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俗世城鎮停留了五日。
三個走起路來遲遲緩緩的俊雅男人,搭配上一個冷颼颼的天仙大美人,霎時成為這城鎮的最新話題。
玄武一行人走在城街上,換來不少指指點點,因為他們太過特別。
「這金步搖挺有趣的,搖起來玎玎作響,你喜不喜歡?我買給你?」男人喜孜孜地將他在攤子里發覺的首飾遞上前給身畔的女人瞧。
「不喜歡。」女人答話的口氣足以凍結一條川河。
「那……這簪珥呢?我瞧得出來,上頭瓖的貝珠是貨真價實,絕非贗品。」男人又晃了晃手中珠圓玉潤的簪珥。
女人連應聲都懶得應,頭一扭,繼續朝前頭走。
「小扮,我要了這簪珥。」
男人輕暖地對小販說道,好看的容貌竟害小販瞧得有些呆了。
「啊,可方才那姑娘……」她的反應看來像是「不要」吧?
「她會喜歡的。」男人一逕笑著。
「好好,這簪珥要三十紋銀。」生意上門豈有往外推的道理。
「謝謝。」付了銀兩,男人快步想追上前頭的美麗姑娘,然而他的「快步」卻只是尋常人的慢行。「艷兒。」
男人的輕喚聲,終于讓走在前頭的女人頓了腳步,臉上表情頗不甘願地旋過身又給走了回來。
「你走快些好嗎?」她埋怨。
「逛大街當然得慢慢來,哪像你箭步如飛的?好幾個攤販都教你給錯過了。」玄武朝艷兒伸出手,她不受控制地回握住他。
這是兩人間的默契,她討厭乎心里空空蕩蕩的感覺,而他也知道這點。
「你瞧,像燭光和宵明那兩個孩子,在後頭玩得不亦樂乎,那才叫逛大街。」
兩人同時回首朝後方望去,燭光和宵明正在斗雞圈外拍手叫好。
「那有什麼好看的。」她冷哼,紅紗掩覆之下的嘴兒撇了撇。
「對那兩個孩子來說,是挺新奇的。」他笑,拈起方才為她而買的簪珥,「來,我替你簪上。」
玄武唇邊那抹笑容干干淨淨的,這樣的笑,卻被她眼前的紅紗給染上一抹艷色。
「不適合……」她陡然低聲自語。
蔽眼的薄紗,毀了那般單純的笑。縴手撩起蓋頭紅紗,還給玄武干淨的素色,不知怎麼的,她只覺得……
他,不適合血般的紅。
「怎麼了?」玄武為她半掀紅紗之舉不解,「蓋著頭紗,很熱是不?」
艷兒搖首。她只是不想隔著紅紗瞧他。
玄武簪妥了她左耳珥珠,繼續朝右耳奮戰。
耳朵上沉甸甸的珥珠,對她而言無疑是累贅,然而……這樣的累贅非但不會令她生厭、排斥,反倒是心頭涌起一股甜孜孜的喜悅……
「好了。」他將幾綹散發撥到她耳後,露出點綴在她粉女敕頰邊的白亮珠貝,「好不容易才遇得到人間城鎮,我幫你多買些玩意兒,否則明兒個起程,十天半個月都得在山野林間度過。」
「你們究竟要往哪里去?」艷兒問,一邊動手將紅紗覆回面前。
「去天庭,為王母娘娘拜壽。」他壓低嗓音,因為正巧與兩個凡俗世人擦肩而過。
「趕著去拜壽還這般拖拖拉拉?」
玄武輕笑,「離壽宴還有五個月,不急。況且以往我和燭光宵明都將時間花費在迷路之上,現下有了你,助咱們免去迷途之苦,也多了不少時間能四處逛逛大街、賞賞景。」
兩人繼續前行,逛了好些個攤販,在她的反對及悶不作聲之下,玄武又買了好多東西給她。
艷兒看著他臂彎間的「戰利品」越來越多,而且全是些姑娘的胭脂水粉、精致繡鞋繡帕、制裳布料、零嘴玩意兒,應有盡有。
這男人是買東西買上癮了嗎?
「不要再買了。」
終于在玄武又停在一攤專售陶土女圭女圭的販子前,欣喜地拎起一只女圭女圭轉向她之前,艷兒開了口。
「為什麼?你瞧,這女圭女圭的模樣與你好像,你一定會喜——」
「我不喜歡。」她搶話,冷冷瞥了他掌間那尊笑得天真無慮的陶土女圭女圭。
像她?只有鮮紅的衣著像吧?她可從不曾露出像陶土女圭女圭那般蠢笨的表情。
「那另外這尊——」玄武放下紅衣女圭女圭,又準備拿起別尊。
「我不喜歡。」
「若是攤前的陶土女圭女圭,小泵娘都看不上眼,我這里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動物、花啦、鳥的,小泵娘要不要瞧瞧?」小販殷勤地從身後挖出一口大木箱,里頭裝滿了陶土女圭女圭。
「我不要。」艷兒瞪了小販一眼,明擺著︰你敢給我拿出來,試試!
「你不用擔心銀兩之事,宵明那邊還很多,而且一尊泥女圭女圭花不了幾文錢的。」
「我沒擔心銀石,我就是不喜歡買這些玩意。」這是表面話,實際上她只是……只是不喜歡他買多了,左手全用在捧那堆無用東西上,右手卻每每在經過一攤位時,便會放開她的手,專注于選焙商品。
雖然每件物品都是為了她而選,但她寧可什麼也不買,就是不要松開他的手。
艷兒沒同玄武吐實,即使讓他覺得她像個使嬌的蠻娃也不以為意。
玄武卻看穿了她的心思,右手緩緩牽起她的手,「要不,咱們就買最後一樣,由你來選。」
「最後一樣,就不再買了?」艷兒的掌心塞滿了他的溫暖,原先不滿的悶火也一點一滴消弭,口氣不再像方才那般沖。
「嗯。」他用笑容蠱惑她。
「好。」她低首望著滿攤的陶土女圭女圭,左翻右揀,就是沒半個中意。
小販不斷推薦一尊尊的陶瓷,從七仙女、十二生肖、十八銅人、二十四孝、三十六計全給搬到攤位上來,她就是不為所動。
這筆生意真難做。小販暗付,換了一箱又一箱,眼前的冷艷姑娘連挑個眉都下曾。
「來,最後一箱,再看不上眼,我也沒辦法了。喏,這箱全是些書冊上提過的妖魔鬼怪,虎妖、九頭蛇精、吃人怪獸……」小販不抱希望地拎出十數只尋常姑娘壓根入不了眼的奇形怪狀陶塑,「朱雀、白虎、青龍、玄武——」
「我就要這只。」縴指落在小販手上正巧高舉唱名的玄武陶塑。
「這只烏龜?」小販再次確認。
艷兒望著陶塑頷首,不自覺地漾起淺笑。
小販愣了愣,「你的眼光真獨特……這只玄武龜,兩文錢。小泵娘,你要不要順便將其他四靈給搜集齊全?這朱雀、白虎、青龍比玄武貴個幾分錢,但你要是喜歡,我算你便宜些。」
「為什麼玄武龜比較便宜?」發問的人正是玄武,他可好奇自己比其他四靈同伴來得廉價的主要原因。
「龍和鳳原本就是吉祥象征,虎型陶塑也有‘虎虎生風’的美意,玄武充其量就是只長壽龜,更有所謂‘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的排名,所以玄武龜硬是比其他威風凜凜的四靈少了點賣相。」
玄武受教地點點頭,見艷兒無意買下其余四靈,他向小販道了謝,牽著艷兒離開了陶塑攤位。
「知道自己的評價在世人眼中如此,心里不甚痛快?」艷兒一面把玩著玄武陶塑,一面同玄武龜的「正主兒」說道。
「怎麼會呢,這種評價也無不妥。」玄武族系不愛爭戰、不愛爭名利,自然心態怡然。「況且他說玄武龜賣相不好,可現下只有玄武龜為他賺進一筆生意,不是嗎?」事實勝于雄辯。
艷兒紅唇一勾,「反正你能看開是最好。」
「有許多事毋需太在意或太過于比較,只要不違背自己的真實心性就好。」玄武朝身後看,「見不著宵明和燭光的身影了,幸好咱們事先約好踫頭的地點。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腳可好?」
「當然好。」她可不像他對逛大街有這麼高的興致。
艷兒任他牽領著往西方走去,她忍下住緩緩說道︰「那方向是死胡同。」
「咦?」玄武瞠大眼,一派無辜。
艷兒翻翻白眼。依她看,即使約好了踫頭地點,這三個路痴男人要重逢還是得花上個把時辰,甚至是整整一天咧。
換艷兒牽著他,朝反方向走。「這邊。」路痴!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再怎麼平和的小城鎮,仍存在著某些害群之馬,專司用來破壞社會安寧的。這種人,有個美稱叫地頭蛇,又名混混,再名癟三。
而今,正坐在一處涼茶亭里的玄武及艷兒就倒楣給遇上了。
「英俊小扮,你不是這里人,咱兄弟沒瞧過你。」一張方桌,四個彪形大漢不請自來地坐在玄武及艷兒的桌前,毫不客氣地分享著他們的涼茶及茶點。
「是,我們是路過此地,明兒個就起程。」玄武不改和善的笑容,慢條斯理回道,艷兒則是連理都不想理那群男人,逕自喝著茶。
「唷,買了不少東西,這些首飾衣裳的,不便宜耶。」
「是挺貴的。」
「瞧你們一身打扮,是富家公子?咱兄弟最近手頭很緊,借個幾兩來花花,小扮你不介意吧?」地頭蛇老大不再拐彎,直言勒索。
「不介意。」玄武想也不想,將錢袋奉上,反正銀兩再變就有了,毋需惹是生非。
地頭蛇沒料到竟有如此合作的肥豐,霎時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玄武喚醒他們的神智。
「你們點點看那些銀兩夠是不夠,不夠再開口。」
「夠、夠了。」地頭蛇甲教玄武輕揚慢詢的嗓音所誘哄,傻傻應聲。
這反應當下換來地頭蛇老大的爆栗襲擊,「錢哪里嫌多的?!賓一邊去!」他再轉向玄武,「小扮,你這性子我欣賞,夠爽快!」
「好說。」
「既然你爽快,咱兄弟也不為難你,你留個十……不,五兩在身上,其余的銀子全交出來,就當咱們交個朋友,你看如何?」地頭蛇老大開出不合理條款。
艷兒發出冷冷輕哼,掌間的茶杯重重地踫回桌面,濺出澄黃的茗液。
「唷,方才沒瞧清小泵娘,沒料到是這般頂級的美人兒。」地頭蛇老大轉移目標,「披著紅縭,是等相公我來掀蓋頭嗎?」挑逗的手一把便扯開了艷兒的覆頭紅紗。「我掀了你的紅縭,叫聲親親相公來听听——」
輕薄的話語甫完,地頭蛇老大乍見艷兒鮮紅而清澈的妖眸,著實嚇了好大一跳,但來不及發出驚叫聲響,他的身軀已被一股極寒極冷的冰霜給劃開,眼前不僅那天仙美人的眼是紅的、唇是紅的、衣是紅的……所有景物都染上了腥紅——那全是由他一分為二的軀殼間所噴濺而出的熱血。
茶棚內的人全為這一幕而尖叫竄逃。
「艷兒!」玄武遲了一步,無力阻止慘劇發生。
艷兒手執流星冰劍,劍身純淨如昔,未染血腥,而她的眼卻反常灩艷,冰劍升華著怒氣,沁冷白煙沸騰,冰焰沖天。
「哇——妖、妖怪,救命呀……」地頭蛇乙瞬間曲縮為可憐蟲,雙腿一軟給跪了下去,逃命不及,只能驚恐地抱頭尖嚷。
紅袖翻飛,流星劍蓄勢待發,再朝地頭蛇乙方向馳騁而去!
「艷兒,夠了!」玄武為地頭蛇乙擋下劍勢。
「滾開!讓我殺了他!」火紅的眸焚燒著怒濤,她咬牙道,無奈劍身被鉗握在玄武掌間。
玄武知道她的憤怒。以往燭光及宵明的言詞挑釁就換來她提劍相向,更何況被剖成兩半的地頭蛇老大已將挑釁給化為實質的無禮行動……那男人有錯,但以命來償卻也太超過了些。
「艷兒,那個惹怒你的男人已死了,不要再牽連無辜之人。」
「他們是一伙的!」她忿忿抽回手,就要推開玄武。
玄武不動如山,橫亙在艷兒及地頭蛇乙之間,「但他罪不及死,世人有罪自有世人律法來判,我們無權決定他們是生是死。」
「他掀了我的紅紗!」艷兒怒咆一聲。
扯落在地的赤紗,襯著滿地鮮血,不再耀眼醒目。
「掀你紅紗的男人已經死了。」
「我要將他碎尸萬段!」她提劍上前,雙腕卻遭玄武輕扣。
「艷兒,別沖動。」
茶亭十數尺之外所聚集的人潮越來越多,連原先在逛大街的燭光和宵明都听到街頭巷尾流傳著「妖女殺人」的嚷嚷而跑來湊熱鬧,這一瞧,讓他們兩人暗叫聲糟。
艷兒面對玄武百般阻撓,不由得撂下狠話,「你若再阻止,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若再鬧事,我連白天都將那柄妖劍給封印住,讓你永遠無法再喚出流星劍。」玄武的口吻雖不及艷兒來得強硬,吐露的字句卻讓艷兒微怔。
紅眸先是一斂,再揚眸,更加冷冽。
原本對地頭蛇的氣憤轉移到玄武身上。
她氣他,竟站在其他人的立場阻止她。
她氣他,竟出言恫喝她。
她氣他,竟不懂她為何而憤怒……竟不懂,那男人掀起了她的紅紗,掀起了那代表著夫與妻的牽系,若非如此,她何需氣急敗壞、何需憤恨難消?!
「你讓是不讓?!」
「不讓。」玄武固執起來也非容易屈服之人。
她也被激起脾氣,「那你就陪他們挨劍吧!」
冰劍凜冽的寒氣肆無忌憚,直突向玄武,目標卻是他身後所護之地頭蛇。
玄武步履動也不動,僅以右手拆招。
大量寒氣凝結了濃重的空氣,陰沉的天、厚密的雲,詭譎而暗霾。
雪,在這個初春時分竟緩緩飄降,是流星劍所帶來的凝霜寒雪。
「玄武大人,你們兩個在這城鎮里開打,會毀了凡人的屋舍呀!」燭光及宵明出聲提醒。
玄武淡瞥他們一眼,雙臂微張,一瞬之間,他及艷兒的身影消失無蹤。
「走,咱們追上去。」燭光拉住宵明,頭一點,兩人也化為虛無氤氳,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凡人,以及滿地瘡痍的血腥慘景。
燭光和宵明因法術學得不夠專精,在山林里停停飛飛三、四回之後,才勉強尋著玄武的氣息。
「這里……不就是咱們頭一回見到小艷妖的地方?」快速馳騁而過的綠景,喚回宵明的記憶。
「玄武大人又將她給帶回這里了。」這里地廣人稀,的確是廝殺的絕佳地點。
「這回,小艷妖和玄武大人又有得吵了。」宵明輕嘆。
「玄武大人才不會同她吵咧,到後來還不是全讓她了。」
「說的也是,玄武大人什麼都會,就是不會同人吵架。」更何況吵架的對象是小艷妖。
兩人才如此說道,驀地,前頭猛烈竄出巨大風雪,幾乎要將宵明和燭光給吹回數萬里之外的渤海老家,冽風和著奔雪,刮疼了兩人的臉頰。
白茫茫一片,逼得兩人睜不開眼,這場風雪,來得又急又快。
「怎、怎麼回事?為什麼好好的天氣竟下起大雪?」好、好冷……燭光上下牙關忍不住打起顫來,黑中瓖紅的發絲上已凝結厚厚一層冰霜。
「這是……蝕心劍所帶來的雪?」
綠景在眨眼之間全成了積雪荒景,鳥叫蟲鳴也全數消失,整座密林安靜得令人膽寒。
「慘了、慘了,該不會是小艷妖火力全開、怒極沖天,激出了蝕心劍的魔性?!若真如此,玄武大人不就危險了!」燭光怪叫。
「極有可能。」宵明蹙攢著眉,風雪的強勁,阻礙了他們前行的速度。
「玄武大人,您可千萬要沒事,否則咱兩兄弟不會輕饒小艷妖!」燭光不斷低喃祈禱。
彎過了一處峭谷,映入燭光和宵明眼中的景象讓兩人足足愣了片刻。
大湖般的廣大空地上積滿了厚厚白雪,在耀陽底下,刺眼得令人無法直視。在大雪之中,只見紅袂猛舞,點綴在風雪中,猶似風中搖曳的鮮艷紅花。
「小艷妖……」
艷兒的眼仍是火紅如昔,翻飛的紅紗袖裳半掩半現著她絕美的容顏,她的紅唇,赤紅欲滴……
薄女敕的雙唇卻在下一刻嘔出無盡的鮮血,比她身上紅衫更艷彩更鮮明。
「小艷妖!」燭光和宵明連忙奔了過去。
艷兒看不清狂風遽雪中的所有景物,也听不見耳畔呼嘯的風聲及兩人的叫喚,檀口涌出的鮮血染紅了白雪,整個火焚似的胸腔痛得幾乎敦她昏厥,她每一呼吸,便有竄上喉間的血腥阻隔一切。
即使再疼再痛,艷兒堅定的紅眸,卻直直望著天際——
那道手執流星冰劍,俯睨著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