發」。」
「我半小時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