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 第九章

沾發而不濕衣的薄雨緩降,猶如裊裊白霧。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朧。

嘯兒支著頤,靜靜坐在房外的欄桿上。

遠遠的,寬心捧著一束翠玉荷葉緩緩走來,直到離嘯兒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蓮步。

「小姐,我要靠過去羅。」雖然早早就瞧見嘯兒投來的視線,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嘯兒。

「嗯。你去摘荷葉?」

寬心是頭一個讓嘯兒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為寬心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絕對的純淨天真,不帶任何威脅。

「對呀,我想做些荷葉飯,要不,做只荷葉雞也可以。少爺挺喜歡這兩道膳食。」順便再替東邊來的野人熬鍋荷葉粥吧,她記得他上回嘗過,贊不絕口呢。

嘯兒陡然輕「啊」了聲。她怎麼從沒想到她能為霍虓做些什麼呢?填飽霍虓的肚子應該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塊去廚房,做荷葉飯?」

「小姐你?」

嘯兒忙點頭。

寬心偏著頭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走進廚房,寬心開始切起種種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嘯兒目瞪口呆。

寬心……怎麼不會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見刀刀在她細白的食指間起起落落,卻沒有看到血肉橫飛的慘狀,只有一條條勻稱等長的冬菇絲逐漸成形。

「你好厲害……」

听到嘯兒的夸獎,寬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雙頰,「沒有啦,因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習慣了呀。小姐若想幫寬心,可以先挑簡單的工作做。」

結果,嘯兒唯一幫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葉。

「好了,接下來炒料,先炒雞肉,再來是蝦米、冬菇……」寬心一項項將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嗎?」嘯兒瞧見寬心特意先略過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長手去拿蝦米時,好奇地發問。

寬心愣了愣,「因為我從開始學這道菜時就是這個順序,沒變過。」

她從不曾想過這樣的順序一旦打亂,烹煮出來的菜肴會不會變了個味兒。

「那就試試先放冬菇。」嘯兒順手將冬菇絲倒進鍋里。

「啊!可、可是……」寬心慌了手腳。

「再嘗嘗味兒有沒有不好吃?」嘯兒也對自己魯莽的行動感到反省,她這個不會做菜的虎精竟然還敢指正別人!

寬心苦著小臉,腦中認定的「基本步驟」被嘯兒一弄混,她當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嘯兒的無聲鼓勵中小嘗了鍋里的配料一口。

「一、一樣耶……」瞳鈴眼兒睜大。

嘯兒松了口氣。

「原來……先放冬菇和先放蝦米,炒起來的味道是一樣的。」寬心小巧的臉蛋上漾著新奇的笑靨,像是發覺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認定要先做什麼、後做什麼的,是不?」嘯兒被寬心的喜悅感染,「接著呢?」

「接著……」

寬心發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鍋里的炒料開始褪了鮮美色澤,腦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漸漸回神。

「我忘了,不過——」肩兒一聳,她將所有配料及洗淨的米飯全攪和在一塊,「沒關系的,全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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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雨傾泄,飯廳之內卻是反常的靜謐。

轟隆——

呀,有雷聲!不下不,那道聲音,像是劈進兩個男人腦門中的「青天霹靂」,余響陣陣。

飯桌上有著十數道佳肴,一如以往。

飯桌旁的寬心正笑咪咪地為眾人添飯,一如以往。

飯桌邊的嘯兒有些笨拙地應付著不听話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荷葉雞里缺了只雞,反常。

糖醋排骨里少了排骨,多了幾塊頗似木炭的玩意兒,反常。

翠玉白菜里的白菜炒成了「黃」菜,反常。

包別提寬心遞上來的荷葉飯里那一顆顆生的白米粒了。

「寬心,你身子不舒服嗎?」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餅去,寬心只有在病迷糊時才會弄錯料理的順序,也才會端出一盤盤有失水準的菜色。

「沒有,寬心很好,謝謝少爺關心。」

「有事,絕對有事。」孟東野湊到霍虓耳邊嘀咕。

孟東野的嘟嘍並未傳入寬心耳內,她仍喜孜孜地為眾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葉雞時我改了步驟,結果等荷葉蒸熟了,卻忘了雞還擱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過味兒沒變,只是少放了只雞。」

澳了步驟?!霍虓及孟東野愕然相視。

「大伙別客氣,快吃。」

「你怎麼會突發奇想地改了向來的習慣?」孟東野在寬心挾來一塊黑不隆咚的「木炭」時,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惡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廚房幫忙時,教我要‘隨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視線全落在單手握著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嘯兒身上。

「嘯兒,是你教寬心的?」霍虓挾了些青菜到她碗里。

「我、我只是……只是告訴她,試試看不按部就班的結果……」

「‘結果’就是桌上這些菜肴。」孟東野咕噥。看來今兒個甭想吃飽了,就算吃得飽,恐怕也得上茅房拉個過癮。

「東野,對寬心而言,這是好事。」霍虓為嘯兒說話。

他明白孟東野必是因為他數年來都無法改變寬心根深柢固的慣性,而嘯兒卻三言兩語就有此進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當然知道是好事……」孟東野不情不願地小聲接話。

既然知道,還不鼓勵她?呆頭鵝!

霍虓的眼神傳達出此番訊息,盂東野乖乖接收。

「寬心煮的菜無論步驟怎麼改,還是一樣好吃。」口是心非、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今的寫照。

寬心笑得更樂了。

「嘯兒,也謝謝你。」霍虓同她說道。

「謝我什麼?」

「謝你在無心之間,做了一件我和東野都辦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嘯兒使勁戳排骨而飛濺到粉頰上的湯汁。

「對了對了,少爺,雖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櫃窗椅和灑掃大廳,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不可以帶著小姐到城里去采買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雖然時節還不到,但我想做臘八粥給小姐嘗嘗。」寬心嬌甜的嗓音又響起。

「你想去?」霍虓頗驚訝地看著嘯兒,他以為她會相當排斥跨進人潮洶涌的熱鬧城鎮。

「我可以嗎?」她囁嚅地問。

霍虓笑咧了嘴,「當然可以。不過就你們兩個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擬好明日的報狀,我隨你們一塊去。」

「不用了,難道你還怕有人敢欺負我嗎?」嘯兒朝霍虓露出小尖牙,暗指著她可是本性凶惡的虎兒呢。

霍虓失聲而笑,也不再堅持。

「好,就讓你們兩姑娘自個兒去玩,不過人心險惡,要多加小心。」他自懷里掏出錢袋,遞給嘯兒,「若在鎮上瞧見什麼好玩、好吃的玩意兒,就買下來。申時之前一定得回府來,否則我和東野就會去揪回你們,听到了沒?」

「听到了。」嘯兒柔順頷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虓首肯下,午膳過後,嘯兒便與寬心一同前住城鎮。

雖是蒙蒙細雨,無損街道上人來人往的繁華熱鬧。

嘯兒有些不習慣,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穿梭在人潮之中,與人類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著人群似忙碌似悠閑,笑著嚷苦,每張瞼孔都掛著和善的模樣,與她數百年來曾見過的人類有雲泥之別,也……

與記憶中那一張張朝她躑石塊的猙獰面孔不同。

「小姐,你說咱們再買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嘯兒驀然由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現實,才發現寬心已經采買完杏仁,右手勾著她,站在賣糕點的小鋪前。

嘯兒愣愣地回道︰「噢。」

「我還要糖糕和肉絲糕。」

扳鋪的年輕伙計忙著打包寬心指名的糕點時,不忘瞥向嘯兒。

「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嘯兒輕怔。他……他看出什麼了嗎?

「雖然你的發上掩了黑紗,不過還是能看出偏黃的發色,還有你的眸子也跟咱們不一樣。」年輕伙計將糕點遞給寬心,收下碎銀。「咱們這鎮上時常有些外頭來的人,發色有紅有灰的,更別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沒有惡意。」他瞧見嘯兒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釋,「你別惱,我只是覺得姑娘長得很漂亮,想與你多聊聊,我不是壞人噢。」

說著,他還很諂媚地遞給嘯兒一塊甜糕。

嘯兒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鋪半步,防備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調戲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買糕了。」寬心氣嘟嘟地拉著嘯兒就走。

「都說了我不是壞人嘛,我只是長得像了點——」年輕伙計的哀號聲在她們背後回蕩。

「這種人最討厭了,先是搭訕,夸你漂亮,接著就是問你閨名,再來就是家住哪兒、許人了沒,偶爾再塞些食物討你歡心。」寬心一副很明了的模樣。

「這也是他們的‘步驟’嗎?」

「沒錯。」寬心皺皺俏鼻,認真的模樣讓嘯兒不由得一笑。

兩人買妥紙條上所記載要買的物品,也額外買了好些婦女珠花及慰勞霍虓他們的小點心,嘯兒還在一個香包鋪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寬心哭喪著臉及不贊同的目光下將虎形香包戴在自個兒脖子上,不過她也另外為寬心挑了個角黍模樣的討喜香包。

「算算時辰,也該回去了,少爺他們會擔心的。小姐要是還想來,下回咱們帶少爺和東邊來的野人一塊過來,這樣就不用趕著回府了。」

「好。」嘯兒與寬心兩手都拎滿物品,離了熱鬧的城鎮,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對了,小姐,待會兒到前頭那座紅白色府邸時,要放輕腳步噢。」寬心的小臉上添了抹害怕。

「為什麼?」

「李家養了條好大好凶的狗,每回看到人就又吠又追的,好恐怖呢。」寬心的嗓音已經自動壓低,生怕引來李家大狗的注意,「而且李家人幾乎都不把狗給拴好,任它胡作非為。寬心上回被它追著跑,好在是遇到了東邊來的野人,要不,寬心就要被它給啃了。」她抱怨著。

「狗會吃人嗎?」

「我不知道,可還是小心點好……我最怕這種四腳的動物了。」寬心緊靠著嘯兒,誠惶誠恐的神情讓嘯兒不知該不該告訴寬心,她也是屬于她最怕的四腳動物之一,而且還是最凶猛的那種。

「噓——」

兩個女人屏住呼吸,躡腳定過李家大門。

然而,有時愈是小心,愈是容易產生突發狀況。

寬心怎麼也沒想到會被自己的裙擺一絆,發出小小驚喘,雖然立即捂住菱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巨大的褐色猛犬吠奔而出,嚇得寬心花容失色,拉著嘯兒拔腿就跑。

「小、小姐,快跑!」

「寬、寬心,你跑錯方向了——」嘯兒看著回家的道路離兩人愈來愈遠。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寬心只顧得自己尖叫,壓根沒听到嘯兒說話。

褐色猛大眼見獵物逃竄,追逐的野性也就更熾旺了。

「汪汪汪汪——」狂吠聲震天價響。

淚花亂墜的寬心領著嘯兒在小巷內東奔西跑,紊亂的步伐跌跌撞撞,沒發覺她們已被逼到人煙稀少的死巷!

「寬心!停下來!」嘯兒忙拉住差點撞上石牆的寬心,寬心已經哭得無法自已,整個人抖顫個不停。

犬吠聲逼進。

「哇哇——少爺、野人!救、救命呀……」寬心害怕地屈縮在石牆下,抱頭大哭。

嘯兒定定地站在她身邊,不敢置信只是一只狗竟能將寬心嚇成這模樣,黃眸望著低低沉狺、蓄勢待發的猛犬。

若她只是個與寬心同齡的姑娘,恐怕此時也不比寬心來得鎮定吧?

可惜,她不是。

嘯兒喚了寬心數聲,但害怕的寬心只是一逕捂著雙耳,以為不听不看就能趕跑惡犬。

「你怎麼這麼怕狗呢?」嘯兒搖搖頭,陡然抬起的澄澈目光讓李家猛犬有些卻步,但口中的嘶吼仍未停止。

懊讓這條蠢狗得個教訓,別老欺負柔弱的小泵娘。

嘯兒不退反進,向李家猛犬跨近,在李家猛犬極怒地朝她奔來之際,瞬間恢復虎形,虎嘯聲破口而出。

原先中氣十足的犬狺倏然轉調,淪為諂媚的嗚咽,趾高氣昂的狗尾也霎時垂頭喪氣地夾進抖顫的雙腿間,接著便以比方才追逐獵物時更快的速度逃離嘯兒眼前。

「寬心,沒事了。」嘯兒恢復人形,輕輕拉開寬心捂耳的雙掌。

「狗……」

「跑了。」嘯兒指向李家猛犬逃竄的方向。

「跑了……真的耶,小、小姐,是你趕跑它的嗎?」寬心的聲音仍抖個不停,牙關頻頻打顫。

「算是吧。」嘯兒扶起寬心,抹去她哭得縱橫交錯的淚痕,「狗沒什麼可怕的呀。」

寬心吸吸鼻,「我不是怕狗,事實上我怕的是……」她的細指點了點嘯兒掛在胸口的虎兒香包,連說都不敢說出「老虎」兩字。「那種曾被壓按在利爪底下的恐懼,讓我光瞧見四腳的貓犬都會嚇哭。」

嘯兒怔了怔,「被壓按在利爪底下?」

什麼意思?

「小、小姐,咱們快回家去,雨好像又要變大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城里的寬心,胡亂撿拾方才逃命時所棄散的物品,未曾發覺嘯兒的驚駭。

「喔……好。」她任由寬心握著她的柔荑。

接著,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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