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5章(2)

尚來不及听,又听見勾陳說︰

「也是有許多安分守己,認真過獲得妖,實在不該一同敵視。」他平心論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對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懼怕,再因懼怕,而生排斥,采取消滅手段。

「你……認識妖物嗎?」

「……」勾陳回視她,紅眸閃過些許躊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絕對直言回︰不止認識,我,也是從小妖修煉起。

他以狐為榮,充滿傲意,不會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對曦月,他之所以顧忌,是因為他知道,她對妖物有多嫌惡、多恐懼。

畢竟,害她失去雙親的,正是惡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親眼看見,親人喪命于獸口的人,無法責備她的偏激。

或許,他心里清楚,她若知他非人,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將化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陳,你認識……妖物嗎?」曦月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轉為細小,近乎呢喃,感覺喉頭卡著難以吞咽的哽咽。

「……認識不少。」他不想騙她。

「你不害怕嗎?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發?」

貝陳沒有說話,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紅似乎加倍濃深。

「你,是妖嗎?」

這話,仿似擁有意識,出自于直覺,但或許,她早就有所發現,只是選擇了——

蒙蔽,欺騙自己。

她問出口的同時,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

貝陳的紅眸,微微一縮。

他可以繼續隱瞞她,只消搖頭,一切便能照舊。

可是,他這一生,改變不了身分,瞞又能瞞多久?

她總是會察覺,他不老的面貌,停滯的歲月,異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愛他,愛著全部的他。

無論他是什麼。

或許,他想知道,這個希望,是奢求,還是成真。

他緩緩蠕唇,美麗豐盈的唇,吻起來……又軟又熱的唇,開口,說著話。

說著,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說著,讓她的世界崩壞的聲音。

曦月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空白佔據了一切。

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好冷嗎,怎麼這般的寒冷……

被勾陳抱著,為什麼還覺得冷?

他又在她耳邊,呢喃了些什麼?

她眼前,只有鋒利的妖爪,胡亂揮舞的殘影,撕扯著神智。

她那時,應該瘋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見勾陳,只看見凌亂的影像,匆匆來,匆匆去,猶如妖影,圍繞周遭。

所以,停頓的听覺,突然,灌入大量獰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極盡所能嘶吼,像她娘親斷氣之前,那種駭啞的聲音︰

「不要踫我!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她推拒他,掙出他的懷抱,雙臂環緊自己。

她渾身發抖,連帶著嗓音也顫栗。

她在哪里?爹和娘呢?

爪影揮下時,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熱變冷,噴濺了她一身,黏膩作嘔感,揮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膚,想擦去血腥,實際上,她身上沒有半點血漬。

「好髒!你把我弄得好髒——」

然後,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吐盡了月復中物後,仍舊干嘔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擊。

他的紅艷十指,與她記憶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隨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緊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覺不到痛,仿佛那是一只鞋。

貝陳不忍,動手搶奪匕首,換來她更強烈的反抗。

她慌亂揮著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讓娘親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見雙親被噬,自身也將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開!妖怪!走開——」

「曦月……」聲,戛然而止。

舞動的匕首,終于止下,它,正深深地,沒入勾陳胸口。

傷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處。

他本已負傷,尚未療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語、她的排拒,加劇了傷,紊亂了內力。

一口血,紅艷似彩,溢出唇畔。

貝陳低首,看著那柄匕首,看著她。

曦月神情渙散,淚水不止,嘴中喃語,仔細去听,便是先前那幾句話,不斷重復。

不要過來……

走開……

好髒……

她瀕臨崩潰了,勾陳決定暫時讓她冷靜,要對她施下術法,抽離她的意識——

「住手!你這只妖!」

習威卿破門而入,揚聲大喝,身後大批鎮民緊隨,個個執棍帶棒,臉上盡是鏟奸除惡的誓死神情。

***

「原來,這就是幻滅的滋味……」

苦澀。

貝陳連笑,都硬擠不出來。

面對鎮民的「捉妖」,他沒有掙扎,束手就縛,他若有心要走,人數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會留下,他都想笑自個兒的蠢。

「原來,也沒這麼愛我吧?光听見我不是人,竟讓你嚇得魂飛魄散……」

牆上火把,隨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風絲,微微顫曳。

斗室之內,明暗交織,勾陳一身紅,融于黑暗中,顯得黯淡。

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只狐妖,已修煉成仙……他說。

但她沒有听進去,輕而易舉判了他死罪。

「什麼情呀,什麼愛呀,什麼誓言,抵不過一個‘妖’字,所以待過你的好,便全一筆勾銷?」

不是沒听說過,身旁妖親朋友愛上了人類,被察覺真面目後,所遭遇的慘狀,只是沒料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竟會……

那麼痛。

胸口還插著匕首,是因為它,他的心才會劇痛欲裂嗎?

幾日的調息,他的傷已然痊愈,要走,隨時能走,鐵鏈困不住他,鐵牢囚不了他。

他還在等……等那麼一絲絲,該要有的不舍。

等著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連最後一丁點的愛,她都能拋得干淨。

她會來的。

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七日過去……

暗牢里的火把,滅去了光,如同勾陳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懼妖的人類,為他備妥的葬禮。

以火,滅妖。

「把妖物綁上去,別讓它逃了!」

「那妖物已經數日沒吃沒喝,應該很虛弱,別怕,他動彈不了!」

幾名壯漢,在他眼中弱小如蟻,逼近他,將他煉上了鐵柱,天真以為他的不掙扎,是因為虛虧。

腳下,干柴火油,陣仗頗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晝,勾陳逐一環視,尋找她的身影。

多卑賤,此時此刻,我竟還以為……或許,她會想要救我。

「燒死它!」

火炬丟了上來,落入柴薪間,瞬間,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著他的眼,燒上了衣物。

若要來,早就來了,但她,連一回都沒有踏入牢中。

他,終于笑了。

喉頭滾出了朗悅大笑。

「勾陳呀勾陳,你這一生,哪時活的如此狼狽?若傳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豈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聲止歇,縛住手腳的鐵鏈軟如面條,他輕輕一扯,鏗鏘幾聲,斷的干淨。

他揚袖,柴火飛散。

貝陳佇立火中,面容魅麗。

唇角帶笑,雙眸冷似寒冰,落向遠端某處。

飛竄的火星,傷不到他分毫,他的紅發受熱風拂動,囂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貝陳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著,被拋棄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緩緩地抽出。

幾滴紅血,沿著匕尖點點灑落,小小血花,落地綻開。

「妖、妖怪掙月兌了束縛!塊、快逃——」

眾人紛紛逃竄,勾陳誰也不瞧,徑自現出半狐形。

狐尾,蓬松柔軟;狐爪,尖銳血利;狐耳,毛茸挺直,這姿態,多輕松自在,他蠢得隱藏起來,何苦來哉!

他不再隱藏了,怕他、懼他、不願愛他,那就別愛了。

他,不稀罕。

嗅著熟悉的氣息,腳步未停,筆直而行,眾人視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個人,佇足不動,遠遠地站在巷尾,看著這一切。

貝陳走向她,臉上始終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包笑著,自己連日來的期盼。

與她相距數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動她盡速逃命,可她一動也不動。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當前,小命僅有一條,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動她,只好尖叫逃跑,顧自己最重要。

貝陳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紅發絲,應聲削斷。

「斷發,斷情。」

他淡且冷地輕吐四字,其余的,不屑再多說。

自此,恩斷義絕。

揚手,拋開掌中紅發,任它隨風散盡。

發未落地,勾陳身影已揚,決然離去。

她瞳心一縮,落下的發,像雨,拂了她滿身。

淚水盈滿眼眶,滌去了瞳心中錯亂的記憶。

沒有慘叫、沒有腥血四濺、沒有身首異處……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捂耳的雙手,原來四周如此安靜,沒有爹斷氣前的申吟,沒有娘驚恐要她快逃的慘叫……

曦月在這一刻,神志清醒——

大聲吶喊,早已走遠的身影。

「勾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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