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靜,除了角落里的機械因為運轉發出規律的聲響外,沒有其他聲音。
安靜的病房里不是沒人,相反的,里頭有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靠牆的椅子上。
躺在病床上的是個男人,坐在靠牆看護椅上的是個女人。
男人雙眼閉合,面容削瘦而蒼白,一動也不動的躺在病床上,看起來似乎已經病了許久,即使如此,仍能從他立體深刻的五官輪廓看出來是一名帥哥。
女人幾乎和躺在床上的男人一樣削瘦蒼白,她神情憔悴,靜靜地坐在那里的模樣讓人有種已經心力交瘁之感,整個人顯得弱不禁風、我見猶憐。
她目不轉楮的看著床上的男人,這是她的丈夫,在半個月前因酒駕車禍傷及腦部而導致深度昏迷,只能靠呼吸器及藥物來維持生命。醫生言明道,若是昏迷指數無法改善,病患恐怕難以撐過兩個星期,要他們做好院方隨時會判定腦死的心理準備。
所謂的腦死便是死亡,真正的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她,再也不會出現在她和兒子的面前,永遠。
听見這個噩耗時,她除了震驚外,做不出任何傷心難過的反應,因為在這之前她便已對這個男人死心絕望,決定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字,不再苦等他改變了,怎知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這段時間她的心情真的很復雜,復雜的難以言喻。
她承認自己想要離開他,也承認自己對他的愛早已耗盡,甚至想過離婚之後最好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一輩子都不再相見。但她卻從未想過要和他以死別的方式永不相見,畢竟他除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兒子的父親,她絕不會希望兒子沒有父親的。
但是意外發生之後,她卻不只一次希望並祈禱他能就此死去,最好別再醒過來了,因為醫生說,他若能醒來,有八成機率會變成植物人……
植物人,這樣活著也是生不如死,是吧?所以她希望他別拖累他們母子,最好這麼直接死了,也算是對他們母子倆最後的照顧了。
說她無情也好,自私也罷,這兩個星期來她真的沒有一天希望他能活下來。
可是誰能告訴她,都已經發出三次病危通知,距離醫生所說的兩個星期期限就只剩下最後一天,他竟奇跡似的恢復了自主呼吸,昏迷指數也從原本的三直線爬升到九,讓醫生直呼奇跡,開心的說出他可能隨時都會醒過來。
听見這麼一個喜訊,婆婆喜極而泣地說︰「能醒過來就好。」她卻有如掉入冰窖之感,瞬間只覺得渾身發冷,冷得打顫。
能醒過來就好?婆婆說的好輕巧,卻不知婆婆可有想過,如果她的兒子醒過來後變成植物人,後續龐大的醫療費用誰要負責,又有誰要負起二十四小時看護她兒子、照顧她兒子的工作?
是婆婆自己嗎?還是好命的小泵,或者是娶了個好老婆的妹夫?不,百分之兩百肯定又會落在她這個媳婦身上。雖說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的丈夫,由她來照顧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回想她嫁進連家之後的生活,她一點也不想負起這個責任,一點都不想。
然而不想又有何用?如若他真的醒來卻成了植物人,她也只能認命肩負起照顧他一輩子的責任,就算不為了他,也要給兒子一個以身作則的榜樣,她不能做出拋棄病夫這種薄情寡義之事。
罷了罷了,也許這就是她的命,天生勞碌、天生命苦、天生沒人疼沒人愛,連想要自私一次,心疼自己一次,老天似乎都不允許而做了這樣的安排,斷了她想離婚的念頭。
算了,反正這樣的日子她都過了二十幾年,再多過幾十年也沒差,習慣就好,不是嗎?
「嗯……」
病床上傳來低低的申吟,聲音雖小,但在安靜的病房里卻顯得清晰無比。
沈媛激動的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飛奔到病床邊,目不轉楮的看著病床上的丈夫。
雖然過去她每天都在祈禱他不要醒來,但這一刻她所希望的,卻是他能睜開眼楮看她,甚至能夠開口與她說話。
只要能醒來動一動,認得出她是誰,或與她說上一句話,那麼他就不會變成植物人,只要能開口說話……
「釋允,釋允!你听得見我的聲音,听得到我說話嗎?拜托你睜開眼楮看看我,釋允,睜開眼楮,拜托你。」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哽咽地對著病床上的丈夫呼喚道,同時在心里拜托老天給她一條生路,不要殘忍對待她。
「你听得見我的聲音嗎,釋允?」她懇切的呼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了,知不知道媽有多傷心難過,知不知道兒子問了我多少次,‘爸爸什麼時候才會回家?’拜托你,如果你听得見我的聲音,就睜開眼楮看看我好嗎,釋允?」
床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就好像一分鐘前的申吟聲不是他發出來的,而是她幻想的一樣。
難道那聲音真是她幻想出來的?沈媛不禁懷疑的忖度起來。可是怎麼可能呢?她明明听得很清楚。
「釋允,求求你,如果你听得見我的聲音,就睜開眼楮看看我,我是沈媛,你的妻子。」她不放棄的再度開口道。「雖然我知道你可能並不樂意看到我,但是你若再不想辦法睜開眼楮清醒過來,你極有可能就這樣永遠醒不過來了,你知道嗎?所以拜托你,如果听得到我的聲音就睜開眼楮,或者稍微動一下讓我知道你听得見我說的話。」
說完,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但床上的人仍一動也不動。
罷剛真的是她的幻想嗎?
「連釋允,拜托你動一下好不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不可以……嗚……嗚嗚……」說著,她再也忍不住為自己悲哀的人生痛哭出聲。
她不懂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不懂她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為何這輩子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生活。
案親的冷漠,繼母的刻薄,丈夫的懦弱,婆婆的苛待,對一般人而言輕而易舉就能獲得的親情、溫暖、關愛,為什麼對她卻比天上的繁星還要求之不得?
她要的真的不多,只要有人關心,有人心疼,能夠將她放在心上就夠了,可是為什麼老天不讓別人心疼她就算了,連她自己想要心疼自己,離開這個沒有溫暖也沒有愛的婚姻牢籠,祂都要安排這樣一個意外來阻止她呢?
她真的好不甘心,好氣憤,好恨!
「……ㄎ……」
沈媛渾身一僵,一動也不敢動,懷疑這回听見的聲音會不會又是另一次幻想。
「……哭……別……哭……」
她猛然抬頭,淚眼模糊的看向床上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听見了什麼,這回不是無意義的申吟,而是一句完整的話,一句清楚的「別哭」。
這不是她的幻想,她沒有幻听,沒有!
「釋允,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拜托你再說一次讓我听清楚一點,拜托你!」她淚流滿面,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激動的求道。
床上男人的睫毛輕顫了幾下,終于緩緩地睜開眼楮,嘴巴亦艱難的張合了幾次,發出囈語般虛弱不明,但卻勉強能听得出他在說話的聲音。
他說︰「……別……哭……媛……媛……」
「哇—」
沈媛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頓時放聲大哭,在這一刻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曾經祈禱他不要醒過來的事,一心一意只為他的清醒而開心激動,嚎啕大哭到不能自已。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太好了!
不僅醒了,還睜開了眼楮,開口叫了她的名字,真是太好了!
他的腦部一定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因為他還記得她,因為他還能開口說話,還能听見她說的話,回答她問的問題……嗚嗚……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醫生說他會變成植物人的話真的把她嚇壞了,醫生—對了,要叫醫生!
「釋允,你等我一下,我去叫醫生來,你等我。」她擦著臉上不斷掉落的淚水對他說完後,轉身往病房外頭跑了出去。「醫生!醫生!我先生醒了,我先生醒過來了!」
嗚嗚……他醒了,醒了!
靶謝老天沒讓他變成植物人,感謝老天……嗚……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媳婦?媳婦!」
尖銳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讓恍神中的沈媛猛然被嚇了一大跳,趕緊回過神來,轉頭對發出尖銳聲音的人應道︰「媽,什麼事?」
「你是耳聾了是嗎?要我叫你幾次,你才听得到?」連母冷眼瞪她,諷刺的說。
「對不起。」沈媛二話不說立刻低頭道歉。
嫁進連家已經六年多了,她早已明白在這個家里的婆媳相處之道就是婆婆永遠是對的,媳婦不管是對是錯,只要低頭認錯道歉就對了。
「不要老是露出那副苦命小媳婦的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虐待你呢。」連母一臉尖酸刻薄的撇唇道。
沈媛立刻擠出一抹微笑在臉上,逆來順受的再次問道︰「媽剛剛叫我什麼事?」
「你沒看到你老公的碗都空了嗎?不會問他要不要再添碗飯,或直接幫他添一碗嗎?真不知道你這老婆是怎麼當的!」連母冷冷地看著她指責道。
「對不起。」沈媛立刻道歉,然後轉向丈夫詢問道︰「釋允,你要再添一碗飯嗎?碗給我,我幫你。」
「不用。」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緩慢地搖頭道。
沈媛有些看不懂他這一眼有何含義,難道她臉上不小心沾到了什麼東西嗎?她不解的忖度著。
距離他車禍在醫院昏迷不醒的躺了半個月,然後奇跡般的醒過來之後又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中他仍然住在醫院里接受各種檢查與觀察,直到判定各項身體機能皆已恢復正常,沒有任何問題之後,才在今天正式出院回家。
這樣的大日子理所當然要全家到齊,然後準備一桌豐盛的大餐來慶祝,這工作自然是落在她頭上。
所以她今天早上五點起床,七點從市場買菜回家之後便開始忙著挑菜、洗菜,八點多後又匆匆趕去醫院替丈夫辦理出院手續,忙到十點半將人接回家後,又一頭鑽進廚房里煎煮炒炸忙得不可開交,昏頭轉向的連早餐都沒有時間吃。
至于其他人,坐在客廳看電視的看電視,上網的上網,賴床的賴床,閑得都快生出蛋來了,卻沒有一個人伸手幫忙她一下,這就是她在這個家庭里的處境,比下人還不如的媳婦。
「兒子,吃得下就多吃點,這些菜不全都是你喜歡吃的嗎?」听到兒子說不用再添飯,連母立刻向兒子柔聲勸道,模樣從尖酸刻薄的惡婆婆瞬間變成輕聲細語的慈母,變臉的速度連四川變臉都比不上。
「你看看你,在醫院里躺了一個月都瘦到快要不成人形了,你知道媽看了有多心疼嗎?來,再吃塊椒麻雞,還有麻辣鴨血,這道辣炒花枝不是你的最愛嗎?整盤都給你吃。」說著,連母直接伸手將整盤的辣炒花枝移到兒子面前,完全無視于她的孫子眼巴巴的看著那道菜許久,想吃又不敢開口的可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