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8章(1)

騰凌半空的身姿,勉強維持平衡,強逼著自己要鎮定,不因眼前所見而驚嚇過度,方寸大亂。

話雖如此,曦月仍然久久怔呆,好半晌,才吐出聲音︰

「文判大人對‘狗兒’的定義……範圍也太寬廣了些。」

不由得,心里默念幾句——

文判大人,您不能看慣了冥府守城犬,便認為與守城犬相仿的「生物」,就屬于狗類呀……

隨即,她搖了搖頭,「不,不是文判大人的錯,是我,是相信他每一字、每一句話的我的錯……」

受文判諸多照顧,她很知恩圖報。文判大人永遠是對的……

所以,嘴中烈焰狂噴、火星四濺,吼聲撼天動地,一爪子掃過去,岩碎、樹倒,無一幸免,大尾搖晃,制造出強風,卷揚千萬飛葉……的生物——

是狗。

是勾陳挖出了心,隨手拋去喂食的……狗。

「忘了先問文判大人,我這一世的死因,是被‘狗兒’咬死嗎?」

若在以前,她會哈哈大笑,認為修仙數世的她,豈有可能贏不了小犬兒?

但現在,這一種類的「狗」……她再修個十世,也必死無疑。

說不怕,騙人的。

她閉上眸,緩緩吐納,習慣性地撫模發辮上的紅縷,感覺勇氣涌上。

「速戰速決吧,我得趕回去……弄晚膳。」

曦月不想耽擱時間,每一分、每一刻,她不願浪費。

她沒有太多光陰,能加以虛擲。

「雖然勾陳數日未歸,也無法確定他今天會不會回來,我仍是希望能有一桌熱湯熱菜,暖著,等待他……」

對此,她無比堅持。

在他身邊多留一日,就定要做到一回,絕不怠惰。

跋著回去煮食,再加上替勾陳取心的決意,曦月倏然落地,直接站定于「狗兒」面前。

希望這只「狗兒」能懂人話、通靈性,是只「神犬」……

「狗兒」察覺她的存在,掀起睫,模樣倒真有幾分「狗模狗樣」。

她友善一笑,靠的更近些。

它沒動,保持臥姿,兩方身形差異,有些巨岩和沙粒——它是巨岩,她是沙粒。

「我沒有惡意,只是想來請求,你記得……許多年前,你曾吃下狐神勾陳的心嗎?」

她說著來意,聲音輕巧,傳遞善意。

它還是眯睨著她,只有鼻孔噴氣時,周遭的毛發被拂得微亂。

听見「狐神勾陳」四字,他雙耳微動,豎立起來。

「文判大人曾透露,他的心並不似凡人,應當不會被嚼碎、不會化為食泥……我抱著些微希望,想拜托你,若他的心仍在你月復中,能否求你……把它還給我?」

它抬起身,陰影似烏雲,無比巨大,足以遮空蔽日。

它自鼻腔噴出一口氣,曦月險些站不住腳,強大的鼻風,刮得她臉頰略痛,悶雷的沉狺,震耳欲聾……

曦月置身灰影之下,想逃,又強烈渴望拿回勾陳的心——兩者毋須抗衡,她站定不動,代表著後者的希冀,勝過了前者。

「……你若有條件,可以提出來,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答應。」

它張開嘴,里頭每一顆牙,都像一座小山,再吐出來的聲音,不再只是獸狺,而是——

「狐神勾陳——狐神勾陳!」

它會說話?!

曦月好驚喜,只要能用言語相通,那麼——

「狐神勾陳!」它邊吼、邊噴火,把這四字吠得咬牙切齒、火星四濺。

驚喜不過瞬間,之後,徒留驚嚇!

它發狂一般,牙露爪利,始終只吼著「狐神勾陳」,並無其余字句,越是咆哮,它越顯火大。

它看向她,獸眸挾怒,大掌朝她揮下——

曦月急忙奔竄,它追上,嘴吼「狐神勾陳」,獸爪砰砰揮擊,烈風,碎石,迸散飛射。

貝陳究竟與它有何冤仇?!

曦月不由得猜測。

何以將它激怒至此?

「狐神勾陳——」它噴吐出一大口火焰,她躲避利爪已很吃力,這猛炙的火襲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燒向她。

「小心!」

曦月後領一緊,身子教人拎起,瞬間飛向天際,逃開了火焰。

「狗兒」無翼,無法飛天,只能吐火,幸好火勢有限,燒不著蒼穹。

它試了幾回,不得不放棄,繼續以掌擊地,咧牙狂吼——狐神勾陳!

曦月這才有空閑喘息,並看清救她之人……

一頭獸,毛色輕粉美麗,是千千萬萬種獸類也不曾擁有的色澤。

毛發末梢溢動著星光,點點粉末、點點彩芒。

如此美景,他僅在一人身上看過。

「鈴貅姑娘?」曦月直覺喚出。

粉麗的獸,正是貔貅。

「是呀。」鈴貅一頷首,粉星灑落。

「你怎會來此?」曦月感到意外。

「我嗅著你的味道來的。」鈴貅回答。

今日,鈴貅本就準備找曦月,幾日的困惑、幾日的苦惱,在鈴貅返回家中,仍舊持續不斷。

曦月,勾陳哥哥吻著她時,口中低低吟喃、急迫、熱切、反復、珍惜……喊的名字。

她不是勾陳哥哥認的「義妹」,若是,勾陳哥哥的態度……會與對她鈴貅一樣。

鈴貅想直接問曦月,她到底是誰?

和勾陳哥哥是什麼關系?

跑了一趟府宅,大小葵說,曦月外出中,她便一路嗅著味兒,尋找曦月至此。

沒料到,找到曦月的同時,也就她于獸爪之下。

「你怎會招惹上‘獅蠻’?」鈴貅問,暫且將其他疑慮按捺下來。

「……它叫獅蠻?」曦月終于知道「狗兒」的真正名字。

「凶悍猛獸一只,不過鮮少見它這麼暴怒,還狂喊勾陳哥哥的名?」

「它听見勾陳的名字後,突然怒火爆發,動手攻擊我……」

曦月一時忘了以「主人」稱呼勾陳,而鈴貅也疏忽了。

「和勾陳哥哥有嫌隙?」

「有無嫌隙,我不知曉,我只清楚,勾陳的心,被它所食……」

「什麼?!」鈴貅瞪大眼。「勾陳哥哥的心……所以,以前他說,他沒有心,這事兒……千真萬確?」

疑問太多、太多,鈴貅真不知該先問哪個——

「……他的心,怎會跑到獅蠻月復里?勾陳哥哥不可能敗給區區獅蠻?他好像說過,是他挖棄的呀……你是來替勾陳哥哥報仇?也太不自量力了!」

前頭兩個問題,曦月暫且避談,只能回復後者︰「我不是來報仇,而是希望取回勾陳的心,讓他完整,不再有缺憾。」

「取回心?不對呀!要是心被食,早變成一坨……」屎。哪可能再討回?!

「因為是勾陳,所以可能。」

曦月淡淡說,語氣卻鏗鏘堅定。

因為是勾陳,他的心,不似凡人脆弱。

最好的證明,他舍心不要,卻仍存活,沒有半點不適。

鈴貅听著,更看見曦月瞳眸間的堅信,感染了她,說服了她,擊碎懷疑。

「這好辦,只要‘心’還完好,我打得獅蠻吐出來!替勾陳哥哥取回去,他一定很開心!」說不定會稱贊她、擁抱她,嘿嘿。

鈴貅才雀躍說完,銀鈴似的嗓仍回蕩在耳畔,曦月身旁已經一空,僅存些些芒輝。

眨眼之間,鈴貅已經沖向獅蠻,混戰就在獅蠻的吼聲中展開——

鈴貅的「執行力」,令曦月愕然怔語,看得傻眼。

「貔、貔貅是這麼沖動的生物嗎?!」

看起來,是的。

鈴貅獸形縴巧,本就小于一般貔貅,和獅蠻相比,更是玲瓏數倍,但她無懼無畏,挑戰龐然大物。

只為勾陳,全為勾陳。

曦月感到欣慰,鈴貅這麼珍惜勾陳,另一方面又擔心鈴貅的急躁,會因而受傷。

鈴貅若有絲毫損傷,勾陳會好心疼吧——

她不樂見于此,自然要出手相護,拚上一切,也定要鈴貅毫發無傷!

「狐神勾陳——」獅蠻一樣吼著,企圖拍下凌空的鈴貅,喉間熱焰一吐,火甫離口,立即被大雨淋熄。

是曦月,召喚來一陣驟雨,匆匆來、匆匆去,她的術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鈴貅!不要與獅蠻硬戰!它通人話,我們與它好好說,請求它——」曦月飛到鈴貅身旁,試圖說。

「把勾陳哥哥的心,吐出來!」鈴貅不听,又往獅蠻沖去。

「狐神勾陳!」獅蠻巨大的利爪,高高舉起,重重揮下,曦月瞧著,呼吸一窒——

幸好鈴貅閃過,還以利爪一耙,獅蠻臉上立現血痕。

因為疼痛,獅蠻的狂暴更是加倍。

「……貔貅都不听人說話的嗎?」曦月忍不住哀號。

今時今日,她算是對「神獸貔貅」,多出幾分認識……

認識了貔貅的任性、獨斷、沖動,做事不經大腦。

一大一小的獸,戰得如火如荼,鈴貅以靈巧取勝,獅蠻則有霸力,各佔優勢。

而曦月,介入不了「獸戰」,只好在一旁隨機應變。

每每鈴貅居于弱勢,曦月便施以五行術幫助鈴貅,當然,她也沒放棄勸說鈴貅,要她先冷靜下來,但——

「鈴貅,先別打了!」

「臭獅蠻,吐出來!」這是鈴貅的回答。

「獅蠻,請你听我說,我們只是要取回勾陳的心,無意與你爭斗……」曦月轉向獅蠻,努力傳達善意。

「狐神勾陳!」獅蠻沒有第二句話,四肢俱動,用力一跺,地面震動。

「……」曦月抹把臉,抹不掉心里的無可奈何。

鈴貅與獅蠻未免太相似了,不過是小一點、大一點的「獸」……不听人說話的獸。

她考慮著找來雷電,同時劈向兩只獸,看能否阻止他們。

越想,越覺可行。

「再打下去,鈴貅真的會受傷……小小一道閃電,不會造成多大傷,但能讓鈴貅稍稍轉移注意……」曦月決定了,拿捏術力,試上一試。

憑她的法力,既便用盡全力,也上不了鈴貅,更何況是收斂再收斂後的雷咒,不過皮膚一麻,瞬間的刺痛而已。

「引雷——」曦月吟詠咒術,天際間,一條縴細銀光破降,劃過半空,落向鈴貅。

突如其來的麻意,鈴貅前肢一顫,並不痛,但確實嚇到了。

她瞠著眼望向曦月,一臉不解,不明白曦月為何攻擊她。

見鈴貅停下攻勢,曦月準備上前好好同她商議,不該盲目開戰。

鈴貅率先開口,不是曦月以為的責問,而是——

「勾陳哥哥……」

曦月一怔,順著鈴貅的目光,往身後回覷。

貝陳,面冷,眸凜,佇立于她後方。

***

「你剛是在做什麼?!」

貝陳騰佇空中,湛藍的天,潔白的雲,火紅色的他,耀眼如日,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暖意。

只有凜寒,只有冽視。

問出聲的嗓,冰冰冷冷。

真巧到來的他,看見那一幕,教他難以置信——

她,竟然召來雷電,偷襲鈴貅?!

曦月知道他誤會了!

尚不及解釋,鈴貅已恢復嬌人兒樣,飛向他。

「勾陳哥哥,你怎回來?」

「你有沒有受傷?」勾陳握住鈴貅的手,左右翻看,逼她旋轉一圈,仔細審視,生怕看到她有一絲絲傷。

鈴貅要是傷了、壞了,小銀會拆了他。!

「沒有呀,只有一點點麻。」鈴貅回道。

那種麻,還不是不舒服的麻,倒更像似……爽快的麻。

「真的沒有?」勾陳不放心,再三確認,握住她的下顎,沒放過每寸肌膚,細細端詳。

溢于言表的擔憂,顯而易見的疼痛,曦月垂眸不去看,也告訴自己——

不可以嫉妒、不可以羨慕……

「嗯。」鈴貅認真頷首。

「那就好。」面對鈴貅時,他還維持淡淡的、關懷的笑,再轉向曦月時,什麼也沒有。

「勾陳哥哥,你的心被獅蠻吃掉了,你來的恰好,快把心拿回來!」

鈴貅指著獅蠻,一臉「你完蛋了,勾陳哥哥來了,你打不過他」的幸災樂禍。

貝陳頗意外,鈴貅何以知曉此事?誰告訴她的?

他臉上不動聲色,口吻淡淡地道︰「這件事你不用管,快些回家去,小銀在等你。」

「你不快趁機處理獅蠻,萬一它跑了,你的心也……」鈴貅記掛此事,哪里肯走?

貝陳睨向獅蠻,深紅一眼,竟讓巨大的獸縮肩一退,嘴里那聲「狐神勾陳」轉為虛軟。

「鈴鈴。」他低喚,輕易地阻止鈴貅發言。

每回勾陳這種口吻,沒得商量,不容轉圜,鈴貅就知道爭論無用。

「好嘛,我回家去,可是獅蠻……」又被紅眸一瞟,鈴貅唇微撅,抿起嘴,乖乖往來時方向去,離去前,頻頻回顧。

走的不僅鈴貅,還有一只,趁人不注意,悄悄躡抬四肢,步步後退,往密叢深處縮。

正是獅蠻。

貝陳當然發現了,只是不去理睬,任由獅蠻逃開。

他的雙眸,鎖在曦月身上。

瞳光冷厲,填滿了指責。

「你想告訴我,只是誤擊?」勾陳替她找了借口。

「不,我是對準鈴貅。」

貝陳牙一咬,雙拳緊握,紅甲深陷掌心,聲音好冷︰

「她哪里礙了你的眼?他是神獸,與你厭惡的妖物不屬同類,世人對其敬愛無比,恨不得求貔貅庇佑——你有何理由傷她?」

「我沒有要傷她,只是希望她冷靜,听進我的話……」曦月如實說。

「听進你的話?」他嗤了聲,不禁嘲弄︰「你還是考慮‘誤擊’這理由吧,至少听來合理些。」

「我說的是實話,我無意傷她,我斟酌了術力……」她很想嘆氣。

「本就術力平平,無法傷鈴貅分毫,與斟不斟酌何干?」他仍舊酸諷,明擺著不信她。

因為是鈴貅,所以勾陳才如此憤怒,對吧?曦月黯然想。因為心疼,所以不願多听她的解釋。

也罷,解釋何用,她的的確確是對鈴貅使用了雷咒。

「讓你留下,果然是最錯的決定。」勾陳冷然說著,听得曦月心驚。

「你不可以趕我走……你答應過,給我一個月時間!」她急忙出聲,搶在他開口驅逐她之前。

「我也說過,前提是,你不許做些惹怒我的事。」

「……我很抱歉傷她,我會當面向鈴貅致歉,又或者,你用其余方式懲罰我,幾日不許吃喝、囚禁在牢里、狠狠賞我幾鞭子——這些全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提前趕我走。」

曦月幾乎要跪下,向他討饒。

「你何必呢?留下來也換取不到我的注意,一個月不過剩下數日,你以為能改變什麼嗎?只讓我加倍厭惡你!」他說著狠話,不留情面。

「無妨,我只想留下……」

「你臉皮變得真厚,已被如此嫌棄,還死纏爛打。」

「……」她無言,默默承受指控。

臉皮?它價值多少呢?

我若不死纏爛打,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只能任性、只能堅持,只能為自己留下最後的紀念。

「……拜托讓我留下。」她臉上沒有矯作的眼淚,沒有夸張哀戚,有的,只是淡淡的央求。

貝陳無動于衷,冷眼相看。

她知道,他氣極了,為鈴貅……心疼著。

「想留下,是不?」勾陳嗓一輕,眸間的紅彩凝結一層薄冰。

她堅定頷首。

「可以呀。」他一副好商量的姿態。

然而,聲音沒有半絲暖意,唇角噙笑,卻非真笑,教曦月不由得顫栗。

丙不其然,他唇一掀,輕吐,字字慢,字字冷︰

「你如何擊傷鈴貅,以同樣的方式,讓自己也嘗嘗,只要沒死,我就允許你回來,等滿剩下的天數,」

「你是要我……召來雷電,攻擊自己?」曦月忍著顫,做著確認︰「非要為鈴貅……討個公道?」

「誰敢欺負她,我都會替她出氣。」他眼神冰厲,給了答案。

這是身為亦父亦兄的「勾陳哥哥」,應盡之責!

否則,如何對小銀夫婦交代?!

「……我明白了。」她低下頭,不讓沮喪的神情被他看見,喃著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並不過分……」

不過分,他心疼鈴貅,才氣極了傷她之人。

他對待愛人,何等細膩、體貼,不容他人欺負,她有多明白,也曾……親身品嘗著,那般的溫暖、那般的保護……偏偏,她不懂珍惜。

用性命去賭剩下的天數,白痴都清楚,這有多不劃算!

換成任何人,絕對立即走人,不會呆呆——

貝陳也不過稍稍閃神,想著這兩句,呆子也不這麼蠢,召雷劈自己……

一道銀光,比起方才落向鈴貅的,更加迅猛。

由天際劃開,像撕裂了蒼穹,怵目驚心的痕跡,之後才響起了雷聲。

一切,就發生……不,是結束了。

雷聲還隱隱余響,身軀撲倒的聲音,听入勾陳耳內,更勝雷鳴。

曦月倒了下去,像團散布堆,一動也不動。

紅眸瞠大,難以置信,意識短暫喪失,雙腳卻率先反應——

是誰,咆哮著,如負傷之獸,狺著痛苦的吼叫?

是誰,踉蹌撲去,腦袋一片空白,卻發自本能,吟詠最強大的治愈術?

「呆子——你這呆子——」

術語的間際,則是一遍遍咒罵。

不,他才是呆子!

雷,對只貔貅而已,不過小菜一碟,但對人類……

他竟還——

他真的以為,在「生命」與「留下」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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