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蘭學士嫁女兒的日子,上門的賓客很多,很熱鬧,但在這熱鬧的氣氛之中卻明顯地摻雜著好幾種情緒,一種是看熱鬧的情緒,一種是尷尬的情緒,還有一種是粉飾太平、裝模作樣的情緒,總之就是氣氛怪異。
但是最怪異的卻是身處在這氣氛中的眾人卻一點也不感覺到奇怪,完全就是處之泰然,見怪不怪,好像早預料到會是這種情況。
本來感覺有些不解的人稍微想了一下,頓時也就想通了。
蘭學士只有一個獨生愛女,幾個月前他的女兒在雲隱山遇劫失身之後,隨即就被自小訂親的席家退了婚,雖然退婚之事眾說紛耘,有人說是被席家退親,也有人說是蘭家主動退親。
總之退親是事實,加上雲隱山遇劫失身之事,大家都以為蘭學士這女兒今後要想嫁人可能遙遙無期,但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蘭府就辦起了嫁女兒的喜事。
新郎官是誰沒人知道,而新娘子嘛,除非是蘭學士有養外室,外室又替他生了一個已經大到可以成親的女兒,否則的話,新娘子除了那位被席家退親的棄女外,不會有別人。
棄女二嫁,這可是京城中近來最引人注目的大新聞、大消息啊,大家都想知道那個倒霉——不是,是勇氣可嘉的新郎官到底是何許人也,又是得了蘭家多少好處與承諾,這才願意娶這麼一個殘花敗柳做妻子,所以今天的賓客有很多都是不請自來的,目的就是想滿足那人皆有之的好奇心。
等了又等,外頭終于響起鞭炮聲響,迎親隊伍來了!
眾人不約而同的立刻往大門方向移去,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迎親隊伍屮的新郎官,怎知卻看見一個只能用寒酸兩個字來形容的迎親隊伍。
轎子是八抬大轎沒錯,但新郎官卻是徒步而來,別說是俊馬了,連匹驢子都沒瞧見。
樂手五六個,雖吹奏著喜慶的樂曲,但因樂師人數不足,樂曲便顯得有些氣勢不足,然後再加上一個穿著全身紅通通的媒人婆,再來……再來就沒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完全想不出蘭學士去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寒酸的親家?蘭學士是不是因為對原本視若珍寶、捧在手心呵護的女兒失望透頂了,這才隨便找個人把女兒這個禍水給嫁了?有可能。
雖然前來迎親的隊伍寒酸,但該進行的儀式與禮俗卻一個也沒落下,直到新娘被背上花轎,起轎,寒酸的迎親隊伍在零落的喜慶樂聲中漸行漸遠,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交頭接耳的回到酒席上,邊吃酒席邊討論這門令人看不透的婚事。
「所以,那新郎官到底是什麼人?」有人問道。
結果大伙卻是你看我、我看你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的出來。
「總之,不是住在京城里的人,因為花轎就在剛剛已經出了城門,往城外去了。」有人說。
「看樣子蘭學士當真是在嫁禍,而不是嫁女兒。」
「看也知道,你難道沒注意到嫁妝只有少少的幾抬而已,陪嫁的丫鬟也只有兩個,連個幫扶的婆子都沒有,我看這蘭家姑娘以後在婆家的日子可有得熬了。」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現場出現不同的聲音。「我覺得蘭學士不是這麼冷漠無情的人,捧在手心上疼了十幾年的女兒,就算做錯事,也不可能這樣翻臉不認人。虎毒還不食子,更別說一個原本對女兒寵愛有加的父親,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什麼原因?」
「誰知道?總之,我是不贊同大家拿嫁禍來說這個親事。」
「我也不贊同。」
同一張席次上頓時出現兩派見解不同的人馬,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論了起來,興致高昂,熱鬧非凡。這情況幾乎在每張席次上都看得見,不過這都和坐在花轎里、正一步一步的被抬向未知新生活的新娘子無關。
此刻的蘭郁華很忐忑也很不安,很想後悔,卻不能後悔,因為這是她的選擇,更是她推月兌不了的罪責。
為什麼想要嫁給他?其實理由除了她對爹娘所說的那三個之外,還有第四個決定性的理由她沒有說,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只因為它關系到她的上輩子。
上一世由于她任性的死活要嫁席世勛的關系,父親為她公私不分遞折上奏,母親為她做惡,恩將仇報的將她的救命恩人滅口,只為死無對證。
她原先並不知道此事,直到有一回被席世勛後院那些魑魅魍魎的女人們陷害,讓席世勛的第七位小妾一尸兩命的命喪黃泉,席世勛怒不可遏的指著她的鼻子罵她狠毒無情,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將母親為她所做的這件事說出來之後,她這才知曉。
其實一開始她根本拒絕相信,認為他只是為了傷害她才胡亂編造謊言,但後來隨著爹爹遭小人陷害入獄,這件事被揭發出來,她這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害了多少人,又連累多少無辜之人為她丟了性命。
自從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而是真的重生一回之後,她一直在想如何不讓自己再生活在悔恨之中。改變原有的命運是一定要的,除此之外還得欠債還債。
欠丫鬟彩環和車夫張樹的,她只能補償在他們的家人身上,而欠她救命恩人裴公子的兩條命,除了以身相許還報一生之外,她真想不出來還能怎麼做,因為對方明顯不要錢財,也沒有想攀附權力,不然也不會在當初救了她送她回家時什麼謝禮都不收了。
事實上她猜的沒錯,因為爹爹找上裴公子,透露有意將女兒下嫁于他以報他對女兒的救命之恩時,裴公子立即毫不猶豫的就搖頭拒絕,還將對她的恩情撇得干干淨淨,一點也不肯受這個對他來說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恩情,更別提是答應讓她以身相許了。
為此,親自前往的爹爹有些惱火,倔脾氣一起,硬是將當初他雖救了他女兒,但同時也壞了女兒名節,讓她被退婚難以再嫁的罪名安在對方身上,要裴公子負責。
裴公子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應了這門婚事,然後垂死掙扎的開出幾個娶她的條件,包括他家窮出不了什麼聘禮,所以嫁妝不能多;還有他家小沒多余的房間給下人住,所以陪嫁丫鬟也不能超過兩個;再來就是他母親身子不好,媳婦進門是要侍疾、服侍婆婆的,倘若做不好他有休妻的權利,簡直就把爹給氣到火冒三丈。
爹回家把這事說給娘與她听時,娘也氣到冒火,倒是她在得知此事後,反而有種意外之喜,迫不及待的前去見爹娘,對他們說她願意。
娘著急不已的問她是不是病了,傻了,她卻搖頭,開口要娘換個身分,將心比心的想象一下,倘若娘是裴公子的娘親,娘會不會以這個兒子為榮為傲,會不會為他的孝順感到欣慰?就算不是裴公子的娘親,而是一般的旁人,捫心自問,又有誰會覺得這三個條件苛刻呢?它們全在情理之中。
爹被她說服了,不再感覺到生氣,反倒對這個未來女婿起了欣賞之意,但娘依舊充滿了不滿,所以將不滿全發泄在她的嫁妝上。別看她的嫁妝只有基本的三十六抬,符合裴家不多的條件,但是內容物卻抬抬價值不菲,一抬抵三抬,最讓她哭笑不得的是,早上娘還硬塞了一萬兩的銀票給她當私房,而那捆銀票現今正揣在她懷里。
想起爹娘對她的疼愛與付出,蘭郁華的心頭頓時暖了起來,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逐漸穩定了下來。
她告訴自己,反正她嫁到裴家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贖罪,所以成親後她會努力付出一切,盡全力做個好妻子、好媳媳,倘苦這樣仍達不到裴家的要求,最後的結果仍是被休離的話,至少她曾經努力付出過,可以問心無愧。
最重要的是,即便最後結果是被休離,她也沒有什麼好擔心害怕的,因為她還有娘家可以回,還有爹娘會疼她愛她。況且說真的,席家後宅那種魑魅魍魎縱橫的人間地獄她都待過了,對家中成員只有母子二人的裴家,她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蘭郁華在搖搖晃晃的花轎中挺直了背脊,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紅蓋頭下的目光變得堅定不移,勇敢的直視前方,迎向未來。
裴翊的目光一再的看向身旁的花轎,好似希望目光能透視,能看清楚坐在花轎里的新娘子是何模樣。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看到的始終是大紅花轎的外觀,看不見里頭坐著的人,但是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在那花轎上。
對于蘭學士大人的千金小姐決定下嫁給他這個窮小子這件事,他一直都抱持著懷疑與不信的態度,總覺得這其中好像有什麼陰謀,例如移花接木、丫鬟代嫁或義女代嫁之類的,所以他一直很懷疑現今坐在花轎里的新娘子根本就不是蘭大人的千金。
他會這麼想不是沒理由的,因為雖說蘭姑娘因山上遇劫與被退婚之事名節受損,但她畢竟是學士府的千金小姐,還是蘭學士的獨生愛女,想高嫁或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或許是有些難,但找個身分比他高、家境比他好、學識比他淵博的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再不濟,招個窮書生做入門女婿也行啊,怎會看上他呢?
為報救命之恩?這樣一個理由真的是很難令人信服啊。
裴翊不由自主的又轉頭去看花轎,隨即又失笑的搖了搖頭。
其實新娘子是不是蘭家千金本人這答案等他們到了家,拜了天地,進了洞房自然能獲得解答,他在這邊胡思亂想基本上就是太閑了,一點當新郎官的緊張感或期待感都沒有。
這門親事對他來說真的是非他所願,當初蘭大人找上他時,他只覺得莫名其妙,不想接受,在被逼無奈之下才會開出明顯刁難的條件想要對方知難而退,怎知對方只猶豫了一天就全盤接受,讓他頓時騎虎難下,最後也只能趕鴨子上架,認了這親事。
除了母親,沒人知道他有多郁悶,多悔不當初,早知救人也能救出這種麻煩來的話,他當初就不會多管閑事了,真是後悔莫及。
母親倒是不贊同他這想法,對他說一切都是緣分,還說不管今日坐上花轎嫁給他的人是否真為蘭學士的千金,其實對他們母子倆都沒差,因為新媳若是符合條件能留在他們裴家,必定是個乖巧懂事又孝順的媳婦,若是不符合條件休了便是,反正他都言明在先了。
換句話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娶到一個好媳婦,最差的結果就是回到原點,如此而已。
好吧,他被母親理智的分析與說法給說服了,所以一直到他穿上新郎官的大紅衣袍,領著迎親隊伍走到蘭府大門前迎親時,他都還悠悠哉哉,猶如事不關己般的把自己當成一個觀眾在看戲,完全沒其它想法。
可是看著新娘子被人背上了花轎,迎親隊伍抬著花轎一步步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而且愈來愈接近家門的這時,他終于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戲,他也不是局外人,而是他真的在娶媳婦,娶個女人進家門,今後家里將多一個人——他思緒一頓,轉頭看向走在花嫁另一側的兩個丫鬟,木然的想著——不,不是多一個,而是多三個陌生人侵入他的生活空間,而且其中一人以後還得分享他的房間、他的床。
一想到這點,他當真是怎麼想都覺得不自在。
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他可能又被母親給忽悠了,什麼對他們母子倆沒差?或許真對母親沒差,但是對他可差多了,真是太郁悶,太令人無言以對了!
他的母親是個奇女子,他小的時候不覺得,但隨著年紀愈長,學習與見識愈多之後,這種感覺愈加的明顯與篤定。
自小他便與母親相依為命,沒有其它家人或親人。
小時候他曾向母親詢問過父親的事,得到的只有「死了」兩個字。
照理說,即便父親死了,也該要有父族的親人或是母族的親人出面照看他們這對孤兒寡母才對,但是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那些人出現過。
記憶中,一直以來母親都是獨自撫養著他,為了掙錢生活,他們母子倆流浪過許多地方,也在許多地方居住餅,直到五年前母親突然病倒,身子大不如前,他們這才在雲隱山的山腰上定居了下來。
整整十九年的時間,他與母親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然而即使如此,母親對他來說依然是個看不清的謎團。
母親懂的東西非常多又雜,即便是私塾里的教書先生都沒有母親的博學多聞。
雖然居無定所,生活拮據,他依舊上過私塾,學習過四書五經,但是為他啟蒙的其實不是夫子,而是母親。
除了四書五經那些八股文外,琴棋書畫、天文地理他都有涉獵,但同樣的,不是在私塾先生那里學來的,而是母親教的。母親甚至還教了他經商之道,讓他學會如何做生意賺錢,也讓他終于有本事承擔起養家的職責,讓母親不需要再為他們母子倆的生活而勞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