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水波輕漫的雅廳,靜得不聞笑語。
幾名龍子的眸光,紛紛投向開口的九龍子,而他,還咬住一截烤魷足,嘴里喃喃有聲。
「我老覺得哪里違和……她怎可能轉性子,突然做起風花雪月的事,我一時沒想通,剛看到桌上果物,才靈光一閃,明白了她的反常。」
烤魷足咀嚼幾口,咽下,九龍子邊舌忝去嘴解褐醬,邊拍桌角,呼喚霸下︰「八哥!你要留神些,那丫頭居心不良!」
「那丫頭?……是近日來,追著老八跑的龍女無雙?」五龍子對于此事素有耳聞,其余幾名兄弟亦然,老早便想找機會問問老八。
「腳都殘了,還能追?」這等執著未免太強大了。四龍子雖哧笑,卻也贊嘆。
「正因腳殘,需要仙果醫治,而老八正是當中緊要關鍵。」二龍子接續說道。一因,一果,細思起來,倒有幾分關聯。
「也許,她是真心愛上老八,沒有你們揣測的那些心思。」三龍子樂觀許多,不妄下斷語。
老八個性好,擄獲女人芳心,無須意外嘛。
「『那個地方』養出來的無雙,我不覺得她對情對愛會有冀望,或……嗯,長進。」七龍子說得很實際。
「那個地方的名聲——」五龍子笑了出聲,唇角輕揚︰「確實,眾所皆知。」
聲名狼藉得……從所皆知。
那個地方,圖江城,彈丸之地,規模遠不及龍骸城,里頭充斥著難以想像的爭、斗、搶、殺。
為權、為利、為地位、為寵愛,無所不爭,無所不用其極……
外人眼中,圖江城大位到手,那又如何,不過是小小城池,身分亦不顯赫,何苦為那小小圖江龍王,爭去了性命,也爭斷了親情?
可在圖江城里,不爭、不搶,不代表自己能高枕無憂,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成為哪個人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擋去誰人道路,被人欲除之而後快。
那個地方,想爭的人太多;不想爭的人,為求自保,不得不去爭。
「圖江城的傳言,我是听說過的,但並非城里人皆是勢利、自私、工于心計,至少,我覺得無雙不是。」霸下為她說話。
有著那股朗笑的她,不是。
像在發散著光的她,不是。
「她之前問了我許多仙果之事,臉上神情……我就覺得古怪,我還告誡她,別把主意動到八哥身上,結果沒幾天,她便送花追求八哥……怎麼想,怎麼覺得她有鬼。」九龍子要大伙評評理。
太過巧合了嘛,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的所作所為。
「待時機成熟,她一定會再開口,向八哥你討仙果。」九龍子做下結論。
「若真如此,那丫頭的城府,可謂深沉。」七龍子仰下水酒。
「為得仙果,連感情都能拿來當手段,不愧是圖江城的人。」二龍子性情直爽,若無雙確實想要仙果,直接開口索討,他還欣賞些,耍這種小心機,倒教人不齒。
「我們九人,要是生在圖江城,怕是無法像此刻,悠哉品酒、閑話家常。」大龍子心有所感,口吻像嘆息。
「大抵……每日想著,如何在對方的酒菜里下毒吧。」六龍子少言,一開口,便一針見血。
「听說,無雙那丫頭的腿,就是給毒殘的。」五龍子曾從魟醫口中听聞些些。
霸下聞言,抬起了頭。
五龍子吁著香火,仍在說道︰「『融筋蝕骨』由腳部開始,一寸一寸蠶食著,毒性未解清之前,它的效用自當不用失靈,繼續向上蔓延。」
除雙腿之外,身軀其余部分亦難逃毒噬。
腳殘,不過是最輕微的狀況。
「誰呀?!下這種毒手?!」四龍子啐聲。
「當然是圖江城的人呀。」
「要殺要剮,也給人一刀斃命,玩這種凌遲手法,真讓人作嘔!」解決對手,就該干干脆脆!四龍子討厭拖泥帶水。
是呀,何必用此方法折磨于她?
讓她為了腿傷,飽受治愈之苦,還得提心吊膽,怕著毒性擴散?
霸下心里沉沉的悶,有些疼。
「這麼說來,無雙身上毒不解,她隨時有可能……死?」九龍子倒有些同情她了。
「所以她急于取得仙果,也不難理解。」五龍子說著,眼眸有意無意瞟向霸下。
「理解歸理解,她可以開口求八哥,而非用騙的,尤其還騙人感表,太惡劣。」關于這點,九龍子很不諒解。
「她若開口求你,你可會替她取仙果?」大龍子嗓輕,問向霸下。
霸下先是沉默,幾位兄弟凝覷他,等著听他答案。
這問題,好難。
先前與小九的嬉鬧,說要采來仙果,喂養他的食欲,兩人皆清楚,戲言爾爾。
不是他會不會,而是他,能不能。
「她並不一定……會開口,提出要求。」在他沒親耳听到之前,他實在不願去煩惱這個答覆。
「就算她不開口,萬一她再毒發,我怕你也會于心不忍。」大龍子輕聲說來,仿似預言。
現在,光耳聞她的毒,霸下那對劍眉已蹙成深結,聚攏于眉心,他自己定未察覺,但在場所有人全看在眼里。
連听,都藏不住心疼,再親眼目睹,更不可能忍住。
「問題是,老八他又瞧不見仙果的——」
四龍子大嗓門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龍子頂肘一撞,撞掉了話尾。
原來,眾人所談論的「那一位」,正腰套氣沫,站在不遠處的貝橋,不願更加靠近,卻遙遙望向這兒。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會加入此類聚會,尤其她帶著殘缺,更不想被眾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過去吧,別讓她久等。」大龍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飄遠。
心思既已不在,人還留于此處,亦是枉然。
「嗯……」霸下報以歉然一笑,拋下自家兄弟,換來幾聲嗤哼,他選擇充耳不聞,緩緩走向無雙佇足之處。
她見他步來,立即旋身,往貝橋那端游去。
他不急于追上,維持著緩行,一步一步,沉穩、踏實。
兩人一前一後,她靠著氣沫,無法游快,他用的,終是趕上了她。
「你找我?」他與她並肩同行。
她靜默游著,良久,才點了點頭,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懷里硬塞了一包東西。
真的是「硬塞」,丟過來的力道很扎實。
「這是……」凶器?
當然不是。
霸下打開布綢,看見包在里頭之物。
「衣裳?」襟邊還滾著海絨毛,看上去頗為溫暖。「你做的?」
「怎、怎麼可能?!我對女紅一竅不通!是金鱺銀鱺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準備好的說詞,離了嘴,全數走調。
她早就打算好,要騙他,要將功勞一把攬下,贏得他的贊揚。
謊,卻說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說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賢不淑,是有如此……惡名昭彰嗎?
無雙挨了悶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沒啥好反駁。
「我覺得這顏色適合你。」
「我適合白色?」他自身並無獨特偏好。
「你瞧仔細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確實是。」他撫過料上布紋,指月復下是細膩的雲樣。
「淡淡的色澤,雖不搶眼,卻很襯你,干干淨淨中,又帶一絲蜜金,沒有滿黃刺目,也不似純白單調……」
無雙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時,仿佛說著的,是他。
「是這樣嗎?沒人如此說過……」霸下喃笑著,下一個動作,竟是月兌上衣物,那襲濃綠色如大片藻茵的長褂,再換上她所贈之衣。
「料,輕軟;海絨,致滑,真暖和。」他贊道。
「果然適合。」她瞧了滿意,螓首直點,伸手撫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絨毛,欣賞著衣裳在他身上帶來的成效。
這……也是為了仙果,才強逼著自己,要做出討好他的行徑嗎?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為難她了。
費心挑布料、想說詞、還得面露贊賞,即便不覺好看,也要昧著心,口吐良語。
「謝謝……」為此,霸下開口致謝。
謝她的用心,也謝她的苦心。
「你每回說謝謝,不覺好見外嗎?」
送花也謝;寫情詩也謝;贈衣裳又謝,謝個沒完沒了。
她做這些,可不是為了他的道謝。
「你喜歡嗎?」這對她才重要。
「喜歡。」他誠實回,發自內心,接著又說︰「但下回別再麻煩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適』的衣裳。」她話說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氣又好笑地睨著他。
「無須特別為我,而勞心這麼做,我已答應你的追求,自是不會食言。」霸下以為她考慮的是這件事,因而他面帶輕笑,安撫一般輕聲說著,要她寬心。
無雙皺起眉。
他的話,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說她做得心甘情願,又覺得他沒說錯,她的目的已達到,實在不用……浪費功夫。
懊要為他的保證欣喜若狂,卻莫名地更惱了。
胸,好悶。
心,悸痛著。
敝哉,明明只是那麼幾句話,怎會讓她感到……痛楚?
是因為,他讓她覺得自己好罪惡、好骯髒,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隱隱作痛?
「無雙?」他察覺他的反常,投以關懷眼光。
「沒什麼……」她搖頭。
總不能說「我的良心作崇,正在發痛」吧?
原來,良知疼起來,竟是這麼痛……
驀地,那股刺痛擴散了出去,震顫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對勁。
疼痛的部位已經不單單是胸口,仿佛渾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這一回,霸下清楚看見,她臉色轉白,額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廢言多問,也知道她正處于劇烈痛苦之中。
「無雙?!」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塊冰,身軀因忍受痛楚而隱隱顫抖。
鼻髓深處,波波涌來的痛,如潮似浪,尖銳、厲冷,一陣甫退,一波又襲來。
她不知曉「良知發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這痛,她嘗過,她熟悉——
是了……融筋蝕骨。
怎會在此時發作?
何須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終,蟄伏著、潛藏著,等待時機,要將她蠶食殆盡!
日前,金鱺銀鱺忙于制衣時,她便暗感不適,但當時以為是郁悶,以為是自我嫌惡而致,並未多加在意,豈料……
上一回,它奪去了她的腿,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麼?
雙手?視覺?听覺?嗅覺?
還是……再與霸下見面的機會?
若死去了,便無法再看見他。
「無雙——」
霸下不敢遲疑,當下抱起她,直奔藥居。
千萬……別是他想的狀況,最糟糕的狀況——
她,毒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