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二丫抱著女兒一路磕磕絆絆的往前走,身上的破舊衣服也在樹枝的勾扯下變得更加破爛不堪,絲毫遮掩不住衣服下一道又一道被毆打後留下的瘀青,被樹枝與石頭刮破或磕破的肌膚,有些地方還不停的滲著血,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直到瞧見遠處的林間漾出瀲艷的波光,童二丫不由得微笑了起來,因為終于到了,她和女兒的歸處就在不遠的前方。她們母女倆終于可以不用再受苦、不用再勞累了,她真的好累,活得好累。
邁著沉重到幾乎麻木的雙腿,她走了到溪邊,波光粼粼的溪水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溫暖與溫柔,似乎在無聲的招呼著她,要她快點投入它的懷抱。
她隨心而動,一步一步的往溪中走去。
水浸濕了她的鞋、她的裙子,淹過了膝蓋,漫過了腰月復,終于浸到被她懷抱在胸前的女兒,從女兒的腳、腰到胸……
不知道是不是溪水太過冰涼,一路上幾近無息的女兒忽然在她懷里輕動了一下,然後出聲喚她。
「娘?」
童二丫驀地渾身一僵,剛踏出去的步伐好像在水里絆到了什麼東西,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往前栽了下去,母女倆一同栽進溪水之中。
「娘!本嚕……娘……」
女兒瘦小的身子在她懷里撲騰掙扎,如小貓般柔弱的求救聲倏地傳進她耳里,讓她心神俱震。
「娘……咕嚕……娘、娘……」
不行,囡囡還那麼小,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怎麼能因為她這個懦弱的娘而死?不行,絕對不行!
童二丫幡然悔悟,拼命的在水中掙扎,奮力浮出水面呼救出聲,「救命,救、救命……咕嚕咕嚕……」
越是掙扎慌亂,身子下沉的速度越快,童二丫無力再浮出水面,只能拼命的將女兒高舉到水面上,讓女兒能多呼吸一口氣,可即便如此,母女倆的身子仍不斷地往下沉。
要死了嗎?在意識逐漸陷入混沌間,她依稀靶覺到手上的重量消失,束縛她全身的力量加劇,讓她再也動彈不了,整個人沉入黑暗中。
「娘、娘,娘,起床了。」
童歆巧在睡夢中不時能感覺到有道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著,不斷重復著類似的話語。
「娘,起床吃飯飯,不吃飯飯肚子會餓餓,娘快起來。娘,起床了,娘……」
「囡囡乖,來婆婆這里,你娘在睡覺,別吵她。」
一個听起來和藹可親的婦人聲音驀然出現,第一回在她夢里響起。
「婆婆,娘要吃飯飯,不然肚子會餓餓。」那個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堅持道︰「囡囡沒吃飯飯都會餓,娘也要吃飯飯,囡囡叫娘起床吃飯飯。」
「囡囡真是個乖孩子。」
囡囡?是童二丫的女兒嗎?她沒死,沒被溪水溺死,活了下來嗎?
不對,她剛才在叫娘,所以說,連童二丫那個苦命女也活下來了吧?這對母女倆的命真大,不知道是誰救了她們的?不過怎麼被救的那段畫面她都沒看見,是她所作的那個怪夢終于結束了嗎?
「婆婆,娘什麼時候會睡過來?」
名喚囡囡的小女娃的聲音再度響起,近在咫尺,真實得一點也不像是一場夢。
「等囡囡的娘睡飽了,她就會起來了。」婦人那和藹可親的聲音笑著回答道。
聲音同樣近在咫尺,就好像與她處在同一個空間,在她身邊開口訴說一樣。
「那娘什麼時候才會睡飽?」
「等她張開眼暗的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小女娃像在問一百個為什麼似的,瞬間把童歆巧給逗笑了,她扯唇微笑,小女娃甜甜中帶著驚喜的聲音立即在她耳邊響起——
「婆婆你看,娘笑了,娘在笑!娘是不是睡飽了,要醒了?」
「二丫,你听得見娘的聲音嗎?听得見就張開眼暗或動動手給娘和囡囡看,快點。」婦人的聲音帶著些許激動,迅速的說。
她在對誰說話?是童二丫嗎?童歆巧方才還疑惑地忖度著,接著就感覺到有人猛然抓住她的手,努力搖晃著,那帶著溫度的真實踫觸感,瞬間把她嚇得睜大雙眼。
巴在床邊的小臉笑逐顏開,開心的叫道︰「娘!娘醒了,婆婆,娘醒了!娘,娘。」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目光循聲而去,就看見一張圓圓的臉,眉眼都彎彎的——一看就讓人感覺到和藹可親的婦人面孔頓時落入童歆巧眼中,而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竟不覺得這張臉陌生。
「石……嬸?」沙啞的聲音透過她干澀的喉嚨,從她口中逸了出來。
「欸,你這孩子是睡糊涂了嗎?要叫娘。你現在肚子一定很餓吧,粥還在廚房里溫著,娘這就去端過來給你吃。」石嬸說完立即飛奔而去。
童歆巧沒有出聲攔她,只因為此時此刻她已被如潮水般朝她洶涌而來的大量畫面……不,或許該說是記憶——
童二丫的記憶給淹沒了。
童二丫和其女兒囡囡並沒有淹死,是因為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們母女倆,那人名喚石厚福,是石嬸的小兒子。
石嬸共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石厚福排行最小,因出生時遇到難產而折了條腿的關系,導致他長大有了長短腿,雖然只差距一寸多,但走起路來仍舊顯跛。
至于石厚福這個名字則是特地取的,只因他難產出生,差點活不了,石家家長便特地請村里學堂里的夫子替兒子取蚌福氣點的名字,希望他能平安健康的長大。
夫子一听,便說了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將後字改成厚字,便有了今日的石家老二,石厚福。
不過比起石厚福這個名字,村里人更習慣叫他另外一個名字——石二跛。而這名字的由來自是不需要解釋。
石家與童二丫的娘家是同一村子的人,只是這兩家分處在村子的南北兩端,又因為人處事的態度極不相同,兩家人互看不順眼,除了必須往來的人情世故外,幾乎互不往來。
但幾乎,不代表絕對。
至少對石家的石厚福和童家的童二丫來說,他們倆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童二丫從小就被童家人當丫鬟在使喚,三歲開始就要幫忙拾柴,五歲要幫忙燒火煮食,七歲負責洗全家的衣服,讓稍有良心的人看了都會不舍,覺得童家人在作孽,偏偏那是童家的孩子,童家人要怎麼對待那孩子是童家人的權力,只要不虐待至死,外人根本無從管起。
避不起只好從暗地里幫了,于是童二丫離家到溪邊洗衣時,便成為最看不慣童家人的石家接濟或幫助小女孩的最佳時機了。
偶爾送塊餅、給個饅頭,偶爾為其傷處揉散瘀青或在傷口上敷藥,然後不時幫她出氣,痛揍欺負妹妹的童家哥哥們,這些事全都由石家四兄妹負責。
只是隨著年歲漸長,娶親的娶親,出嫁的出嫁,這事最後就成了石家老二石厚福的責任了。
因此童二丫與石家四兄妹中的石厚福最熟也最要好,好到當初童二丫被賣嫁時,兩個人差點就私奔而去。
所以當童二丫抱著女兒投水,被石厚福所救起並帶回石家救活後,兩個人許是舊情復燃,竟互許終身,還成了親。
照理說,以童二丫一個被休棄,身邊還帶著拖油瓶,沒嫁妝也沒娘家支持與幫扶的棄婦,一般人家根本不會接受這麼一個二嫁女做媳婦,偏偏石家卻接受了。
是同情還是做善事?又或者是看在童二丫太好使喚又吃苦耐勞,能一個人頂兩個人的好勞力?
其實並不是,只因為石厚福主動開口說了要娶。
石厚福自小便瘸了條腿,被人叫跛子叫到大,石家人對他都相當心疼,因此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都盡量滿足他,唯有童二丫被童家人賣嫁那一回石家人無能為力,甚至將他關了起來,阻止他那異想天開、想帶人家閨女逃走的念頭。
但就這麼一次,石家人卻差點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