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顛倒 第五章

他知道自己是個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

小學的時候,若做什麼報告分組,他一定是班上多出來的那一個人,最後才用抽簽的方式被排進同學們早就分配好的組別。

他的成績永遠是不上不下,沒有優秀到讓老師與有榮焉,也不會考爛到讓老師印象深刻;升了年級換了班,從來沒有老師記得他的名字和長相。他每學期的群育都是滿分,每次成績單上的評語都類似「溫敦老實,誠懇善良」,所有同學對他感覺不外乎是「老實的人」、「沒有脾氣」、「誠實」、「反應有點慢」之類,但要更進一步再問些深入了解的問題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這種情況延伸到大學畢業出社會。

他沒有遠大的志向,不像別人想要一年賺一千萬,或者當個有名的什麼什麼藝術家,還是像微軟那樣開一家稱霸國際的計算機公司,更甚至征服世界地球宇宙擴展外層空間什麼的。

他的希望,一向腳踏實地,只要努力就能觸踫。

他想讓弟弟有好日子過,他想照顧弟弟衣食無憂,只要兩個人能平安生活,這就是他最大的期盼。

曾經有人說他沒志氣,做不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一笑。

對他來說,站在眾人頂端的榮耀,絕對比不上對親人的關心關懷。

他是一個簡單的人,過著一成不變的簡單日子,穿著簡單、長相簡單,如今,在他簡單的人生里,卻掀起了一陣完全說不上簡單的驚濤駭浪。

平常的臥室里,卻多了兩樣不平常的東西。

一是別人的身體,一是從別人身體里跑出來的魂魄。

從今天開始,他們要和平共處一個月……當然,如果真能「和平」的話。

這個魂正處于生氣狀態。

凝室的氣氛,讓他微感尷尬,只好說些話來平緩︰「呃……這是我的房間,隔壁有一間書房,書……書房的對面是廁所,然後廁所的左邊是……」

「你為什麼不拒絕?」唐沐頤抿緊了漂亮的唇瓣,從出事至今堆積起來的怒怨已經瀕臨爆破邊緣。

他終于了解什麼叫「身不由己」,任憑他在旁邊表達自己千萬個反對意見,最後的結果仍是他的軀體現在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

懊死!他雖然變成了魂魄,總還有選擇的權利吧?

「呃?」突然被打斷話的張邑祺,思考回路有點阻塞。

「別人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一點自己的意見都沒有嗎?」想到接下來的一個月里,要跟個這麼丑的家伙完全共處,唐沐頤就只覺眼楮痛了起來。雖然事關性命,而且只要忍耐一下就可以度過這段危難期,但他一向不喜歡被人逼迫,明的暗的他都不接受!這才是他發怒的最大原因。無法隨心所欲的限制讓他極為不悅,最先要承受他脾氣的當然是惟一可以看見、听見他的張邑祺,他可是一點都沒注意到自己的態度和立場。

張邑祺微怔住了。「我的確沒有意見。」能夠幫助別人就該盡力而為。

白痴!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諷刺」兩個字長得什麼樣?唐沐頤氣到爆,只覺得就算把他騙去外國當台勞,他大概也會乖乖地幫自己數鈔票。

「你不會覺得麻煩?你不會覺得這整件事很棘手?

很荒謬?」這小子腦袋里到底裝些什麼?

張邑祺瞅著佔領自己床鋪的沉睡「尸身」,他是真的不會覺得很麻煩。

罷剛唐醫生也叮囑過了,每隔兩天會有一個專門看護來看情況,他只要負責幫無法清醒的身體按摩,方便還魂後的復健,其余的交給職業看護處理就好。

「我只是提供地方讓你棲身,不會很棘手的;至于荒謬……我只覺得神奇。」

他很誠實地回答。

可他的誠實卻有人無法欣賞。

「我真是受不了你!」他真想吐血,唐沐頤瞪大雙眸。

沒主見、也沒大腦,笨到極點不能再笨,沒看過比他更單細胞的生物!

完蛋了,要是這一個月他都只能跟這笨壁草說話,他一定會被傳染愚蠢,張邑祺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生氣,只猜想大概是因為一連串的意外讓他惱怒,不知該如何安慰人,他略顯笨拙地問道︰「你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他們也站得夠久了。他倒是沒思考過魂魄會不會累。

唐沐頤睇向身後那張看起來不怎麼舒服的椅子,毫不掩飾他的嫌棄。

「你房間就這麼大?」格局小、寢具也舊,除了干淨以外,找不到任何優點。

嘖,一向注重生活品質的他,居然淪落至此。

被「反客為主」,幫助人家還要被人家嫌,張邑祺一點也沒有生怒。「嗯……沒有別間了,請你將就。」

唐沐頤往門外瞥一眼,順手一指︰「那不是還有一間房?」「呃?」張邑祺看過去,「那……那是我弟弟的房間。」

幸好邑文去上學了,不然他真不知該怎麼解釋,平常邑文不會進他房間,也很少在家,應該還可以瞞一陣子……可是能瞞過一個月嗎?張邑祺望著大床上吊著點滴的俊美面容。

這小子還有弟弟?一定也是長得不怎麼樣。唐沐頤理所當然地聯想。

環顧整間房子,只有「乏善可陳」四字做結論。

無趣、無聊!在這里一天他可能就會想奪門而出,何況要被關三十天!

要是他可以飛來飛去還可以解悶,但二哥說他是「生靈」的魂,所以不像那些鬼魂一樣可以飄來飄去,說穿了,他根本是個「半吊子」的魂魄,既不能嚇人,也沒辦法自娛,沒人听得到、看得到他。惟一能跟他說話的家伙,卻又蠢到讓他想捶胸!

想到一個重要問題,唐沐頤睨著他︰「你該不會想跟我睡一張床?」

這是他的房間,也只有一張可以擠下兩個人的床,他該不會打著這種主意才答應要收留他吧?要是真的被這小子「睡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唐沐頤從來不覺得別人覬覦他會是件奇怪的事。

張邑祺沒有察覺他話里貶損的意味,只是輕輕地笑。「嗯,我衣櫃里有一張折疊的行軍床,這張床可以睡。」他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

他不是真傻,他知道像唐沐頤這種集外貌優點于一身的人是以什麼樣的眼光看他,跟他這種不起眼的人在一起,一定是很委屈,這段時間內他會給予相當的尊重,這樣朝夕相處就會變得更容易些。

沒料到他會這麼干脆,唐沐頤回過首,手幫自己的軀體蓋好棉被。

對了,還有一個疑問待解。

看著他正

「你是不是‘那個’?」他記得很清楚,兩個人第一次相遇是在一間同志酒吧……那種「初會場面」要他想忘記都難。

「哪個?」張邑祺將床鋪拉直。拐了一個彎的話,他永遠听不懂。,「跟我一樣的‘那個’。」每句話都要重復,煩。

張邑祺站直腰。「什麼跟你一樣?」他疑惑。

「你是不是喜歡男人?」唐沫頤大吼而出,快要噴火了。實在受不了,跟丑小子說話真會折斃他的腦細胞,比死光槍還厲害。

張邑祺先是一愣,隨後張大了眼。

「咦?」沒料到被問及如此隱密的私事,他沒有防備地紅了耳朵。看到唐沐頤審視的眼光,他才真正了解,「我……我不會對你亂來的,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單純地想幫你而已,真的!」他急急解釋,澄清自己的動機。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作賊心虛?」唐沐頤看到他就是想話里帶刺。

「不是的,我真的沒有……啊。」

猛揮手增加可信度,卻因為動作太大而勾到就在旁邊的點滴細管,一陣搖晃,張邑祺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抓被扯掉的點滴袋,不幸又手忙腳亂地踢到鋼架。

接這個也不是、接那個也不是,一串兵荒馬亂,「砰」的一大聲,歪倒的不銹鋼點滴架正中紅心!

暴風雨後的寧靜。

張邑祺手中拿著點滴袋,看著床上躺著的肉身被那堅固耐用的鋼條砸個正著,漂亮的沉睡臉孔,額際上很快地浮出一個硬幣大小的瘀青,還有點破皮見血。

他怔怔地把架子扶好,緩慢地回首,望著「尸體」的主人。呃,唐先生的顏面神經好像有點抽搐……

「你……」氣到顛峰無法再氣,唐沐頤神情僵硬,「你……你是故意的吧?」

因為他的態度惡劣,所以他就……表面上一副乖樣,其實笨里藏刀,然後用這種方式報復……他會被整死、會被整死!用不了一個月,不出一個星期他大概就會缺手斷腿、耳聾眼楮,還外加毀容!

張邑祺愧疚萬分,他想上前解釋,卻忘記手里還拿著點滴袋,這一走動,插在唐沐頤肉身上的針頭就這樣像拔蘿卜似的被硬生生地撥了出來!

看到自己身體的手臂在狂噴血泉,唐沐頤的臉綠到變黑。

「對……對不起,」不知自己何時又闖了禍的張邑祺傻眼,嚇—得丟掉手里的東西,連忙七手八腳地拿衛生紙壓住他身體上的傷口止血。

「你一定是故意的……」唐沐頤抽動著面頰上的肌肉,發現面對的未來很有可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不想親眼目擊自己的身體變得支離破碎!

他現在就可以想象他唐某人的出殯日會掛著大大的「英年早逝」四字;如果丑小子去給他上香,說不定還會錯手燒了他的靈堂!

待不下去!待不下去了!他現在就要離開!

「你馬上打電話給我二哥」隨便誰都行,快來把他帶走啊!

他一定會被害死的!

救人啊!

阿彌陀佛、真主阿拉、萬能瑪莉亞!阿門!

「怎麼了?」

看到二哥收了線,唐頡楠轉動方向盤開口問著。

唐襄憬把手機放回衣袋內,輕笑道:「沒什麼只是沐頤有點不適應罷了。」

張先生在電話里的言辭尖銳,語氣卻顯些為難,想來一定是沐頤逼著他每個字都要照實傳達吧。

「這麼快就有問題了?」唐頡楠踩著油門。他們從張家出來還不到一小時,四哥就開始抱怨了啊?真不愧是他們唐家最任性的角色。

「不礙事。」唐襄憬微笑,「若爸媽問起沐頤的事,你就說他去歐洲旅行,不知何時回來。」為避免節外生枝,愈少人知道愈妥當。去歐洲旅行?要是老爸知道四哥居然一聲不響地丟下公司跑去玩,真不知會發多大的火……算了,一向離經叛道的四哥也不是第一次惹老爸生氣了。唐頡楠在心里祝福唐沐頤。

「二哥,叫三哥找專人二十四小時去照顧四哥的身體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搬去張先生的家?」他很早就想問了。

「因為…氣變了顏色。」很明顯的,在他們倆的周圍產生了令人無法忽略的美麗紅色。

「啊?」牛頭不對馬嘴。唐頡楠對他的回答是滿頭問號。

唐襄憬一笑。「我相信,張先生一定會對沐頤有除了渡厄外的影響……是一種我們都沒辦法辦到,而且很好的影響。」

那個驕縱難搞的四哥、那個榮登金氏世界紀錄自戀的四哥、那個以為地球以他為中心在旋轉的四哥,會被人影響?

「例如?」唐頡楠實在好奇。

唐襄憬神秘地揚唇,沒有正面做解答,

「頤的夫妻星座生年科星。」只道

「啥?」干嗎突然說這個?唐頡楠霧煞煞。

這表示…未來的姻緣……」

「四哥那種人還有姻緣啊?」唐頡楠忍不住插嘴。

那種見一個泡一個、花粉遍原野、沒有節操概念、完全以貌取人,又只喜歡同性的花心大蘿卜會有姻緣?

「命中注定的話,就會有。」端看緣分是否有到。

真那麼準?「那二哥,你可不可以幫我算算我的姻緣是‘生幾顆星’?」不然算命運、未來也可以。不懂紫微斗數的唐頡楠,隨口就亂問。

「天機……」

「啊?」就這麼簡單兩個字?

唐襄憬垂眸低笑。「不可泄露。」

「二哥,你真的很愛吊人胃口耶!」像是廣告每次都卡在精彩片段,讓人想砸了電視。唐頡楠撇嘴︰「我記得我國中的時候,你也是跟我說……」他開始翻舊賬。

唐襄憬只是維持悠然的神情,聆听弟弟的碎碎念。

夫妻星座生年科星——

未來的姻緣將會是自己的貴人

喀搭喀搭……

喀搭喀搭喀搭……

喀搭喀搭喀搭喀搭……

「吵死了!」

唐沐頤本來斜倚在沙發上的魂體終于再也沒辦法忍受地站起,他大步地走向張邑祺的書房門口,在手要握到門把之前才猛然察覺自己踫不到東西,想起身體被穿透的那種厭惡感,他低咒一聲,不在乎優雅地拉大嗓門。

「丑小子!開門!」

敲打在計算機鍵盤上的聲響終于停止,不過緊接著是一路的乒乒乓乓,宛如翻箱倒櫃的噪音,末了還夾雜一聲痛呼,不知撞到什麼東西。

書房的門「咿呀」地打開,張邑祺眯著眼,少了臉上的大黑框,他看起來更加年輕。說他二十六,一定會被笑「唬爛」。

「什……什麼事?」好痛……手肘敲到書櫃,剛好撞到骨頭,痛得他流眼淚。

「你——你沒戴眼鏡?」本來到了嘴的話硬是轉了個彎。唐沐頤瞪著他,少了鏡片的阻礙,他發現他的睫毛好長……他管他睫毛干什麼?就算長到可以拿來拖地都不關他的事!

「嗯,工作的時候不戴。」他度數不淺,但習慣看近的東西盡量不戴。「有什麼事?」他知道他不是來問眼鏡的。

對了,工作,他所謂「時間很自由」的工作,原來就是一整天窩在房間里打計算機做翻譯。唐沐頤覺得他實在是非常適合做這種「悶到死」的職業。

「你的鍵盤吵死人了,想辦法小聲一點。」他冷淡地回視他。

是啊,沒錯,他就是在找碴!被自己兄弟買掉已經夠不爽,看到床上的身體被包成像是印度阿三的頭他更火大,還要忍受持續不斷的噪音,誰還會有好心情?

最好笨壁草受不了他,到時他就可以「名正言順」

地被請出去,二哥就再也沒借口推托,不得不來接他了。哈哈哈!他真是有夠聰明。

想辦法小聲?鍵盤……可以調音量的嗎?

張邑祺撥開垂下額旁遮住視線的薄軟黑發。「那我用寫的好了。」有時晚上趕稿為了怕吵到邑文,他也都是用手寫的。

唐沐頤的如意算盤破裂,上揚的唇角僵硬。「那還真是謝謝你。」

丙然,蠢蛋不能以平凡視之。他真不懂,怎麼會有人這麼逆來順受?又不是在演阿信!

看著他明顯不高興的表情,張邑祺微微遲疑問道︰

「你是不是很無聊?」

從下午一直到晚上,他好像就一直坐在客廳沒動過。

「你說呢?」說到這個,唐沐頤就一肚子氣。

看了幾個小時的白痴節目從清醒看到睡著,偏偏他又沒辦法自己轉台,就算轉了台也都是愛來愛去愛了八十集、或者吵來打去綿延一百集的連續劇;再不然就是大同小異的搞笑綜藝;新聞播來播去,也就那些;比較有深度的Discovery不是老虎吃羚羊,就是豹吃羚羊,再不然就是獅子吃羚羊,再有趣也都看到無趣!電視節目就那些東西,他能看什麼,難不成要他看什麼嗎?他以前就不看電視,現在更不想看!

其實他大可以走出去閑晃,但不知為何,只要他離開太遠,馬上就會感到一陣暈眩,左手小指也會傳來疼痛,就好像如來佛的緊箍咒,他才發現自己怎麼翻也翻不過二哥的五指山!

張邑祺略感技窮,剛剛也幫他轉台轉了很多次,但他好像真的不太喜歡看電視的樣子。

「那你……要不要看書?」他的書房里應該會有他感興趣的書籍。

「看書?你要一頁一頁幫我翻嗎?」還是要他就盯著同一頁看?

「嗯……也可以,如果你想的話。」

神經!那不就要一直坐在他旁邊?他才不要跟個丑家伙「葛葛纏」咧。

「我說你……」唐沐頤停下未出口的毒貶,側首傾听。「什麼聲音?」好像有人在開大門。啊!張邑祺連忙越過唐沐頤,上前把他臥房的門關起。在他還沒想好要如何解釋之前,還是……先隱瞞再說吧。

「干什麼?」慌慌張張的。唐沐頤瞅著他。

「我……我弟弟回來了。」張邑祺低聲回答。

原來是丑小子的弟弟……丑小弟回來了。這有什麼好緊張的?唐沐頤正想開口問,大門就被打了開來,他反射性地抬眸望去,預期的「丑小弟」沒有出現。

張邑文穿著一身髒亂的制服站在大門口,臉上的泥塵並未減少他的清俊。

秀麗的眉一如往常地微微皺起,他冷冷地看著張邑祺沉默以對。

唐沐頤魅人的黑眸瞪得老大!

他開始覺得,或許……

待在這里也並不是這麼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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