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數顆夜明珠,暈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龍主屏退左右,一人獨坐,在偌寬的沉石長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龍子入內,便瞧見如此光景。
難得一見的肅穆,盤踞在龍主面容之間,光與影,交錯臉龐,形成濃蔭陰霾,鋒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著自己的掌。
而龍主掌心發射著珠光的東西,正是他此趟前來的目的。
「父王。」大龍子出聲,喚了龍主。
龍主雙肩一繃,小受驚嚇,抬起眼,看見是他,又松軟下來︰「……老大呀,何事前來?」
「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龍珠蚌珠。
「請求父王,歸還予我。」
龍主倒不是面有難色,更沒有割愛的依依不舍,他毫無遲疑,將真珠擱上桌。
大龍子上前,正欲去取。
龍主突然有此一問︰「你覺不覺得,這個小蚌珠,與如意寶珠……真像?」小巧精致般的。
「嗯。」大龍子必須坦承,確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澤,確實神似于如意寶珠。
「不僅樣子像,還有一點──用蠻力或法術,也打不碎它。」要證言一般,龍主重重一擊,拍下,沉石長桌應聲粉碎,龍珠蚌珠仍是完好無缺,躺在碎石沙礫間,兀自輝耀。
龍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這等堅硬,難怪先祖們若要修復破損寶珠,便得尋找龍珠蚌……」
大龍子彎身,撿起蚌珠,珠體圓潤澤亮,連絲細痕也沒有。
「我們省下了尋找龍珠蚌的功夫,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龍主說著,緊繃的神情,漸漸添了欣慰笑意。
大龍子卻蹙起雙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為了這原因?」他可以猜出龍主別有用意,但沒想過,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難怪,龍主一知她是龍珠蚌,行為舉止完全改變。
「她太小,那會要了她的命。」大龍子淺淡的言語中,不甚苟同。
她連吞顆石子都很困難,還要將如意寶珠放進她體內,她豈有活路?
「我叫兒努力喂飽她,為她炖煮最補的藥膳,養壯她身子,最好能養大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這便是時時能見兒拿著食物,跟在珠芽周遭,喂湯喂飯喂零食的主因。
珠芽確實被養出紅光滿面,豐腴不少,健康了不少,還以為是兒待她太好,怕她沒吃飽,原來……
另有目的。
「連如意寶珠的蹤跡都查不到,此時說這些,言之過早。」大龍子波瀾不興說著。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尋回寶珠,寶珠全然無損,當然就用不到她,現在先養著,總是預防嘛。」龍主頗為熟慮道。
「……」大龍子眸里淡淡的一絲暖光,是珠蚌的余暉殘映,它溫潤的小小扁芒,讓他的瞳心,隨其明亮。
他,是一只失去如意寶珠的龍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時,便跟隨他,一並孵化成形的重要寶珠。
它雖不屬于龍軀的一部分,不若龍角斷去時,傷害來得直接明顯,不見傷、不見血、不覺劇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寶珠與龍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緊密關聯。
如意寶珠,攸關龍族術力強弱,已獲得證實,但寶珠不僅單一功用,它更是平穩龍族怒濤的重要媒介。
龍,喉下有逆鱗徑尺,偌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
能安撫逆鱗,僅有如意寶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盜走龍族先祖寶珠一顆,觸怒了龍族先祖,誰也壓抑不下的怒焰,隨逆鱗翕動,爆發出來,龍族先祖徹底失控,翻江倒海,瘋癲大鬧,近乎六親不認,直到寶珠重回龍爪,才止住了一場毀天滅地的可怕災難……
龍族無人敢嘗試,寶珠離身的後果。
大龍子的如意寶珠,在他仍是「戰龍」之時,參與叛逆討伐,被逆軍之首于陽擊落,墜入深海,消失無蹤,迄今未能尋獲。
沒了如意寶珠的龍,如何還能像大龍子,此時的溫儒悠然,不見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來可有覺得身體不適?」龍主試探問他。
「沒有」
「不會感覺心浮氣躁?」
「不會」
「還是很有興致彈箜篌?」
「嗯」
「看來,仍能維持一段時日,開始有減弱跡象時,再把你叔叔伯伯請來,聯袂替你施術,五十年一次,算算還是有兩三年……」龍主數著時日。
全賴幾位龍王連手相助,傾力為大龍子封印逆鱗,將瀕臨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體內,硬壓下來。
成效算是彰顯,只是需要大龍子避免情緒起伏,鮮少動怒動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滌過多雜思,倒也成功沒讓大龍子步上先祖後塵。
封印,畢竟是權宜之計,取回寶珠,才是解決之道。
尤其,最近兩三回的封印時效,有越來越提早的跡象,哪次會完全失效,誰都不敢保證。
「我會再去尋找寶珠下落。」大龍子整年之中,總有半數以上的時間,花費在尋回如意寶珠上頭。「……我不解的是,寶珠與我的羈絆,不該受距離所阻,完全察覺不到它半絲蹤跡,即便它有損傷……」
「這……」龍主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
案子倆默視著,大龍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卻被龍主喚止了腳步。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龍主稍稍提點,沒說更多,揚揚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龍子靜靜離開,臉上不見太多表情停佇,一如他慣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沒有笑揚。
步伐踩在「枕琴懷笙園」的水玉石板上,音調,沉重而郁郁,每一步,窒悶,隱亮。
珠芽聞聲而來,小腦袋瓜彈出窗欞,朝他招手,舉在半空中的小荑還握著石箸,一旁,兒手托滿滿食物,正在喂食她。
再尋常不過的情景,數不清瞧過多少回,這一次,竟教他刺眯起眸來。
她一臉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為了養大她,好方便將來她的……用途。
喉間,那股想叫她「別再吃了」的聲音,如魚刺梗塞,咽不下,吐不出。
不一會兒,與他腳步全然不同的輕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來,像蜻蜓點水,清靈、飛舞、快樂且喜悅。
珠芽來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醬殘留,忘了拭淨。
別人是胭脂水粉,點綴艷容,她卻是醬汁相襯,女人味沒有,娃兒稚氣倒很多。
她看見他手上的真珠,小臉笑開,柳眉揚揚。
「你拿回來?你父王願意把它還給你?那我們快點看看能把它做成什麼,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來。」她興高采烈,拉著他,直往亭子里鑽。
他何時答應,要佩戴這顆小不隆冬的玩意兒?
瞧她,一副計劃許久的雀躍樣……
大龍子幾乎要為她的一臉認真而失笑,末了,也只是瞅著她,任憑她天馬行空,講述著如何如何處置小蚌珠
「串起來當手環好,抑或系在冠上當點綴……」
「珠子太硬,大不了孔,穿不了線。」很遺憾,他必須在她興致勃勃間插嘴,打斷她的嘰嘰咕咕。
「唔?真的嗎?」她對自己孕出來的珠子,了解得不比他多。
他試給她看,雙指緊捏珠子,珠子文風不動,術力凝聚成細針,企圖穿透珠體,只見術力細針鑽擊珠身,濺出碎金光芒,術力撤回,珠子連個小傷都沒有。
「哇呀──好堅固哦!」她驚嘆又驚嘆。
你還贊嘆?!那是你包出來的珠子,別一副和它很不熟的嘴臉,好嗎?
「所以,它不能串成手環項鏈額鏈腳鏈腰鏈。」死心吧,她剛念出的那長串飾物名稱。
「……這樣呀……那……」笑靨馬上垮掉,粉撲撲的臉蛋,褪了光鮮顏色。她苦惱思索著,還能做什麼。
他听見自己一聲淺淺笑嘆,笑她將再簡單不過的小事看得嚴重,甚至為此……露出了煩惱神色。
他取餅蚌珠,凝出比珠體略大一些的水球,將蚌珠包裹其中,蚌珠在水球內,咕嚕滾動,珠身光澤優游,仿佛活生生一樣,再以細若琴弦的水線,穿透水珠上方,串起。
簡易素雅的串鏈,于焉成形。
「原來還有這一招?!好可愛哦!它在水珠里滾耶!」她像個小孩,喜怒哀樂完全掩藏不了,方才愁愁郁郁的樣子,立刻消失不見,又恢復活力。「我幫你戴起來!」
我並不是要做來自己戴的──他來不及阻止,她的雙手,已經爬上他的頸子,傾身靠了過來,十指搭過他頸背,要系牢串鏈。
「你頭低一點,我綁不到。」
自己笨手笨腳,還有臉說得像是他不肯配合。
他被迫垂首,任她貼近。
她指月復的溫度和女敕軟,由膚脈傳遞過來。
無意間,她踫觸到了後領的勁畔龍鱗,他猛地一僵,雙肩繃緊。
「你怕癢哦?」她誤會他的反應。
傲岸如他,怕癢,那也太……可愛了吧?
「……不是。」他眼眸眯著,臉上也有些許愕然。
她的觸模,讓他的鱗片,隱隱躁動,一片一片,急欲穿透皮膚出來。
快把手移開!腦海,戒備的聲音,吼得響徹。
柔女敕的指月復,像香甜誘餌,在他膚間移動時,龍鱗化身饑餓的獸,企圖追逐它,隨它行進方向,有所反應。
他嚴厲制止,遏阻它們妄動,暗暗喝令她們冷靜。
「你脖子上有硬硬的東西耶……是鱗片?」
阻止得了鱗片,卻阻止不了她的好奇。
她在他頸後探索,尋寶一般,描繪龍鱗的形狀及位置,似乎頗感新鮮,認真且仔細,將他的鱗模個徹底,全然不知此舉有多麼的危險。
他驀地伸來手掌,擒住了頑皮游移的軟荑,她對上他的眸,那雙長睫掀揚下,深若古潭的眼,是錯覺嗎?瞳仁顏色……變了。
變成她沒看過的淺金色。
「……我自己來。」他的嗓音,也不似平時清冷,好沉,仿佛另一個人所有。
他將她的手,由衣領後抽出,接續系綁串鏈的工作,動作有些緩慢,不是笨拙的慢,而像是十指在與什麼對抗著……
他閉眼,長睫掩蓋雙眸,藏住瞳心變化。
直到系妥繩結,再張眸,淺金色的眼瞳,已不見蹤影,恢復成墨玉般的烏澤。
「……你剛剛……怎麼了?」她再遲鈍,還是隱約察覺,在方才一瞬間的他,怪怪的。
「無事。」
「可是你的眼瞳--」
「男人戴這種秀氣頸鏈,一點也不賞心悅目。」他說。聲音,逐漸恢復她慣听的清幽。很明顯是轉移話題,用在別人身上,不記得有效。但是對珠芽,屢試不爽。
「誰說的?!好看!真的好看!你戴起來超級適合的!」
「說謊不打草稿。」淡淡的笑嗤,沒有太多惡意或嘲諷。
「我沒說謊!你配上我的真珠最最好看了,絕配。」嘿嘿。
他唇畔笑弧加深︰「原來,自賣自夸,可不僅止是人界陸路上的那位老王。」眼前還有另外一只。
「老王?誰呀?」珠芽好奇眨眼。
說了你也不識得,浪費唇舌而已。
她還想問,問老王是何人,問他剛才的不對勁……大龍子右袖一揚,水箜篌聳立兩人面前,他五指撩弄,篌音錚然流出,飄裊清零。
這動作,說明了此刻他有彈箜篌的雅興,沒了閑話家常的心情,所以,她可以閉嘴,不用再多言,他什麼都不會回答。
珠芽對音律一竅不通,只知道篌音好美,只知道,奏著箜篌的他,好美。
不過……他彈得好重,是她錯覺嗎?他手背上,淡淡青筋,僨張起來了,琴弦承受這股力道,流溢的聲音,沉沉低鳴……
他必須用箜篌之音,按捺體內奔竄的浮躁,立刻。
藏在平靜面容下,莫名的浮躁。
到底是什麼?
怎會輕而易舉,被她撩弄起來?
表面上,平靜悠然,暗地里,波濤洶涌。
他一遍一遍彈著,一曲一曲奏著,借機調勻吐納,直至躁動平息,待在一旁的珠芽,早已不知睡去多久,嘴兒微張,還呼嚕呼嚕,打著酣。
大概是做起好夢,臉上笑容又甜又滿足,直接拿他的手臂當靠枕,軟軟地,偎在哪兒。
低首淡覷,看見她翹俏的睫,小而堅挺的鼻,粉粉嫣紅的腮幫……方才,她指尖停佇過的頸膚及龍鱗,似乎又灼熱起來。
就是她的緣故嗎?
只是輕輕一踫,竟險些喚醒……封印住的狂脖。
不,不止。
血脈間的躁動,並不單單是那般的觸模,再更早之前,他便隱約察覺體內的反常騷動,從……
由他父王口中,听見她被留下來的真正理由。
「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
若寶珠裂了、缺角了、不全了,便是她的用途。借龍珠蚌獨特的珠液,包覆寶珠,孕養真珠一般,修復寶珠--傳言中,龍珠蚌,是有這等效用。
但她太嬌小,不可能毫發無傷熬過修復的過程,連猜都毋須去猜,她的下場是什麼。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
多理所當然的道理,他懂,他明白,他完全認同。
與如意寶珠相比,她算什麼?重要嗎?何必舍不得?
她既沒有教人惋惜的天籟美嗓,也沒有令人沉迷陶醉的歌聲,失去了,有何差別?或許,耳根子反而更清淨。
寶珠卻是他同胎共孕的一部分,誰都不及它的無價。
所以,他沒放棄過尋找它,他若損傷,他自然也不會放棄修復它,不計任何代價。
只是……
「只是」這兩字,擾了他的靜謐,亂了他的清明。
不該有的翻騰,讓他的身體短暫掙月兌封印,神智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偏離掌控。
撥動篌弦的手,慢慢靜止了下來,轉而……撫上珠芽粉軟的臉頰。
那麼水女敕、那麼溫暖、粉櫻中,帶有血潤色澤。
指月復流連再三,她的粉腮,奏不出奇音美樂,何以縛困他的手,教他不願收手離開?
珠芽毫無所覺,同樣睡的香沉,不知他的此刻心緒起伏。
指月復間,揭取一抹暖意,源自于她的,有指上漫開,像火苗,逐步炙燒。
不彈箜篌,不藉音律來壓抑情緒,心,卻還是緩緩平靜下來……
與平時的平靜,仿佛有些微不同,差異在哪里,他分辨不出……
「是該盡早尋回寶珠,它遺落在外,越是久,受損的機會越大……」
唇,還呢喃了幾句,聲音太小,僅僅唇瓣輕蠕,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早日尋回,才好安心,也許,根本用不著她……
對,她排不上用場,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