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突來陣雨,嘩啦嘩啦地打響水家莊的每一片樹梢綠葉。
穹蒼與闊湖陷入沉沉的迷蒙,好似一幅精心繪就的淡墨畫。
「凍,你好久沒來看我。」
僅著羅襪的縴足沿著檐階飛奔而來,氛氳嬌軀撲進水湅懷中。
「我不是提醒過你,在水家莊不許使輕功,教人給瞧見還得了?」水湅微微推開千翡的身子,鼻腔內全是她身上的胭脂香氛,讓他蹙起眉頭。
這是什麼味兒?聞了直教人反胃!
「我一時心急,急著想見你呀!你好狠的心,將我扔在這舞月閣一丟就是大半個月,你的心是教狗給啃了呀?沒良心!沒良心的!」千翡似嬌似嗔地捶落好幾記粉拳在他心口。
「我這不是來了嗎?」好臭,真的好臭。水湅與她拉開一大步距離,仍擋不住令人作嘔的香氣撲鼻,他自腰間抽出紙扇,東邊揮揮、西邊搖搖、左邊煽煽、右邊拂拂,想將四周的味道給吹個盡散。
「你半個月不見人影,我到你的院落去又踫不著人影,說!你是不是另結新歡,有了新人忘舊人?!」女人的護嫉讓天仙般的絕艷容貌染上一抹丑陋。
「什麼新人舊人的,別瞎猜。」
一陣突來的狂風,將千翡身上千斤似的香氣朝西北方吹拂而去,也讓水湅大松一口氣。怎麼女人都喜歡薰些恐怖的香氣來茶毒別人的嗅覺咧?
「哼,男人說的話能信嗎?否則請你這悠閑的莊主說說,這半個月你忙啥大事業去了?全水家莊的事不都是姓秦的在管、在辦,你能忙些什麼?」
千翡的縴指落在水湅鼻前,但見他托著腮幫子,神情輕松。
「我給你權利過問我的事了,嗯?」
水湅說得好慵懶、好無害,非常刻意的以烙著龍印的右半邊臉對著她,毋需大聲斥喝,也不用冷漠待之,他就是有本事在談笑間讓人毛骨悚然。
千翡的氣焰霎時煙消雲散。她曾周旋在不少男人身邊,自是明白以退為進的道理,嗓音由高亢轉為軟柔,也帶著男人無法抗拒的楚楚可憐。
「凍,你生氣了?我不是同你埋怨,人家只是想撒撒嬌,誰教你都不來看我……我一個人,好孤單。」她伏坐在地,將柔荑擱在他膝上,臉蛋也緩緩貼近,像個可憐兮兮的棄娃。
「我不是說過,我不介意你在孤單時去尋找另一處的慰藉?」他從不要求她守身如玉,更給予她「紅杏出牆」的權利。
「你……你怎麼這麼說話……」千翡咬著唇,投以嗔怨眼神。
「翡兒,我是說真的,我不介意你豢養另一個男人。」他的指,滑過她的臉頰。「只要你小心點,別教水家莊其他人瞧見就好。尤其是隨雁,否則他就有正當理由將你轟出水家莊,這麼一來……我會很苦惱的。」苦惱少了一顆棋。
「我是你的女人,你竟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番話,你--」
「我是怕你孤單。」水湅聳肩一笑。
「這只是你的借口,你壓根沒將我放在心上任何一處位置,否則你不會對自己的女人說出這麼傷人的話,更不會要將我與別的男人共享!」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有此等寬宏雅量,容許自己的女人投入另一個懷抱,除非--他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憐及重視!
「你又任性了。」水湅淡淡提醒,「我說‘你可以’,並沒有說你‘一定要’,何必反應激動?你嫌孤單、怕寂寞,找個人來陪陪你也是理所當然。」
「我只要你陪我!」千翡緊緊抱住他的腿,花樣的臉蛋瓖掛著珍珠般的晶淚。「你要我再殺幾個人都可以,要我再苦練幾套劍法也行,但你不要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對我!」
「傻女孩,哭什麼?」
「我哭你的絕倩寡意!」
「對了,你離開在我之前的那個男人,也是這般伏跪在他腳邊,哭得恁般淒慘嗎?」
千翡如遭雷殛,好半晌只能呆呆望著水湅的笑臉‧
沒錯,她是背叛了前一個男人後才投進水湅的懷抱,因為她早就看出水湅會比那窩囊男人更有出息、更有權勢,也更能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似乎也忽略了……水湅比那男人更難以掌握。
「你、你這是在嫌棄我?嫌棄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
「別多心,我沒這意思,我說過我不會介意這種事。」水湅站起身,連帶讓趴伏在他腿上的千翡離開他。
他的眼神落在無垠湖面,檐外,細雨綿綿。
「我只是好奇才問。況且,我的舉動應該沒有任何嫌棄你之意吧?」
是沒有,他的態度一如以往,不慍不火。
也就是因為水湅不介意,她才會如此驚恐,這表示他壓根不在乎她……
千翡毅力可嘉,自身後環抱著水涑。「我倒寧可你介意,非常介意……凍,你是愛我的吧?」她問得好不確定。
這句話換來水湅沉沉地笑。
她若變笨變傻,興許他會愛她,她的容貌國色天香,足以勾引任何一個男人的傾心愛戀,但他不喜歡一個……和他心機一樣深沉的千翡,就像攬鏡而照,所見到的,永遠都是他。
他不會去愛上另一個「水湅」。
「你若變成痴兒,我會愛你。」這話,像是無心的承諾,也像調侃。
「我已經是了,我痴情于你,豈不像個傻傻的痴兒?」她嬌柔輕語。
「痴情于我?呵呵……好,好個痴兒。」
她為他的贊許而漾笑。
「那你……就盡力成為一個能為我分憂解勞的痴兒吧。」扇柄抵在她圓潤玉顎,在紅艷唇瓣落下一吻。
「凍……」她不滿足,想貪得更多。
他卻退離了身子。「別使性子。」他簡言道,卻也明白告訴她--他永遠不可能順了她的心意。「我有正事要交代你。」
千翡松開了手,緩緩坐在涼亭石椅上。「你說吧……」
總是如此,只有在需要用上她之時,水湅才會主動來找她,然後待她辦妥他的交代,他會是個最盡責的主人,給予寵物最大的鼓勵及耐心--以她所渴求的愛來喂養她,任她撒嬌、任她調皮,之後又是漫長的不理不睬,直至下一回重復的過程……
這個男人,不是她所能牢握和驅使的。
「我要你練套內功心法。」
「練功?這是此次的任務?」
「沒錯,口訣由我傳授,我要你全心全意習練這心法。」
千翡有些不可思議。
「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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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簡單?」
水湅懶懶地癱躺在貴妃椅上,無論灌下多少盅濃茶,他的神情依舊惺忪,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陷入昏睡。
「簡單?這事怎麼會簡單?我們一開始都找錯了方向,以為要取出青冥劍必須聘請力大無窮的男性,孰知本質屬水的青冥劍竟是要以柔克剛,靠極陰之氣來取。」秦隨雁翻著那一疊厚厚的調查資料,上頭的字句殘忍地點明他們做了數年白工。
「言下之意,就是找個姑娘家來取青冥劍即可。」水湅雙手食指撐開眼皮,指尖與沉重眼瞼相互對抗。
「是要找個姑娘沒錯,但還有好多附屬條件,起碼要有數分功夫底子。」
「嗯哼。」好想睡……身子好酸……
「還要有膽識。」
「嗯哼。」
「以處子最佳。」
「嗯哼。」
「若非處子,練就陰柔心法的也成。」
秦隨雁每說一句,水湅便點一回頭,不過他听進多少,不得而知。
「最後,她要有必死決心--這點最難求,你還能說這是簡單的事嗎?」
青冥劍,又被稱為蝕心劍。有人說,執劍之人會被劍靈所纏,一點一滴噬啃著執劍者的心魂,直至發狂而死;也有人說,蝕心劍會操控執劍人的心性,使其成魔;更有人說,擁有蝕心劍,等于擁有了天下無雙的力量,毀天滅地易如反掌,代價卻是執劍人的生命……
無論何者為真,橫豎握起青冥劍的下場絕對稱不上「好」。
靜默許久,秦隨雁回首一瞧,水湅早已熟寐,微啟的漂亮唇辦吐納著細細鼾聲。他無奈一嘆,又端起茶盅朝水湅嘴里猛灌。
本嚕咕嚕咕嚕,直到一盅茶空。
水湅抖抖長睫,又恢復了數分神智。
「你還撐得下去嗎?你這副模樣好像累了三日沒睡的人是你。」秦隨雁這個整整三天兩夜沒沾過枕的人看起來精神都比水湅好。
「我全身酸軟,頭重腳輕,渾身無力……隨雁,快找些道士來祈雨,再這樣曬日光下去,我會被曬干……」他受不了這種炙熱難當的天氣。
「你太離譜了啦,最近好不容易才放晴,祈什麼雨呀?!」
「我不管!午膳之前我一定要見到大雨傾盆!」水湅賭氣道。
「你在要什麼孩子脾氣呀?」秦隨雁哭笑不得。
他知道水湅只要踫上連續數日放晴便會渾身不對勁,並且鎮日無精打采的,就像一條離了水的草魚,奄奄一息,這時的他也最任性。
但是--
「你以為下不下雨是我在管的嗎?我可沒呼風喚雨的本事,你自己振作點。」他又沏了壺茶。
「我要水……」
「喝茶啦!」秦隨雁以為他在討茶喝,直接將熱茶壺遞給他。
水湅別過臉,像個倔強的毛小子。
哎,這家伙鬧起脾氣來真是麻煩。
秦隨雁無奈地搖搖頭,「好啦,跟你報告完這事,我差人準備準備,等會兒你去泡泡冷泉、戲戲水,看精神能不能清醒些。」
「我直接跳到蓄龍湖里就好。」水湅垂涎地望著一大片在日光下閃耀的剔亮湖面。
他的貴妃椅就擺在湖畔垂柳間,臂膀一沉便能觸及沁冷湖水,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不滿足于這種蜻蜒點水的快意。
「不成!你別想又累得水家莊再全員出動打撈你一回!」他還真沒主子的自覺咧!秦隨雁堅決反對。
「如果只下去兩只腳咧?」水湅退而求其次,貪水的模樣煞是天真無辜又可愛。
秦隨雁望著他好半晌,才勉為其難地頷首。「嗯,兩只腳可以。」
他若不同意,恐怕就得面對一個「喪失神智」的水湅,那不等于對牛彈琴,只會累死他這個自彈自唱的可憐人,那條「牛」壓根不痛不癢。
獲得特許的水湅喜孜孜地褪盡鞋襪,修長的腳深入湖中,吁出一口好滿足的輕嘆--
「可以回到最先的話題了吧?」秦隨雁問。
「可以可以,有水什麼都可以。」水湅心情太好,就算是秦隨雁現下要求他出讓水家的萬貫家財,他也不會皺眉反對。
「我方才說要取青冥劍所需具備的事,你听進去了沒?」
「全听進去了。」水湅雙足一拍,濺起漫天熠閃水珠。「找個女人來就好啦。」
「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女人還得--」
「有武功、有膽識、至陰之質和必死決心。」水湅微仰首,戲謔地望著佇立在他身後的秦隨雁,陽光映襯著七彩水珠,由他雙足間一顆顆成形,眯成縫隙的眼眸似笑非笑。「隨雁,這真的再簡單不過了,況且……」他咯咯直笑,「我已經有了人選,獨一無二的人選。」
秦隨雁的表情好愣,看得水湅更覺有趣。
養虎為患,這是隨雁曾經的說法,若按他的方式來說,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水湅,從不養無用之人。
思緒由今晨與秦隨雁的對談情景回到現實,大雨滂沱的午憩時分。
燃著檀香的爐,竄著十數條小蛇般的白煙,蛇信輕吐,溢滿香氣。
窗外雨未歇。
水湅餃著甜糕,笑覷著閉目盤腿坐在床鋪上的千翡,她正調息養氣,運導氣行小周天,百會穴經任脈,到丹田,再由會陰穴轉督脈,最終回歸頭頂百會穴,如此一周。
「獨一無二的人選。」水湅輾然而笑,說得輕淺。
千翡氣歸丹田,檀口吐納薄氣,運掌止行。
「凍,為什麼要練這內功?」千翡移下床,她方才甫運功一回,只覺一股寒氣奔流在經脈之間。
「助你調息養氣以增進功體呀。」嗯,這甜糕入口即化,水家莊大廚的手藝果然了得。水湅又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但這內功又陰又寒……」
「所以才適合女子修煉。」水涑笑道︰「怎麼,對我存疑?」
「不,我只是感到意外,向來都是你先交代我任務,事成之後你才傳授武學予我,怎麼這回--」
「這回只是反了些順序,我下一個要派給你的任務非得憑借這內功才能達成,不過你放心,事成之後我仍有賞。」水涑遞給千翡一塊糕餅。
千翡搖了搖頭,她從不愛吃甜品,因為那關系到女人最在意的身材。
水湅不以為意,自個兒張嘴承接下香甜不膩的蓮花糕。
「是什麼任務讓你這般謹慎小心?」
水湅吮吮指,「一個很危險的任務,很可能……」
那分明僅是舌忝去糕點碎屑的動作,看在千翡眼底,卻像是一只吃飽饜足的獅,正吮去利爪上的腥紅,不由得讓她竄起寒意,屏息以待他接續未完的話。
「會死。」
半晌,千翡才恢復以往,扯出嬌笑。
「你派的哪一回任務不是出生入死?每次都愛這般嚇唬人。」
「你不怕?」
千翡縴臂環著他的肩胛,螓首枕靠在他頸邊,沖著他的耳珠子呵氣。「怕,我好怕……」貝齒一啟,輕咬那處敏感。「我好怕你賞得不夠多。」
「這事若能成,你要什麼我便賞什麼。」
千翡挑起眉,「這回我可不會單單要一個吻。」
「就算你要將我烹來吃也成。」水湅大方允諾。反正只要青冥劍出了石鞘,到時這身體……
「好,我就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從你的耳朵開始,臉頰、嘴唇、脖子……每一寸膚、每一口血,都吞下肚里,讓你完完全全變成我的人。」她每說一字,便啃咬一口,逗得水湅直發笑。
水湅吮住她那挑逗的艷色粉唇,「行,我準了。」
但前提是--她要留下一條命回來領賞。
「既然如此,我何時出任務?」千翡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
「猴急什麼?傻女孩,這套內功你不過才初學,至少得等你練到七成再說。」水湅拍拍她的粉頰,一副為她著想的模樣。
「那好,我會盡量縮短練功時辰--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會練成!」千翡夸下海口。
「欲速則不達,我要你慢慢練、好好練,不出一絲差池。」他全然不曾為她擔心,若真要說,他擔心的其實是她的莽撞與心急會毀去他好不容易安排好的棋局。
「你不是說過,我是你豢養的豹,只要是交付予我的任務,你從不多加煩心?這回我也不會讓你失望的。」千翡捧起水湅的臉,落下綿密細吻,似雨紛紛。
「這嘴學壞了,會拿我的話來堵我了?」
「還不全是你教壞的。」她嬌嗔。
「我記得我只有越教越好。否則你的吻技怎麼日益精進?」
「瞧你這嘴,比我壞上千倍萬倍!」輕若棉絮的摑掌,帶著女人向情人撒嬌的薄嗔。
水湅難得主動將千翡摟入懷中,沉沉低笑的嗓音由她頭頂飄下。
「我這張壞嘴也是會夸獎人,也是會偶爾說些甜言蜜語的呀,是不?」
是嗎?
千翡心底響起悲哀的反駁。
是呀……
他總是用那戲謔得近乎無情的冰凝笑容,來襯托出那一字一句殘酷得無以復加的甜言蜜語。
人,最可怕的並非擺出冷峻無緒的表情,而是噙著笑容的神情,卻未曾傳達任何暖意,教人猜不透、模不著那笑容背後的真實心思。
「怎麼這副模樣?嘴里說不怕,心里卻對未知的任務感到不安?」水湅精明的目光沒忽略千翡臉上一絲異樣。
她在他懷中搖頭。
「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也不怕……我只怕無法靠近你……」或許該說,這世上沒有人能穿透那道高聳的無形之牆,靠近他以糖衣包裹住的心。她如此,秦隨雁亦然。
「你太貪心了呵。整個水家莊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你更靠近我。」水湅勾住她的腰身,讓兩人下半身貼合得毫無空隙,以孟浪動作明示兩人間的肌膚之親,臉上所瓖掛的笑卻是最疏離、最遙遠的。
「凍,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別胡思亂想,我要你習練的心法最忌心神不寧,你若老是將注意力擱在其余雜事上,屆時任務有半點紕漏,我可不會輕饒你。」水湅仍是笑著,虛虛實實地說出好似玩笑一般的告誡。
千翡知道,他不是在說笑,他越是笑得清冽,就代表著他的話中隱含了更多的認真。
「嗯,我明白輕重。」
「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