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兒愣愣地望著玄武掬起她的雙掌,輕輕反握著她,嘴里不斷說著要對她負責之類的話語。
從他墨黑得近乎清澄的深眸間,她看到自己一頭霧水的憨蠢神情。
「讓我對你負責,好嗎?」玄武又問一次。
她瞠著紅眼打量著玄武,她只不過飲了幾口泉水回來,短短須臾,他就犯了瘋病?
他的視線,好輕。
他的聲音,也好輕。
而他那該死的輕緩嗓音,好似勾魂攝魄的魅音,引誘著無知世人隨之而去,踏入茫然未知的黃泉禁地。
連她都差點被他的聲音給誘拐了去,吶吶地頷首同意!
幸好她理智尚存。
「你要對我負責什麼?!」她左甩右甩地想掙出他十指囹圄。
「我向來居住在渤海之東,雖每年需往瑤池赴宴一回,旅途中也必經過人世的城鎮,但我仍不太清楚人類恪守節義的標準,不過我卻知道,姑娘家的身子若教男人給瞧見了,若非以死殉節,便是以身相許……」
「錯!還有挖出那男人的雙眼,再不就是將那男人給砍成韭粉!」因掙不開糾纏而顯得火大的艷兒嬌吼道。
「玄武大人,這下可好了,您能負責的方式又多了兩項選擇噢。」宵明的聲音听起來很幸災樂禍。
「砍成韭粉太殘忍了,玄武大人,您還是選擇剜雙眼吧。」
燭光及宵明討論著艷兒「提議」的負責方法,說真格的,與玄武的負責方式比較起來,他們偏好于艷兒的方式。
玄武的「負責」,會將他們推入慘絕人寰的煉獄,日日面臨頭斷氣絕及艷妖追殺的險地。
艷兒的「負責」就干脆了點,直接砍了那個想負責的人,一勞永逸,干淨俐落!
「嗯,挖眼很痛耶。」宵明皺起眉。
「你挖過呀?」
兩兄弟在一旁啃起早膳——不,被小艷妖窮追猛打了整個早上,現下時辰將近未時,應屬于午膳——昨夜沒吃完的烤地瓜。
「是沒挖過,但光憑想像就夠了。」
「挖眼只有兩刀,砍成韭粉可就難算刀數了。」
「有道理。」宵明受教地應聲,朝玄武方向嚷嚷︰「玄武大人,我和燭光都支持您——挖眼珠子。」
「這兩個孩子……」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玄武失笑地搖搖頭,不期然,流星冰劍抵在他頸邊。
「你為什麼要對我負責?你對我做過什麼事?」艷兒冷著聲問。
她記得她追殺這三人是因為燭光和宵明那兩張賤嘴,膽敢詆毀她的身材,逼得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拔劍相向,而玄武,充其量只不過是「補充」了那兩張賤嘴的話,讓她更加火大罷了。
若他因此而要對她負責,那未免說不過去,也太過小題大作了。
不善編織謊言的玄武先是一陣沉默,俊臉微微紅了,一旁的燭光及宵明不斷以唇形及手語阻止他吐露實情。
說了,一定會被砍得不成人形……不,是龜形。燭光的雙唇無聲說道。
小艷妖一定會怒不可遏,到時免不了又是一場廝殺。宵明的雙臂又揮又舞,比畫著他自個兒才明了的字句。
「你說話呀!」艷兒捺不住性子,抵著他的冰劍又向前數寸。
「呃……」玄武清清喉頭,此刻他微彎的半月眸讓艷兒產生些許熟悉感,「實際上,我全看到了……」他一宇字緩緩說著,視線不敢正視她,臉上的紅暈也越發濃艷。
「你看到了什麼?」美眸緊盯著他的眼,越瞧越熟稔……
燭光一急,「玄武大人,您別說!您千萬別告訴她,您就是那只偷瞧她沐浴的墨綠小烏龜,要不咱們會死得很——」
激昂的尾句未斷,燭光已發覺自己的不打自招,雙掌急忙捂住壞事的嘴,卻已收不回離了牙關的字句。
四人,無聲。
一股透骨的秋風吹起,呼呼呼——
沉默中夾雜著林梢驚飛的烏啼,啞啞啞——
玄武三人的身分曝了光,頭頂上的烈陽也被一整片攏聚的烏雲給悄悄掩蔽,穹蒼頓時黑浪掀天……
這種異象,有個名稱,就叫「烏雲罩頂」。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你是那只烏龜?」
艷兒此時的神情及語調都平穩如初,不曾興起波瀾,只有那雙泄了底的紅眸, 哩啪啦地燃燒著熾炎。
「艷兒,你先冷靜,我可以解釋。」
她沒理會,逕自再問︰「你是那只一邊曬日一邊偷瞧我入浴的龜?」
為了尋求更肯定的解答,艷兒瞥向不小心說溜嘴的燭光,而燭光早在艷兒視線抵達前一刻,讓自己恢復成一只背殼瓖紅彩的小小烏龜,一臉「我只是只無辜的龜,不關我事」的天真模樣,爬到泉里去泅水,短短四肢撥弄著銀亮水花,極力撇清干系。
向來形影不離的宵明,自是與燭光同進退,也恢復成渾身墨黑的小標,一並潛入泉里,載浮載沉,兩龜模樣好不快活。
這叫「主僕本是同湖龜,大難來時各自背」。
她調回視線。
「你是那只流星劍劈砍不開的龜?」她一直知道那只龜絕非泛泛之輩,否則尋常爬蟲別說是挨劍了,光踫著流星劍極寒劍氣也早被凍成冰龜了。
「我是。」玄武認了罪。
「你就是那只瞧我瞧到淌口水的龜?!」她的嗓音揚高了數倍。
「那不是口水……那真的是溪水,唉……」這真是解釋不清的誤解,「所以我才說要對你負責呀……」
「好!」她怒喝了聲,流星劍同時朝玄武腦門一劈,準備將他的龜腦當西瓜剖,「你選好要用哪種‘負責’方式了?!說,我助你一臂之力!」雖然她右臂仍帶著揮舞過度所殘留的酸軟,但要將他挖出一雙龜眼或是大卸八塊,仍然綽綽有余。
玄武縮頭、彎身、側肩,輕易閃過劍劍取命的攻勢。
「我是選好了,不過……毋需勞煩你幫助,我可以自己來。」玄武笑容可掬地婉拒了艷兒的「好意」,他決定要負責的方式恐怕會令她大失所望。
「這麼說來,你是選擇挖眼珠子了?」要是他選擇「砍成韭粉」,那就非她幫忙不可。
「不,我個人偏好……以身相許。」他可是四靈中最愛好和平的,那些挖呀砍的,太不符合他的做龜原則了。
「我沒準許你選擇剜眼和粉身碎骨之外的方式!」一劍揮來,正巧落在玄武的雙指之間。
「奇怪,我眼中所見到你的原形應該是屬于相當溫和無爭的妖兒,你也不是肉食的精怪,怎麼會老將打打殺殺掛在嘴邊?難道是我的法眼出了差錯?」玄武先是一陣低喃自語,緩緩抬頭,不自覺又用了她最痛恨的寵溺口吻,「艷兒,好孩子不可以這麼霸道及殘酷——」
「我不是好孩子!不要再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她咆哮,「你這只沒死透的龜,逃過一劫還來送死,我不砍了你的脖子豈不是對不起你?!」
「你別白費力氣,憑你現在妖力所喂養的流星劍是傷不到我絲毫,它名為蝕心劍,自是靠著執劍者的修為來成長茁壯,我這只沒死透的龜,好歹也是四靈之一的玄武神獸,不會敗在你的流星劍之下。關于這點,你我心知肚明。」他慢慢同她說道,包容著她的烈火性子及劈砍劍招。
「蝕心劍?」這名字好陌生……
「你不知道自己所持的這柄冰劍,又名為蝕心劍?」
她搖頭,停下了所有動作,垂眸望著掌間冰澈無瑕的流星劍,淨似水鏡的劍身,映照著她嬌美的臉蛋。不解的眸又回到玄武身上,等待他給子更多關于流星劍的答案。
「蝕心劍是把活生生的劍,是把……」玄武神色肅穆地凝覷她,向來輕柔似哄的遲緩嗓音未曾更改,卻添了些難以言喻的詭譎,「吃人的劍。」
艷兒先是一怔,而後揚起艷笑,「吃人的劍?呵呵,它當然是,每一條終結在流星劍之下的生命都是教它給啃噬掉了,以血為水、以肉為食,它當然是吃人的劍。」
冰澄的流星劍身,流竄著絲縷寒霜,好似正回應著艷兒的笑語,煙茫游栘的速度變得又快又急。
玄武並末忽視流星劍身的異樣。
「它吃人,但它的食糧不是鮮血或骨肉,而是心魂。」玄武向來不曾卸下的淺笑,此時已不復見,有的,只是不應屬于他的嚴峻。
「你胡說些什麼?」她斂起笑,震懾于他此時的認真神情。
「它吃人,但所噬的並不是每一條終結在劍刀之下的生命,而是持劍者的心魂。」玄武目光自劍柄上移動到艷兒嬌俏的臉蛋,「持劍者,無論修為再高再深,仍難逃它蝕心的魔性,就連……度世之神也不能幸免。」
萬能的神也淪為蝕心劍所控,況且是她?
「胡言亂語!我與流星劍共處數百年的時光,它怎麼就不曾吞噬我的心魂?我至今仍活得這般身強體壯?」艷兒甚至攤開雙臂,讓玄武目睹她縴細卻不荏弱的身段。
佳人大方賞賜觀賞的權利,玄武自是謹遵其命,從頭到腳地瀏覽一回,再緩移到她臉上。「你以為蝕心劍會將你當成一塊香軟誘人的鹵肉,今天切你一只手臂,明兒個再吃你一塊大腿嗎?它在無聲無息之間所啃蝕掉的部分,恐怕超乎你所能想像,更是你所無法察覺。」
在他眼中所見,她的精魄原魂已是殘缺不堪,若這柄流星劍再蟄伏在艷兒體內兩百年,她會連最後一抹妖魂也被蝕得干干淨淨。
這原非他所該干預之事,畢竟天命如此,怎容他扭轉逆行?
包何況,他非神非仙,僅是只玄武靈龜……
但他又如何能眼睜睜見她被蝕心劍吸魂噬魄而袖手旁觀?
玄武定了定神,心里有個底。既然無法袖手旁觀,那就拉她一把吧,天命理當如何走也毋需拘泥,逆天便逆天吧,只是挽救只小妖的性命,不會造成眾神及世人太大的困擾才是。
最多就是勞煩專司勾魂的地府鬼判給改改生死簿,在艷兒的名字上給畫上個大叉羅。
因為,艷兒現在已經是屬于他的……責任。
「我看你只不過是想用謊言騙我將流星劍卸下,你好逃之夭夭吧?」艷兒鼻腔竄出冷哼,「什麼蝕心劍、吃人劍,全是你為了自保而胡謅的吧?!」
「我沒騙你。」
「你拿出證據呀!你憑什麼說它會蝕人心魂?你親眼見過了?還是它托夢同你說了?」冰劍落在玄武鼻間,噴吐著怒焱般的冰氣,一妖一劍同時質問著他。
「我沒親眼見過,它也不曾托夢予我。」笑意重新回到玄武眼底,為她有趣的逼問而漾起暖意。
「哼,簡單說就是你貪生怕死,藉著詆毀流星劍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她下了結論。
「艷兒,你從沒發覺流星劍在你體內時,你身體所產生的異樣?」他放軟了嗓音。
「沒有!它在我體內就像脈絡間流竄的血液一般,不覺任何痛楚不適,更是生存所必須之物!」
沒錯,流星劍就像她體內鮮血,每出鞘一回,她便能感覺到沸騰活躍的精力源源不絕,喚醒她每分每寸的意識。
那時的她,像只渴血的獸,干澀的喉頭在咆哮著鮮血潤澤,而流星劍,為她帶來更多更滿足的赤艷腥紅。
「你若沒發覺,那並非好事……」玄武低聲沉吟。
「你廢話夠了沒?!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就干脆點,我也能賞你個痛快!」劍尖一滑,艷兒偷襲玄武。
她的劍氣逼得玄武不得不小退數步,她每揮動藕臂一回,便有大量的寒氣進出,薄薄的凝霜凍結在周遭草木上,微微晶亮猶若晨星。
他偏頭一閃,避開嗜血流星,「我說過,你的流星劍傷不了身為四靈之一的我。」她還真頑固不化。
「你只不過是只背了殼的四腳蛇!」她出言羞辱他。
人身攻擊……
他這只「玄武」是背了殼的四腳蛇,「青龍」也可以說是長了腳的小飛蛇,「白虎」理所當然成了染上白彩的小貓兒,「朱雀」就是體型巨大的雞羅?
四靈至此,尊嚴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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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困惑……
她追著玄武一行三人,就為了砍掉他們泄忿。
如今,他們三人的腦袋仍安安穩穩地晾在脖子上,燭光和宵明還一路哼著輕快小曲,而她只是尾隨其後,不時地為前頭三個龜行兼路痴男人指示正確方位。
他們走得好慢,慢到即使她坐在原地整整一日讓他們先走,她仍有辦法僅花半炷香的時間就追上這三個男人。
名副其實的——烏龜呵。
「艷兒,你走得好慢。」前頭的玄武回過首,朝她溫柔笑道。
被一只烏龜反嘲她走得好慢,真是奇恥大辱!
她蓮足一踱,三步並做兩步,快步地超過三個龜男人。
「艷兒,你又走得太快了——」
玄武的聲音已被她遠遠地拋諸腦後。
她的步伐帶著賭氣的輕快,紅襦裙翻騰成層層婆娑紗浪,更像片片迎風搖擺的極艷花辦。
哼!膽敢嫌她走得慢?!也不自己先去反省反省自己,三個男人、三個路痴,還不全靠她的領路才能走出這座森林?若沒有她,恐怕他們三人現下還站在那個三岔路口呆站咧!
但,她還是好困惑……
依她向來的性子,只要俐落砍了那三個男人,便能揮揮衣袖走人,從不會有過多牽扯,這是頭一遭,她與其他人有數日的交集。
她承認,她是砍不著玄武,她的流星劍對他而言猶似廢鐵一般,真教人不甘心——是了,她會一直想追著玄武跑,是因為不甘心吧?因為被他瞧光了身子的不甘心,因為被他封了流星劍的不甘心,因為沒挖了他雙眼的不甘心……
還有,因為一想到離開他之後的……不甘心。
她說不上來這樣的不甘心是從何而來,只是不想再嘗一回被人拋下的滋味……
艷兒怔了怔,她方才想了什麼呀?「再」嘗一回被人拋下的滋味?怎麼突然有這般感受浮上心頭?她已經記不得那種被人拋下的滋味是酸是澀,什麼都記不住了……
是真記不住嗎?若是真的,她又為何要不甘心?為何要害怕?
若她真能記得住,她又為什麼感受不到那被棄下的椎心滋味?
她淺吁輕嘆,隨即發覺身後已經听不到任何屬于那三個龜男人的說話聲或腳步聲,是她離他們太遠了嗎?
艷兒停下步履,靜靜佇立在原地,只有一雙細眉蹙了蹙。
好怪,明明不喜歡與人有交集的她,卻又無時無刻不經意回過身,就怕玄武又沒跟上她的腳步,迷失在叢林之中。
真怪,明明想殺他,卻又在明白他身為四靈之一,是屬于等級修為皆在她之上的神獸,所以她絕對傷不了他絲毫時,感到莫名喜悅。
喜悅?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緒?
等于片刻,仍沒有玄武及那兩個家伙的身影,艷兒又朝反方向半跑半走而回。
終于,她在樹林右側的死路發現了玄武一行人的蹤跡。
天,就連跟在她身後都會迷路?!
艷兒沒多說一句,走到玄武身旁。
「艷兒,我們找你好久,怕你迷了路。」玄武伸手握住她的指。
這算先發制人嗎?分明是他們三個路痴拐錯了彎、走丟了路,卻說是擔心她迷了路?
艷兒有些惱,卻在接觸到玄武的溫吞眸光時更惱——惱她現下臉蛋上噴吐的紅艷熱辣。
「這邊。」她沒甩開他的手,清冷地拋下兩字,領著他們走回正途。
「幸好有你領路,否則我和燭光、宵明說不定又給走回原地,一切從頭開始。」這是實話。
是呀,她可謂功德無量。艷兒暗忖,五只縴指卻不自覺握牢玄武的手。
「對了,過了這座林子,我記得再朝西行,會經過一處凡俗世人的城鎮,咱們就在那投宿數日。艷兒,你會同咱們一塊吧。」玄武輕緩的口氣像是請求,實則更像是替她做好了決定。
「當然,你忘了我還沒殺光你們嗎?我豈會輕易罷休?」這是她用來說眼自己緊隨著他們一行人的理由。
玄武只是笑了笑,朝身後的宵明道︰「宵明,這回就瞧你了。」
「好。」宵明彎腰拾起握拳般大小的石塊,在掌問掂掂重量,兩掌一踫,石塊碎成十數塊小石。「燭光,接著。」
語畢,一顆顆由宵明手里擲交給燭光的小石塊,在半空中化為了白花花的銀兩。
「這些應該就夠了吧?玄武大人。」宵明問道。
「嗯。你點石成銀的功夫越練越透徹。」玄武從不吝于夸證龜子龜孫。
「為什麼要將石頭變成銀石?」艷兒難掩好奇。
「這是凡俗人世最通用、最有價值的東西,有了這個,咱們就暢行無阻了。這叫入境隨俗。」玄武為她解惑,「接下來,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所謂的人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