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 第7章(2)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們兩只不是閑閑無事,跟你們這麼耗上了。盯著她離開後,我們還得去巡邏!」房外,蟹將不耐煩嚷嚷。

雯鰩正欲頂話回去,鳳仙阻止了她,輕輕搖頭,不讓他們再起沖突。

「我確實該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里迷路。」鳳仙一笑。

海,太寬、太廣,東西南北全生得一個模樣,若離開龍骸城,沒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你一程。」起碼雯鰩是海城人,對海的熟稔遠勝過鳳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鳳仙背過身去。

雯鰩眼眶紅著,默默滑下一串淚,鳳仙舉步朝蝦兵蟹將走去,不容自己遲疑。

「保重……仙兒。」

這一聲「仙兒」,使鳳仙停步,訝然回首,雯鰩抿著唇,已經泣不成聲。

千言萬語,這聲「仙兒」,盡數囊括。

鳳仙綻放笑顏,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擁抱雯鰩的沖動,也忍住淚意,離開房門,心滿意足。

這一趟來到龍骸城,雖然真相令人難過,但幸好來了,才能得到這麼多、這麼美好的回憶,帶進牢里,伴她度過漫漫歲月。

鳳仙雖有遺憾,但不後悔。

別了,龍骸城。

別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獨,遠揚離去,已是數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來與走,激起的漣漪,短而易逝。

幾日過去,無人再提及、無人再想起、無人再評論著,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龍骸城的原貌。

「七龍子,您近來婉拒了仙界請托,不去替他們判案,龍主問,是不是身體有恙?需不需喚魟醫前來,替您診診?」

雯鰩奉來茶沫,也奉上關懷。

「只是沒那興致。」狴犴意興闌珊,手上書卷暫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黃的、碎燦的,來自于雯鰩發髻間那支金鳳篦。

它舞動雙翼,薄平的僉片,組成一根根的羽,鮮活,細致。

狴犴望著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覺得……它很像雞,喙尖羽蓬,再配上黃澄的金子色,多似雛毛未褪的稚雞。

有好幾次他都想坦言,也幾乎能想像,有人會發出強烈抗議,嘴噘得半天高,用軟綿綿的聲音,說……

我是鳳凰,不是雞啦!

「那支鳳篦……」

「是鳳仙送我的。」

「不適合你。」味道不對。

金雞……金鳳篦還是配那只鳳精,小小的臉蛋,圓圓的眼,說起話時,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著飛舞,仿佛活了起來。

說得真狠。

雯鰩苦笑,但無法反駁。

海城有海城的衣著、發髻、打扮,她佩戴金鳳篦確實突兀。

「雯鰩不怕龍子生氣,有話便直說了。雖然,眾人對鳳仙不諒解,但我純粹以相處過後,鳳仙給我的感覺,我所看見的她……我真的不認為,鳳仙那麼壞。」

雯鰩娓娓而道︰「她很單純,也沒有心眼,像個可愛的妹子,我無法討厭她。她送我鳳篦留念,這心意我希望能時時記著,將鳳篦簪起,算是懷念鳳仙……」

「我並不是要你別簪。」狴犴沒這麼獨霸,不會干涉。

只是實話實說,不適合,非常的不適合,而且……讓他不由自主想到鳳篦的正主兒。

明明離開了,身影和面容也該隨之淡化,卻留下一支鳳篦,賭物如見人……陰魂不散。

「鳳仙應該回到棲鳳谷了吧?……不知有沒有遭受為難?」雯鰩看杯已見底,又動手斟滿,嘴上喃著,憂心忡忡。

「她一回鳳族,就要關進牢中,終身監禁。鳳精的壽命不算短,代表著鳳仙得吃那麼久的苦……」雯鰩又是一嘆。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別在這里擾我清靜,壞我心情。」狴犴開口,沒有與她閑談的興致,而是趕人。

雯鰩也非不識時務之輩,話題就此打住,抱著茶壺,揖身退下。

臨行之際,蓮步頓下,轉身,補充幾句︰「龍子的心情,在雯鰩來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並非雯鰩所壞,龍子不妨去照照鏡。」

說完,健步如飛……飛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麼?」她到來之前,他好端端在讀書,輕松怡然,無人干擾,何來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鏡,要看看雯鰩憑何亂說……

他被鏡里之人,嚇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為自己平靜如昔,不受誰人影響,兀自優閑覽卷,貌似與世無爭,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這模樣……

漫生的鱗,鐵沉沉的顏色,覆蓋他的膚,每一分、每一寸,都沒有遺漏。

他的鱗色沒有大哥金燦,不若老三瑩白,更不似老四鮮紅,濃灰黯淡,沉悶悶的。

兄弟總愛戲稱他「鐵面」無私,不笑時,加倍嚴肅。

難怪,雯鰩說他心情糟。

「冒出來做什麼呢?」他摩挲著鱗,自己也不解。

鱗,光芒冽寒,片片堅硬,固執地佇立膚上,不願沉下。

「沒有憤怒、沒有亢奮、沒有狂喜,一片片搶著浮上來,原因為何?」

他自問,鱗當然不會回答他。

多可笑,連他自己都不知此時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隨即知道……低下頭,準備重入書中天地,才察覺書竟是拿反了,從最初一開始……

「這樣也能讀?真厲害。」

「當然不能。」狴犴應道,將書翻轉回來。

以為上一句話,是自己心底之音,剛回答完,卻見火般的紅發,在眼前飛揚。

「狐神大人,怎有空來?」狴犴扯唇,客氣招呼,實際上,敬意無存。

狐神大人,勾陳。

陸上生物,跑龍骸城像跑自家廚房一樣勤。

「別頂著滿臉鱗對我笑,很獰耶。」

「等我龍鱗听話些,乖乖順從,藏回膚下不作亂,我再捎請柬,邀狐神大人大駕光臨。」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這般客氣,憑你我交情,請柬什麼的,可以省省。」勾陳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裝听不懂。

交情一,他與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陳「妹子」滿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陳雖愛認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絕對無關「我愛你,你愛我」這類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誤以為勾陳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線,換來勾陳絕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誣賴,硬指控勾陳欺陵了她,毀她清白,要勾陳負責。

當時,為勾陳證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脈的他,輕易指出撒謊的一方。

自事件過後,兩人算是成了朋友……輩分混亂的朋友。

貝陳解釋他出現在城內原因︰「我來找參娃妹妹,取回孽鏡台水。上回五龍子開口借用,要照照鳳精的行徑,參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幾日。」

幾名娃兒中,僅有魚姬能看見孽鏡台水中呈現之物,于是參娃想玩,定要拉著魚姬才行。

結果,參娃玩過頭,累著了魚姬,這下子惹惱六龍子,喝令他快快來拿回水瓶。

「二哥的樓子,離我這兒很遠。」要找參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順道途經,都很牽強。

「我一路跟眾妹子寒暄,剛好『寒』到這附近。」勾陳媚眸彎彎,笑意填滿滿。

只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別人的娘親,叫妹子;別人的孫女,也是妹子,全然無視長幼。

「可惜,我這里沒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麼說,你是我妹子的兒子,來瞧瞧你過得好不?」

看來,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兒子?

那當初,我還是小幼龍時,喚你一聲「勾陳干舅」,是誰一掌打向我的腦袋,又用指節「夾」我的臉,逼我改口,不許把你喚老了?!

狴犴心里嗤哼,被傷害過的幼小心靈,很難痊愈。

「上回你怎麼沒來看戲?我一听見有好玩的事,馬上跟隨五龍子來,絕不錯過。果然,很有趣。」

貝陳口中的「戲」,自然是鳳仙主演的那一場。

「何來有趣?」狴犴一臉淡漠,鐵麟沉沉.更添幾分凜冽。

貝陳噙笑,雙眸紅彩明亮︰「看一個女娃,貌似乖巧無怕,被揭開假皮囊,對自己所作所為,啞口無言,無法狡辯,憨呆僵著,手足無措……嘖嘖,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靶覺一股熱惱,由背脊涌上,不用去踫觸,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龍鱗暴突。

他雖不在場,但不難想像那時的情景。

她的臉上,何等驚惶?

「……臉孔與心腸,天差地別,看來天真單純,實則手段凶殘,讓我再度重溫教訓……她這類的家伙,別太信任。」勾陳有感,喃喃輕語。

笑著說,說著笑,眼眸的紅彩,卻漸漸染上暗霾。

再度重溫教訓?

懊趁勾陳說溜嘴,繼續追問,然而,狴犴的心思,從來不在勾陳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為,我也想親眼看見,我是如何……動手。

若心里有鬼,誰膽敢這麼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丑事,將會呈現在眾人眼前,有點腦袋的家伙,都明白該要逃避。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為……我以為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手段凶殘的人,怎可能說出這番話?

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顏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

她的聲音,不斷回蕩,那麼輕、那麼柔,說得那麼……

「不過,拿那只鳳精跟『她』相比,對鳳精太失禮了。」

貝陳又悅著,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听得不甚認真,腦子里還是那聲音,仿佛低嘆,在說︰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再怎麼說,鳳精行凶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這一句,瞬間撞入狴犴耳內。勾陳到來迄今,僅有此句話得到狴犴所有專注。

狴犴眉宇一動,朝眉心鎖集,沉然問︰「沒有知覺……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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