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在她臉上。
有人在活動的聲音,有烹煮食物的香味。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緩慢地張開眼楮,梁知夏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間。床頭的窗戶沒有關,微風一陣陣從外面吹進來,被窗簾遮掩住的陽光,讓室內呈現溫暖的暗黃色。
她坐起身,環顧著四周。房內干淨整齊,但東西不多,還沒完全清醒的腦袋有點模模糊糊的,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下床走到門口,她猶豫一下之後,伸手開了門。
扶著牆壁,她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在看起來像是廚房的門口,望見一名婦人背對著她,正在爐子前忙碌著。
一瞬間,她想起自己媽媽的身影,所以站在那里好一會兒,忘了動作。
身後突然響起開門的聲音,她微嚇,醒神過來,轉頭往後看,就見一個男人從房間里走出來。
男人一頭黑發散亂,劉海甚至快要遮住眼楮,神情懶洋洋的,一臉剛睡醒的模樣。因為和認知的形象不同,她遲了幾秒才認出那是白恩露。
他眯著眼,看到她,道︰
「你醒了?」
不知為何,她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老……老師早。」最後只擠出這句,說出來後卻覺得場景時間和氣氛都很奇怪。
對了,昨天晚上她拒絕回家,後來老師就帶著她一起回來他的老家了。老師的媽媽還借她一套睡衣,她換掉制服之後就昏睡過去了。
梁知夏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休閑服,大概是昨晚的精神狀態不太好,直到現在她才有真實感,記憶也慢一拍才餃接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睡那麼好了。是因為沒有回家的緣故?那個黑暗又冷漠的房子。原來離開她的家,她反而可以睡得這麼安穩。
雖然諷刺得令她想笑,但心里卻覺得悲傷。
「哎呀,你醒啦!」廚房的婦人發現她,撩起圍裙擦著手,走到她身邊。
「呃……您好。」相較于昨晚什麼都不管的心情,現在冷靜下來的她,有點不知所措。
年紀看起來至少有六十五歲的婦人露出微笑。
「睡得好嗎?洗個臉,先吃早餐吧。」她對站在一旁的白恩露道︰「小恩,帶她去洗手間啊。」
梁知夏看到白恩露一手揉著眼楮,對她道︰
「你跟我來。」
他住房子里面走,梁知夏原本有點躊躇,身旁的婦人一直對她微笑,她只好趕緊跟上他。
「干淨的毛巾、牙刷。」到了洗手間,他伸手從架上拿下全新的用具給她,然後走出去帶上門。
梁知夏愣了愣。在別人家總是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她轉開水龍頭,用和自己家里味道不同的牙膏和肥皂盥洗過後,打開門,望見白恩露歪著頭,背靠抵著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換我。」他越過她進入洗手間,一下子就把門關上。
她頓住,不曉得該不該等他,好像沒必要;她遲疑了下,自己走回廚房,才到門口,就看到圓形的飯桌旁多了兩位老公公和老婆婆。
「洗過臉了嗎?找個位子隨便坐。」婦人笑著將早餐端上桌。
「嗯。」她點頭,在老公公和老婆婆的對面拉開椅子坐下。「……您們好。」她輕聲問好。
對面兩位老人沒有回應,就只是看著她。
「女朋友嗎?」老婆婆開口了,講話聲音很大。
「……咦?」梁知夏不解。
「是小恩的女朋友嗎?」老婆婆又說一次,依舊是大嗓門。
「唉喲!媽,不是啦。」婦人失笑,一臉開心的樣子,也同樣大聲地跟老婆婆說︰「是小恩的學生啦。是學、生。我昨天也以為是女朋友,好奇問小恩,結果他用很受不了的表情瞪我呢。」
「她穿著制服,你還那樣問,我都說不要再亂講了。」
梁知夏聞聲抬起頭,就見白恩露站在門口。他朝她睇一眼,跟著隨便在離她有點距離的座位坐下。
熬人笑得好高興,一手捧著面頰,道︰
「我一下子沒注意到嘛。因為……你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啊。」
白恩露挫敗地垂首,一副「饒了我吧」的表情,看來無奈到極點。
「別再說了……」
雖然話題圍繞在自己身上,但梁知夏並沒有覺得尷尬或不好意思,只是置身事外般地坐在一旁。這是老師的家人,一個正常會笑和會說話的家庭,而她,完全是個局外人。
她木然地吃著稀飯。
用完餐後,她規矩地收拾桌面,婦人卻對她道︰
「沒關系,我來就好。你老師好像有話要跟你說,你去客廳找他吧。」她將碗筷從梁知夏手中接過。
梁知夏頓了頓,走出去,看見白恩露坐在藤編的搖椅上。
她站在他身後許久,直到他發現,蹙眉道︰
「站在那里不說話做什麼?」
她微怔,移到他面前。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機,遞給她。
梁知夏接過,一看,發現那是她的手機。她睜大眼。
「為……為什麼?」會在老師那里?
「昨天你睡著之後,我從你書包里找到的。」他平淡地說,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在電話簿里找到令尊的手機號碼,然後請我媽打電話給令尊,跟他說你在老師家外宿,會照顧你。」
她簡直不敢置信。
「你、你怎麼可以——」擅自這麼做!她生氣地握緊手機,忿怒到連氣息都開始不穩起來。
想起了什麼,她心一緊,倉皇地模著腿側,貼身收藏的塑膠小盒還好端端地在褲袋里。她在睡覺前從制服換到這件褲子口袋里了。
她放松下來,剛才的一把怒火卻又燒起來。
只听白恩露道︰
「我當然可以。」他抬起眸,睇著她。「既然把你帶到這里來,我就要負責,要通知你的家人。何況,雖然沒真的教過你,但好歹也算是你的老師。」
「你……」她咬住嘴唇,沒有辦法反駁,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發紅了。
一切都令她好懊惱。她討厭他擅自拿她的手機;她討厭自己不敢問他父親怎麼回應的這份心情。
白恩露受不了地道︰
「你,到底了不了解我是冒著很大的危險讓你來這里的?」要是這事被發現,是會上新聞的。他忍耐地說。
她討厭自己,討厭自己這麼討厭。梁知夏惱怒道︰
「你……你不要理我不就好了!當作沒看見我不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照顧她,反正本來就沒人理她,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學校,在家里,都是。
「要是做得到那種事的話,你還會在這里?」
他低聲說,似乎嘆了一口氣。于是,她不自覺地望著他。
「雖然我已聯絡過你家人,但我還是要听你這方的說法。」白恩露嚴肅地直視著她,道︰「你不是被虐待才不回家的吧?」
她思緒飛走了一會兒。
「……咦?」還以為他表情這麼認真是要問什麼。
「不是被虐待吧?」他非常正經地重復。
「不……不是。」在他審視的眼神下,她只好堅定道︰「真的不是。」
他明顯松了一口氣。
「你爸爸知道你沒回家好像有點緊張,雖然只說幾句話,但是聲音听起來滿擔心的,留下這里的聯絡電話後他才比較放心,還在電話里道歉,拜托好好照顧你……我讓他以為你是跟女老師在一起。」白恩露模著自己的後頸,從椅子上起身,道︰「你真是很會找麻煩。」
他越過她離開客廳。
梁知夏聞言,卻怔站在原地,愣愣地一直望著地板。
案親會擔心她?怎麼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父親討厭她。說不定,是恨她。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低頭將臉埋在雙肘中,好像只要變成一個繭,她就可以什麼都不去想、不去理會。
「……喂。」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走開的白恩露又來叫她。
她仰起臉,見到他站在廚房門口。他眼楮看向別處,比手勢道︰
「我媽找你。」說完,又走掉了。
梁知夏有點恍惚,被動地站起身,進到廚房,婦人坐在飯桌前,對她和藹地笑道︰
「雖然才剛吃完早餐,不過我要準備午餐的材料,你來幫我好嗎?」
梁知夏微怔,乖乖地拉開椅子坐下。
熬人拿起籃子里的馬鈴薯遞給她,道︰
「去皮你會嗎?如果用刀子不習慣的話,有刨刀……」
她默默接下。
「……刀子就可以了。」拿起一旁的刀具,她緩慢地將薄皮削掉。
熬人見狀,訝異道︰
「你會用刀子削皮啊?好厲害呢,真的。我是結婚當主婦以後才學會的呢。」
熬人由衷佩服的語氣和笑意讓梁知夏先是愣住,隨即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應,所以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以前,她連開水都沒燒過;那個時候,也想象不到自己現在什麼家事都會做了。她很努力地學習,也曾燙到手、煮焦東西、把衣服洗到染色,但是她沒有放棄,全都學會了。
可是,沒有用,沒人需要她,她的存在也是可有可無,沒人關心的。雖然書里常說只要耕耘就會有收獲,但是,其實不論怎麼努力,有些事情就是辦不到,永遠都辦不到。
她的眼神黯下來,旁邊的婦人安閑悠然地道︰
「明明才吃過早餐,你知道為什麼現在就要準備午餐的材料嗎?」
「……咦?」梁知夏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婦人為何這麼問,也不知道答案。
「因為啊,你的老師看你一個人坐在那里都不動,就來跟我比手劃腳了一下。他好像覺得自己跟你講了什麼重話,所以有點在意呢。」婦人將削好的馬鈴薯切成塊狀,笑道︰「你的老師就是這種人。他在學校一定人緣不好吧?除了上課以外的事情都不會,是個笨蛋老師。當初因為擔心我和他的外公外婆,他居然考慮要一直待在老家;明明考上你們學校教職,也斟酌想要放棄,結果我就把他趕出去了。對了,別看他那樣,他其實很笨手笨腳的,連煎個荷包蛋都會打翻鍋子呢,我想他一個人住一定都吃外食。」
梁知夏不曉得婦人為何跟她說這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她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
只听婦人道︰
「雖然他是這麼笨拙的老師,但是,他一定是多少擔心著你,才會把你帶到這里來。請你多多包涵。」
熬人的表情慈祥,梁知夏卻不知怎地卻有種眼眶發酸的感覺。當以為只有自己孤獨一人的時候,知道還有人會為自己擔憂,原來是這樣令人想哭的一件事。
她的眼瞼悄悄顫抖著,婦人並未多言,只是很平常地微微笑著道︰
「啊,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梁知夏。」她輕聲說。
「是夏天的夏嗎?你是夏天生的?」
「是夏天的夏,但我不是夏天生的。」她搖了一下頭。「因為我父母都喜歡夏天,所以……才取了這個字。」爸爸和媽媽曾告訴過她。
「父母幫孩子取名,總是要費一番心思的呢。」婦人露出相當慈愛的笑容,慢慢說道︰「你知道為什麼你的老師叫‘恩露’嗎?看起來是不是有一點奇怪?那是他爸爸查字典取的呢。恩露這兩個字,有恩惠、德澤的意思。我看起來年紀很大吧?因為我跟他爸爸結婚很久都沒有辦法懷孕,好不容易高齡平安產下你的老師,所以他爸爸說要取這個名字,感謝天上的神,給我們一個孩子。」
「啊……」原來如此。
熬人溫和對她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很用心地幫你取了一個這麼好听的名字。」
梁知夏聞言怔住。
良久,她點了下頭,小心翼翼的、小小聲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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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餐桌旁,婦人和她聊天,即使她沒有話可以回應,婦人依舊愉快地講著各種事情。像是說她的老師小時候長得跟天使一樣可愛。
因為這樣,梁知夏有一種比之前自在的感覺,跟著幫忙煮午飯,婦人又稱贊她很賢慧能干。中午,在和早上差不多的氣氛中用完餐,梁知夏一樣起身收拾,準備要洗碗,結果婦人盛了兩碗椰女乃西米露給她,請她端去給在客廳里看電視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甜點。老人家愛吃。」婦人笑說道。
「……喔。」梁知夏端著兩碗西米露,走到客廳,放在茶幾上。「……是甜點。」她對兩位老人家說。
「嗄?什麼啊?」老公公問道。
「甜點。」梁知夏又重復一次。「是西米露。」她說。
「什麼呀?」這次換老婆婆開口問了。
「咦……」她迷惑了。「甜……甜點。」只好再說一次。
「嗄?」兩位老人家同時發聲。
梁知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外公外婆有重听,你要大聲說他們才听得見。」白恩露不知何時站在陽台處,手插在褲袋里睇著她。
原來是這樣。所以老師的媽媽也很大聲地和他們兩人講話。
雖然明白原因了,但梁知夏卻躊躇地看向白恩露。
他見狀,一臉奇怪道︰
「你沒辦法大聲說話?」
當然不是。不過,她已經很久沒有放聲呼喊些什麼了。白恩露不理她,轉身走進陽台,她在兩個長者的注視下,終于大聲地喊道︰
「西、米、露!」發現自己的突兀,她「啊」了一聲,指著碗補充道︰「碗里的甜點,是、西米露……椰、椰女乃的。」結結巴巴的。
「喔。」兩位老人家緩慢地勾起笑容。「謝謝你。」
「不……」雖然想說不客氣,但那不是她煮的,她只是端過來而已。
她尷尬地搖了下手,隨即回到廚房,婦人已經替她盛了一碗。
「呵呵,你也來吃吧。」婦人招呼說。
雖然才吃完飯並不餓,但梁知夏還是坐下拿起調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將甜甜的西米露送入口中。
吃完,她去客廳幫老人家收碗,一起沖洗干淨放好。要離開廚房的時候,婦人從椅背上拿起一件薄外套,對她微笑道︰
「如果你要去找你的老師的話,他應該在一樓的躺椅上,他老是在那里曬太陽曬到睡著,幫我把這件外套拿去給他好嗎?」
雖然她並不是要去找白恩露,但她卻沒有拒絕婦人,就拿著外衣,找到樓梯後下樓。醒來以後還沒有仔細看過,原來這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
她來到一樓的大廳,廳里放著一組木制座椅和兩台腳踏車,由于采光良好,所以相當明亮。她望見外面騎樓有張背對屋內的躺椅,從後面看過去,只能見到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開紗門走出去,白恩露的確是在躺椅中。
他閉著雙眸,呼吸平穩,手里還抱著一本英文語句練習集,真的睡著了。
騎樓橫梁下有燕巢,幾只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腳邊也有貓和狗躺著。這樣的畫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見他時的情景。
是因為動物很喜歡他嗎?她只是靠近一點點而已,本來在啄翅的鳥先飛走了,燕子回到巢里,貓狗也慵懶地用爪子抓抓臉,慢條斯理地走開。
她的視線跟著燕子回到燕巢後,才垂眸再度望著熟睡的白恩露。
因為不知道這樣要怎麼給他外套,她杵著好一會兒,本來想回身上樓不管了,抿了抿嘴,還是不自在地拉開手中的外衣,微彎腰,用極輕的動作,準備要把衣服蓋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蓋上的時候,白恩露卻突然醒了過來。察覺他好像要張開眼楮,梁知夏嚇一跳,下意識地將衣服扔下,結果那件衣服就丟在他的臉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點僵硬地看著白恩露將蓋住頭的外衣拿下。
他一臉「發生什麼事」的表情。發現她站在一旁後,低頭看了下手里的衣服。
她撇清解釋道︰
「那是……是老師你媽媽要我拿來給你的。」說完之後,她忽然想到他借給她的那一件外套還沒還他。
「嗯……」他抬手揉了揉眼楮,道︰「謝謝。」
沒想到他會道謝,梁知夏一愣。
「沒有……」她細聲說。
他抬起臉,觀察著她一會兒,問︰
「不哭了?」
一直在想著要走開了,結果被他這麼一說,她又頓住。
「咦?」
「就是……」白恩露移開視線,將外套穿起後,模著脖子道︰「吃午飯前你不是坐在客廳?那是在哭吧?」
「什……」梁知夏睜眸,否認道︰「才沒有哭。」媽媽喪禮之後,她就再也沒哭過了。
「是嗎……」他好像松了口氣,說︰「那你跟我媽聊天,心情變好了?她當了三十年的小學老師,很會哄人的。」
先前和婦人的談話,的確讓她心情放松。她道︰
「老師的媽媽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
「你……好像不會忤逆長輩。不管是我媽,還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們面前都很听話,在別人家里也很注意禮貌。」像是會收拾碗筷。他說。
聞言,梁知夏低下頭。與其說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說是不知道怎麼回應。
只听他用一種意外的語氣道︰
「原來你是個乖孩子。」
被稱贊了,她卻只是垂著眸,沒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個做錯事的孩童,放在身側的雙手輕捏著衣服下擺。
白恩露跟著她沉默一會兒,然後啟唇道︰
「你好像老是在壓抑什麼,連要你大聲說話,你都會露出困難的表情;又因為很壓抑,所以對許多事情都缺乏應該有的反應。」感覺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著,不讓自己開心,故意讓自己不快樂。你不累?」
白恩露最後不經意的疑問句,讓她好像用力一點呼吸就有什麼東西會潰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為覺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著嘴唇,不想泄露情緒。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聲音卻又在她耳邊響起。「地上有什麼東西那麼好看,你老是要低著頭?」
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問話而已,卻不曉得為什麼,她的視線瞬間模糊起來,差點掉下眼淚。
「……沒有。」她忍著從心頭涌上的那一陣哽咽,硬聲回答。
「沒有你為什麼不把臉抬起來?」他又問。
為什麼?被這麼問的梁知夏同時也問著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覺地微抖,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沒辦法抬起頭來。
「為什麼不知道?」他不解地問。
「我……」好想要他別再說了。
她緊緊閉上眼楮,想要將胸腔里那個裂開無數次而傷痕累累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強且強硬地縫補起來。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沒罵你。」白恩露好像很傷腦筋似的,安靜了半晌,突兀地道︰「兩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聞言,雖然不知道什麼事,還是趕快深呼吸一下。「哪……哪里?」看著身旁,她微啞聲問。
「……前面。」
他這麼說,于是梁知夏往對面看去。
透天厝正對著一大片農地,一望過去,視野變得寬廣遼闊;風吹過來,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綠色的波浪般無比美麗,在湛藍的天空下,成為極為清新的風景。
「一直低頭瞪著地板看,當然就只能看見自己附近的事物;試著把頭抬起來看一下別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說不定看遠一點就知道了。」他相當不自然地說道,像是這樣的對話對他而言很不拿手;接著他又稍嫌懊惱地低聲道︰「你別每次都讓我講這種安慰勵志的話,說這種話我感覺有點丟臉。」
梁知夏望著面前一片廣大的田園,不覺低喘出一口氣。
也許,是因為老師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處的黑暗世界里,好像也滲透進了一點點光。梁知夏手指揪著衣擺。
起了波紋的心情慢慢被撫平了,靜默半晌,她緩慢啟唇道︰
「老師……從剛才開始就在說教。」而且還騙人,說老人家在找她。
「嗄?」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訝的表情,然後將手肘靠在膝蓋上,模著嘴唇,不確定地道︰「我……這樣是在說教?」
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困惑地低喃;隨後他抬眸,瞅著她說︰
「我只是認為,像你這種年紀的高中生,應該喜歡玩樂,去KTV唱歌,或去熱鬧的地方逛街,雖然會煩惱學業上的事,但還是會想要交個男朋友什麼的……每天都過著輕快的日子。」
說得好像要她這麼做才正確的樣子。
「老師是在諷刺我嗎?我連朋友都沒有。像我這麼難看又陰沉的人,又怎麼會有人喜歡我?」
因為剛才被他嚴重擾亂心緒,所以她略微賭氣的反駁了。
豈知他卻道︰
「難看?」他一臉的疑問。「那是因為你不笑,要是笑起來的話,會變可愛的。」
聞言,她就這麼傻住了。
「……咦?」她奇異地注視著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動作。
「啊。」他像是發現了什麼錯誤,立刻搖手,解釋道︰「老師不是在說你可愛……嗯,也不是這樣。那個——」似乎一時難以說清楚,他掩住嘴。
梁知夏睇著他,看見他的臉好像微微紅了,因為皮膚白皙,所以相當明顯。
整理好該怎麼說之後,他放下擱在唇邊的手,對她道︰
「我認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來的時候就是可愛。」
梁知夏一頓,重復道︰
「只要是?」
「……嗯。」白恩露一臉不大想說出來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麼長相和模樣,反正只要開心笑了,他就認為那是可愛。
那不是因為她臉上有傷痕而想出來的安慰或同情之詞,而是真的這麼認為的語氣,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認真的面容。
原來,像她這樣有丑陋疤痕的臉,笑起來還是會有人覺得可愛的。
「……老師真怪。」
她垂下的眼瞼微顫,輕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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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在晚餐之前的一整個下午,婦人不再找事給梁知夏做,也沒有管她會在家里做什麼。
熬人只是告訴她,想要休息可以回客房;無聊的話,也可以去書房看書,或者到客廳看電視,什麼都可以。婦人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外來者防範,只是用看孩子的眼神親切地對她說著。
然後,婦人和兩位老人都去午睡了。
而白恩露,說要準備期末之前的講義,也沒特別囑咐她什麼,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里。
她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因為附近都是農田,所以吹進來的風都有草的香味,那令她心情很平靜。之後,她到婦人說的書房,一打開門,不大的房間里,四面牆都是書櫃,除了書之外,就只有一套桌椅,說是書房,其實應該說是書庫。
從教科書、兒童讀物、不同領域的小說,到中英文版的世界文學,各式各樣的書籍都有;其中,有個書櫃放著幾套漫畫和影碟,她靠近看,望見漫畫的書名好像是以「老師」為主題的,忽然想到白恩露的臉,她便拿下來翻閱。
漫畫里面的主角老師,老是穿著運動服。她微微頓住,然後拿起其它的漫畫和光碟,全都是和教師有關的內容。
心里浮現的是白恩露看著這些作品,學習怎麼當一個老師的畫面,她總是黯沉的眼神不覺地溫潤起來;拉開椅子,她坐在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著。
書里的主角背景很稀奇,劇情比現實來得夸張許多,個性和白恩露在學校里的模樣,也根本聯想不在一起。
雖然他做不到主角做的事,但是,他還是和主角一樣穿著運動服。梁知夏想起婦人說他是笨蛋老師的話。即使表面上一點都不像漫畫里這麼熱血,甚至還有些冷淡,但是有一天,他也一定會拯救學生的吧?
因為,現在她就有被幫助的感覺了。
「……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她閉上眼楮,低聲輕語著。老師告訴她的這句話,會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本來已經絕望的她,現在好像又有了一點點的勇氣和希望。
垂下眼瞼,她單手支著臉,慢慢看著漫畫。
由于太過入迷,直到婦人來叫她吃晚飯,她才發現已經天黑了。用餐的時候,婦人問她在看的書好看嗎?她點頭,不自覺望向坐在對面的白恩露,直到見他感覺到視線,睇向她這方,她才移開目光。
幫忙洗好碗筷,她又回到書房,繼續看沒看完的書。因為本數不少,她一個晚上沒睡,勉強只看完兩套漫畫。
走出書房,剛好遇到要進入洗手間的白恩露。他穿著運動服,肩上披著擦汗的毛巾,雙頰紅潤,好像剛出去跑步回來的樣子。
一見她,他道︰
「吃完早餐就準備回去了。」
「咦……」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應道︰「嗯。」
熬人將洗燙好的制服還給她,讓她換上。她自己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婦人借她的毛衣,然後把書包放在紙袋里,這樣就不會太顯眼。
臨要離開前,婦人因為知道她會下廚,所以給了她一袋自家種植的農作物。
「給你的老師他用不到,所以不給他,只給你。」婦人笑著將提袋放進她手中,道︰「再見。歡迎你下次再來玩。」
梁知夏提著沉甸甸的袋子,從沒想過溫暖這種無形的東西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她沒有拒絕,只是對著婦人和屋內的兩位老人家揮手。
「再見。謝……謝謝。」真的。
和母親、外公外婆道別過後,旁邊的白恩露對她道︰
「走吧。」
梁知夏跟在他身後,低聲道︰
「老師的家人真好。」
他只是背對著她,應了一聲︰
「嗯。」是很肯定的聲音。
在坐火車的時候,梁知夏開口問了最後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老師……都沒有問我為什麼不想回家。」本來以為他多少會問她的。
「我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實話嗎?」白恩露戴上很少戴的眼鏡,低頭細閱著這幾日擬好的講義草稿。
被這樣一反問,梁知夏低頭望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不會。」她誠實回答。
「所以我才沒問你。」反正不是被虐待就好。停了幾秒後,又說︰「我之前看電視劇,里面有個老婆婆的角色說,‘人要是自己一直忍耐著硬撐,總有一天會像氣球一樣爆炸’。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了,不過,我把這兩句話送給你。」
一定是因為她什麼也不肯說,所以老師才會這麼告訴她吧。梁知夏望著車窗外,靜靜地,不再講話了。
因為昨晚沒有睡,晃動的列車,讓她慢慢閉上眼眸。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夢到了好久沒看到的媽媽的笑顏,讓她差點哭出來。正想走過去的時候,媽媽卻開始往後退,她一著急,就伸出手去——
「嗯?」
听見白恩露的聲音,她倏地張開眼楮,只見他側頭疑惑地望著她,而她正抓著他的手臂。
「啊……」梁知夏收回手,垂低微濕的眼眸,不知怎麼解釋。
白恩露只是說︰
「你醒了剛好。到了。」
梁知夏轉頭看向窗外,列車正減速入站。
苞著人群下車,在走出車站前,白恩露先對她道︰
「老師必須跟你道歉。就算可以找到再多理由,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處理得極不適當。」
梁知夏微愣,隨即明白他是在講把她帶回老家的事。
可是,明明是她的錯,老師是擔心她,所以才會……
只見白恩露目視前方,繼續道︰
「如果你要去檢舉我行為不當,我也不會有怨言。」
老師一定是即使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也沒有丟下她一個人不理會的吧。梁知夏停住腳步。
似乎發現她沒跟上,白恩露回過頭,問︰
「怎麼了?」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道︰
「老師,我可以自己回家了。」再跟他一起走的話,也許真的會害到他。希望那天晚上沒人看到他們。
這兩天平靜下來以後,她才發現自己真的是給他添了非常大的麻煩。
「你真的會回家嗎?」白恩露瞅住她。
「我會。」她直視著他回答道。「我會坐公車回去的。因為老師比較有錢,所以……要坐計程車。」她小聲說,這樣才能分開走。
白恩露凝望著她一會兒,然後從背包里取出紙筆,寫了張字條,遞給她。
「下次又想找麻煩之前,打這個號碼。」
「這是……」老師的電話?她伸手接下。
他拉了一下背包肩帶,道︰
「明天學校見。」
她知道,他是故意和她約定,希望她乖乖去上學,不要又離家不回。梁知夏在他轉過身前,喚道︰
「老師,我、會告訴你理由的。」她眼也不眨,認真地說︰「等我能說出來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你的。」
她望見白恩露先是有點訝異,隨即露出溫和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說,然後就離開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車站外,她才往公車站牌走去。把字條細心折好收進口袋里,她將提袋放在腿上抱著,坐著搖搖晃晃的公車,回到自己的家。
老師的媽媽在第二個晚上也有和父親聯系,她沒听到父親的聲音,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或許緊張的語氣是裝出來的,因為面子關系,說的全是客套話也說不定。
佇立在門口,她將鑰匙握在掌心中許久,才抬起垂放在身側的手,把鑰匙插入鎖孔之中。
她不曉得門後將會是怎樣的光景,可能什麼都沒變。她逃走了一次,現在,她又要回來繼續面對。不知怎地,她的感覺已不像以前那樣沉重。這個家,以往總是讓她覺得快要窒息和喘不過氣。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是稍微放過氣的氣球了吧。
她轉動門把,完全不敢期望知道自己女兒離家出走的父親,會在假日坐在家里等她歸來。
然而,她打開門後,不僅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坐在客廳里,還有上次拜訪的那位女性,以及她的小孩。
梁知夏愣住。
「……你們好。」
就和那次一樣,她輕聲且有禮貌地向對方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