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今晚他又來了!
「一半及一半。」他坐了下來。
微細的雨絲打在地上,窗內的人是看不真切的,她臉上淡微的歡喜,也是讓人看不真切。
季琳默默的調酒,沒同他說任何話,但手指顫抖著,指尖不斷敲打著玻璃杯的表面,可聲音很細微,難以覺察。
男人看著從她手指推過來的酒杯,一直到她手離開,他才握住那酒杯,飲了一口。
季琳看著自己還在顫抖的手指,心想,也許他踫觸過後,它們便會鎮靜下來。
他放下酒杯,閉了閉眼楮,薄厚適中的嘴唇慢慢開合。「你知不知道我女朋友有個雙胞胎妹妹?她今天在我面前出現。」
雙胞貽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嗎?季琳看著他,用眼神表達了她的疑問。
「她們兩個長得很像,就像看著水面的倒影。」
為什麼用水面的倒影做比喻而不用鏡子,影像在水里比在鏡子里更不真實嗎?季琳猜測。
「看到她就像看到純,哦,純是我女朋友的名字……她叫純,我~直以為她很純,可是她一點都不純。」語氣越說越輕細,最後一出口就被空氣給融化了。
一個會背著情人跟情人的好朋友戀愛的女人會純到哪里去?
哦,是的,季琳贊成他的話,他的女朋友並不純。
「真來看純,她住在純的房子,穿純的衣服,用純的東西……」嚴冰河停頓了一下,喝口酒,潤潤喉,又說︰「純的房子就在我家樓下對面,所以只要我打開窗或站在陽台上,就可以把純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嗎?還是戀愛了以後才住得這麼近?純靠得他真近啊!季琳心里有疑問有感傷。
「昨晚回去後,我拉開窗簾,發現純的房子有燈光,我立刻沖到對面,以為純回來了,雖然我心里明知她是不可能再回到這間屋子的,但我還是時時刻刻抱著一股幻想,等她再回來開屋里的燈。」嚴冰河把最後一口的一半及一半喝掉。
沒等他再點,季琳已經調好了一杯一半及一半,放到他面前的吧台上。
嚴冰河向她挑了一下嘴角,但是季琳不認為他是在笑,她把它解釋成謝謝。
「我拿鑰匙開門,沖到那間亮出燈光的房間,打開門,發現純像睡美人安祥的睡在床上。」
他還一直保留背叛他且離去的女友的房間鑰匙嗎?
季琳的心無來由地傳來一陣幽幽的痛,那痛該怎麼形容呢?就像…就像女人動生理痛吧!
痛楚陰魂不散,如蛛蜘絲盤據在某個地方,不是痛到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是惱人的揮之不去。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顫抖的跪在床邊,伸手撫模她的臉龐,一驚,一悸。手指踫觸到以往熟悉的溫度」聲冰河低頭看著翻開的手掌,指尖搐動。「我根本沒想過純還會這麼溫暖的出現在我面前,然後我打了自己一巴掌,想確定這是不是夢境,因為我常常做夢,做純重回我懷抱的夢。」
「那是夢嗎?」季琳月兌口而出。
她很少發問的,她認為那會打斷他說話時的情緒,但是這回會如此急躁,全是因她覺得這問題太太太重要了!
「那不是夢,它是真的,純是真的不是,」他又搖了搖頭。「應該說在那一刻,我以為純是真的。」
她明白了,純不是純,純是真,或許說真是純。
思緒像在繞迷宮,可是迷宮總會有出口,季琳走到出口,在出口等候的是真。
「那一刻對我來說好珍貴,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可是至少純真的重回我的懷抱。」嚴冰河的眼里沒有冰河,它們是兩道緩緩流動的初春溪澗,冰冷,但是孕育生機。
對于一個背叛的情人,他怎能如此深深眷戀呢?季琳感傷的黯下神色。
「听到那巴掌聲,純醒來了,她張開那雙純的眼楮,扇了扇那對純的長睫毛,用著純的嘴巴對我說︰你怎麼進來的?!」嚴冰河看著她,仿佛把她當成昨晚與他對戲的主角。「你打了一副鑰匙給我,你忘了嗎?」
季琳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純還是真的替身?
「我听到純的聲音,她說︰我沒有打過鑰匙給你!」與其說是嚴冰河看著她,倒不如說嚴冰河看著的是一縷阻在她臉前的幽魂。「怎麼會沒有呢?去了一趟這麼遙遠的地方再回來,真的什麼都會忘了嗎?」
他在問她嗎?他把她當成真還是純在問她嗎?
這時是別人替身的季琳不知該怎麼回答?是用替身回答?還是用自己的話來回答?
「純看著我,然後笑了!」
她怎麼還笑得出來?!他是這麼真切、這麼熱烈的在等待著純啊!她是在耍他嗎?季琳深深的為他不平。
「冰河,我不是純,我是真。」嚴冰河一仰頭,再度讓酒杯一空。
季琳想為他掉淚。
「其實人間不是沒有夢境的啊!」嚴冰河深深的、低低的說。「純,是這麼快的消失了,那個快樂的我,也是在瞬間就掉到谷底,夢醒得好快,它是這麼的短,不能延長。」
她明白他想在夢里過活,但是現實是比陰魂更陰魂的東西,它不容人逃避,硬是要逃避,它會狠狠的懲罰你。
夢是只弱小的喜鵲,短暫的帶來快樂,不能久留,現實的爪牙一抓,立刻肚破腸流。
「原來是真……」他的話里有著濃濃的失落與悲傷。
她同他失落、同他悲傷,他的眼神、他的故事輕易扯動她的惆悵。
季琳不會鑽牛角尖,也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怎會如此容易被他牽動?
他牽著她的鼻子走,走到天邊,幸福的頂端,她一顆心也隨著飛揚,走到海角,滄桑的盡頭,她的靈魂也飽受折磨。
為什麼她總是跟著他飛呢?
雲總是被風吹著跑,風吹向東,雲就向東飄;風吹向西,雲就向西飄;風吹到哪兒,雲就飄到哪兒……
她終于懂了為什麼她的情緒跟思維會在他的吹息之中了!
「真要住在純的房子里,像純一樣的生活在我眼前,只要我站在陽台向下一望,就可以看到一個不是純的純。」嚴冰河趴在吧台上,眼楮已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聚焦。「這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折磨?」
這是一種補償的快樂,這也會是一種水深火熱的磨難。季琳在心里偷偷念著。
「我要怎麼面對真?」嚴冰河抬頭看著她,像個無知的人,尋求巫者的卜筮。
「搬家。」季琳覺得這方法是很差勁、很可笑、很離譜,但是,卻是她唯一能想得到的辦法。
「搬家啊……」嚴冰河垂下眼楮,搖著杯里剩下一半的雞尾酒。「那個屋子裝得滿滿的都是我跟純……還有翔飛的回憶。」
翔飛?翔飛是誰?季琳開口想問,但是嚴冰河已經拿起賬單站了起來。
「今天好累。」因為他昨晚一晚沒睡。
季琳看著他的背影,那麼高大、蕭索,像半紅半青的楓樹,介于秋、介于冬,俊美的蕭然,蕭然的俊美。
「你每天都會累,會一直很累……」季琳抹著下滑的眼淚,看著他一步步的踏上階梯。
此時階梯走下來一對客人,嚴冰河已經不見了。
初冬飄著太陽雨,季琳拿著一把不知道是雨傘還是陽傘的傘走在路上。
雨停了之後會不會有彩虹呢?
季琳把手伸出傘外,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其實冬天的天空也是很藍。
今天特地起了一個大早,八點就到建國花市,因為平常很少休禮拜天,她想到很久沒來的建國花市逛逛。
插花是她的興趣,不過她沒法子插出個出外比賽的花樣,只會把花按著自己喜歡的方式擺在花瓶里。
她不是個不懂享受生活的人,往往人們得知她的出身跟很早就踏進社會的經歷,都認為她是個很刻苦、很實務的人,不會做夢、不懂生活情趣。
但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為了一個只見過次面的男人學調酒。
她懷抱著一個期待的夢想,進行一個可能永無止境的等待。
好不容易與期待的他見面了,她卻不急著來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在乎在別人眼中是個怪胎。
冬天的關系吧,今天建國花市的人沒有她想像中的多。
季琳在認養流浪狗的攤位前面停留了好一會兒,心想套房太小,不能養狗,因此作罷。
買了一束艷放的蝴蝶蘭,季琳忽然想到嚴冰河。
他愛不愛花?他買不買花?也許買吧,買玫瑰,送他的純。
他會不會也在這兒出現?他們會不會又遇見?季琳左右張望。
不只人海茫茫,在花海中找尋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她黯然的走出花市。
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想到一人就想立刻見到那個人,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上帝唯一的女兒具有神力,她只是一個平凡人,會喜歡一個人,也會得不到一個人。
季琳捧著蝴蝶蘭在路上走著,這時雨停了,卻沒有彩虹,太陽雨後怎麼沒有彩虹呢?
「沒有必然成功的事,但是有必然失敗的事。」
季琳想起一位近代哲人說過的話,低頭呵笑,他說的真沒錯。
今晚沒有上班,嚴冰河會不會去酒吧呢?
如果去了,找不到她,他是會轉身就走?還是一個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里喝酒?還是……向另一個調酒師訴說心事?
季琳嘆了一口氣,她的得失心怎會如此之重?
她怎會甘心只做他的一名小小听眾?以能听取他的真心話就感到深深滿足?
「喂!」忽然有人在她背後拍了一下。
季琳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也嚇了一跳。
「我剛剛在建國花市看到你,你東張西望不知在找什麼。」嚴冰河站在她面前,手里也棒了一束花,不是玫瑰,是郁金香。
在找你啊!「這麼巧。」驚異退去,他的臉上沒有鏡子,季琳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他。
「你也來買花。」
季琳微微點頭。
「你喜歡花嗎?」
季琳又點頭。
「女人好像都很喜歡花,」嚴冰河看著他手里這束郁金香。「我對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我喜歡送花給女人,看她當時臉上的表情。」
那個女人一定是純吧!季琳又在心里嘆氣。
「送你。」嚴冰河把一束郁金香遞到她眼前。
「什麼?!」她驚詫的眨著眼楮。︰
「我已經沒有人好送了!」嚴冰河笑著。
那是她看過最淒楚的笑,季琳有這種錯覺。
她慢慢的收下花,發現他在端詳著她,他是想在她臉上找到什麼表情呢?像純一樣的表情嗎?
「你是第一個,收下我的花卻不會笑的女人。」嚴冰河臉上的笑容很淡,淡淡的不包含任何情感。
她笑不出來,因為他的花真正想送的並不是她。「謝謝。」
「我走了!」嚴冰河擺擺手,像是在跟她示意不要客氣,又像是在跟她道別。
他轉身就走,沒有回頭。
季琳用力握著郁金香,對他而言,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他不在意她,一點也不在意。
季琳難過的想開口叫住他,請他吃飯或喝杯咖啡也好,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在乎她。
但是他越走越遠……
「季琳,你想要吃什麼,我買宵夜過去給你吃。」
十點,她接到吳振華打來的電話。
「我什麼都不想吃。」季琳說完這句話,便把電話掛了。
吳振華,一個遲遲不肯對她死心的古惑仔。
她是在博愛之家遇到吳振華的,他也是一個孤兒,大她一歲,當時在博愛之家就已經是個小霸王。
還記得剛到博愛之家的時候,她是唯—一個不听吳振華命令的女生,于是他常常伙同底下的小小嘍欺負她。
有一次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原來如此的堅強,即使全育幼院的小孩聯合起來欺負她,她也能不掉一滴淚。
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是不是吳振華吃錯什麼藥,還是青春期「轉大人」轉壞了腦袋,他突然下令不準育幼院的孩子欺負她,否則就讓人死得很難看。
從那時候起,吳振華就對她特別好。
不過,她依然沒給他好臉色看,也許是印象還停在他是個作威作福的小霸王吧!
初中畢業後搬出博愛之家,以為可以月兌離他的魔掌,誰知吳振華還是對她緊追不舍,偶然間她才知道,原來他是喜歡她!
雖然吳振華對她好,但她不認為他是個好人,因為他老是在做一些缺德事。
這時,門鈴響起,不用想她就知道是誰。
季琳不想去開門,可是她篤定最後一定會听到端門聲。
她曾經因為不開門,任由吳振華在外面又踢又端,惹來鄰居白眼,連警察也趕來關心。
可是吳振華早已從當時博愛之家的小霸王,在江湖闖蕩出名號,成為年紀最輕的堂主,所以就算警察來了也不怕,而警察也拿他沒辦法。
不想一再搬家,她不想再過飄零的生活,她想要有個安定的窩,于是她搬到一棟舊大廈的套房,這里出人的人口比較復雜,所以不會因為被吳振華牽扯而飽受白眼。
她可以火大的不讓他進來,听他在門外端一兩個鐘頭門,但是今晚太寂寞了,她想有個會呼吸的動物在她身邊。
于是她改變了主意,走去開門,果然,才打開門,就看見吳振華的腳已經抬起來,準備踹鐵門了。
季琳把門打開。「別把我的門踹壞。」
「門踹壞了我賠你。」吳振華提著一袋宵夜進來。
季琳坐在地毯上,拿著遙控器轉來轉去。
「季琳,快來吃,這家的麻油雞很有名。」吳振華替她打開蓋子,撥掉筷子的塑膠套,像在伺候老佛爺似的伺候她。
「你有沒有在里面放藥?」季琳斜眼瞄著他。
「喂,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吳振華高高的豎起眉毛,像他的刺帽頭。
「壞人。」
吳振華泄氣的垂下雙眉。「季琳——」他又嘆氣又申吟。
「開地下錢莊放高利貸,暴力討債,你覺得你的行為像好人嗎?」季琳看著眼前熱騰騰的麻油雞,完全沒有想動筷子的。
「季琳,好人與壞人的分別不是你所想的這麼簡單,更何況,只要我對你好,對你而言,我就是好人了不是嗎?」
「一個殺人放火的大魔頭對我再好,我也是把他當壞人。」季琳不要這種壞人給的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退出幫派,你就會跟我在一起?」吳振華無奈的看著她。
他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
在吳振華的認知里,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生存,是非難以論定。
一個穿西裝打領帶、出人上流社會、在大會殿堂打罵作秀、在聲色場所政商勾結、侵吞人民的血汗錢、利用特權胡作非為的達官貴人,會比一個拿刀討債的黑社會兄弟好到哪里去?
「我對你完全沒有意思。」季琳再一次明白又清楚的拒絕他。
吳振華那顆強硬有如鋼鐵的心,再度被她輕而易舉的揮了一鞭。「每次見到我,你都要這麼無情的拒絕我。」
「那是因為每次見面,你都會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如果不想听到傷人的回答,就不要再問這種注定會受傷的問題。
「季琳,我很喜歡你,從你在博愛之家被孤立、被大家欺負卻仍不向我低頭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我一直愛著你……」吳振華再次剖開胸膛,讓她看看他的心有多熱燙、激蕩。
「可是我不愛你。」他從來就沒有打動過她。
在沒有遇到那陣風之前沒有,遇到那陣風之後就更不用說了!
吳振華火大的站了起來,江湖人的本性壓抑不住。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你是只愛女人不愛男人的同性戀?可是我也不曾看過你跟哪個女人交情特別好!還是你是性冷感,對男人完全沒需求?因為我從來就沒看過你跟哪個男人好過!」
就因為如此,他才一直以為遲早會得到她!
「我不是同性戀,在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男人的影子。」季琳坐在沙發上,看著一臉凶惡的他。
照以往,她是不會跟吳振華說心里話的,但是暗暗愛戀的情愫漲痛了她的胸口,她必須找一個宜泄的管道。
或許可以說是,她把吳振華當作是傾訴的對象吧!
「是誰?」吳振華眼露殺人似的紅光。
季琳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吳振華咬牙切齒的說。
「你殺他,我就殺你。」季琳冷冷的瞪著他。
殺他?!不管他怎麼讓季琳生氣,她從未說過要殺他的話,但是今天卻為了某個男人要殺他?!吳振華怎麼受得了!
「跟我說他是誰!」吳振華大吼。
季琳就是不跟他說,她就是有膽量不把黑幫堂主放在眼里。
「你以為你不說就可以了嗎?我會查出他是誰!」說完,吳振華氣沖沖的走出屋子。
皺眉听著震天響的關門聲,她開始懷疑是不是過于輕率了?
她喜歡了一個男人三年,等了一個男人三年,這點愛意還不能吐出口嗎?
有沒有人來听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