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千翡手中所取下的青冥劍,化成了幻劍,然而青冥變成水劍之後,她卻沒有任何神妖之力來驅使它,終使水劍盡散,回歸冷泉,再靜靜地攏湊成劍,依舊佇立在原地,肉眼所見,只不過是一處澄澈不過的汩泉。
蝕心劍蝕心、噬神靈,終蛻凡劍形體,化為專屬執劍者之幻劍。
而青冥,屬水。
若非痴兒無心點醒,終其一生他也不會發覺青冥劍近在咫尺,因任誰也料測不著,劍與水,竟是同體。
幣在水湅臂膀間的痴兒愣愣地看著那柄澄清無瑕卻又緩緩漾蕩著波紋的青冥劍,帶著些許的好奇作祟,她伸出了手……
「別看這柄劍無害,它鋒利得很,痴兒。」水湅喚住她的輕舉妄動。
「是水……」看起來並不危險呀。
「是劍。」
一柄能解開他身上封印的劍。
一柄能讓他恢復成龍的劍。
水湅五指一松,成形的青冥劍又碎成點點水珠,如隕星般墜入泉中。他摟抱著痴兒,走回暗室石階。
「水湅,那把劍又是怎麼回事?!」秦隨雁模不清眼下的狀況,只能追問水湅。
「如你所見,青冥的幻劍。」
「幻劍?」
「說太多你也不明白。」水湅的口氣很敷衍。
「青冥劍怎麼會變成那模樣?又為什麼在你松手之後消失不見?這是什麼把戲?」秦隨雁可不放他隨意過關。
「很有趣,是不?」水涑眯眼一笑,將臂上的痴兒給放下石階,讓她自己穩穩立足。「這套戲法……」他伸手拿起淨淨手里捧著的溫茗,隨手往泉池一傾,香茗似流泉溢泄,另只手卻握住了傾倒中的茶液,與方才青冥水劍成形的樣子如出一轍。「只要有水,就能變得出來。」
青冥劍,沒有固定形狀,因水而生,因水而滅。放眼望去,只要有水,便能喚出水劍。
長指再松,水劍又進裂無蹤,看呆了水湅之外的其余三人。
「水家莊以後就交給你了。」水湅輕挽著痴兒,走過秦隨雁身畔時笑意盈盈地拍拍他的肩胛,說得突然。
秦隨雁先是一怔,「拜托!水家莊從多早之前就全由我在發落?!你管過哪一件小事了?!別說得好像在托孤似的好不好!」
「是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安心將一切丟給你呵。」
「這我早就知道,你干啥又用這怪語氣提醒我?!」
可惜秦隨雁的狂吠叫嚷聲,被水湅遠遠拋在腦後。
他牽著痴兒離開了暗室冷泉,直直朝他的院邸而去。
水湅沿途難掩好心情。
「有了青冥劍,我就毋需強逼自己待在這軀殼里,我就可以不再是‘水湅’,我就可以……」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一個好大好大的疑惑也在瞬間劈進他的腦門,將他方才那句話給打上一記遲疑。
就可以拋下現在所有的一切一切,快快樂樂地回去當他的戲水蛟龍?
似彼此心有靈犀,他回過頭,正巧對上她注視著他的目光。
龍,有屬于龍的生活方式,與人是大不相同的。
他若能當回水底蛟龍,自是要舍棄現下所有,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沒有與任何人建構起感情,就怕要走時,會走得不甘願。
腳步突地有些沉重,走沒兩步,他停了下來,險些害痴兒撞上他的背脊。
「痴兒,若我離開了水家莊,你會不會舍不得我?」他的口氣很輕。
她靜默好久,幾乎要讓水湅誤以為她听不懂他的話,才想再以更簡單的方式詢問她,痴兒卻先開了口。
「你要去哪里?」
沒給答案,卻再提了個疑問。
他的指,落在廣闊似海的湖面。
「要去很久嗎?」
「很久。」
「那……那,我會想你的。」久久,她才咬著唇道。
听听!這種話真讓人喪氣,好似有他沒他都不會有太大不同。
有些氣惱,卻也有些釋懷。
氣惱著她的無所謂,也釋懷著她的無所謂。
想與不想又有何差別,想了,徒讓自己傷神;不想,也只不過是將生命中曾有的過客給驅逐出記憶之外--對于他而言,兩者都是無關痛癢。
「不用了,想不想都無所謂。」他繼續邁步。
既是無所謂,他又為什麼要問及舍不舍得的蠢問題?她舍得也好,舍不得也罷,都無法左右他,無法左右他非人的事實。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多希望能從她口中听到「舍不得」三字。
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該死的希望!
或許……只是或許……
她說出「舍不得」,他便會為她留下。
但她終究沒說,只是憨柔地任他牽著,隨著他的步履而行。
螓首低垂地瞅著地面,原本落在眼簾的鳳頭繡花鞋開始模糊,連同小跑步時飛騰的輕紗榴裙也朦朧成一片薄濫。
空騰出來的小手抹抹眼,沾了縴手濕滑,拭去了阻礙視線的薄霧,下一瞬間又滿滿涌上。
鼻頭好酸、好酸。
她輕揉鼻頭,那股酸澀卻不減反增,甚至于酸酸的不適已經逐漸霸佔她順暢的呼吸。
想開口詢問他這股奇怪又不舒服的感覺,喉間竟干啞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字一句……
好難受。
眼楮難受、鼻子難受、咽喉難受,渾身都好難受--
水湅再度回首,這回無關靈犀互不互通,而是來自身後那道捂起雙耳仍能听聞清楚的啜泣聲。
花兒凝露的臉頰哭得淒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摧毀了她艷俏無雙的容貌。
「哭什麼?」他停步,掬起她的臉蛋。
她不斷搖頭、搖頭,活像是要硬生生將腦袋瓜子自頸上給甩下來。
「不……不知道……不、不知道……好難受……」破破碎碎的字眼好不容易才逸出喉頭,緊接著便是毫無節制的放縱大哭。
她不懂,不懂突來的傷悲,單純的心里承載著她不明了的失落,傾巢而出。
他卻懂,懂她突來的傷悲,為他而生的傷悲,不禁爬梳著額際劉海輕嘆。
「痴兒,我等這天等了好久,我不可能因為你而放棄。我不是水湅,我也不要是水湅,我有屬于我自己的生命,我要回去那具屬于自己的身軀。」他身為「水湅」十數年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自始至終……都不該改變。
一旦回歸龍軀,也就等于斷了所有與「人」的牽系。
听到他的話,她細眉攬得更緊,淚水也奔竄得更凶,索性發起娃兒脾氣蹲坐在原地,曲膝哭泣。
「別這麼哭,會教下人看笑話。」
「嗚……」她踢跺著雙腿。
「再哭下去,我都快能從你氾濫成災的淚水中喚出青冥水劍了。」他打趣道,卻換來更響更亮的號哭。
水湅頭一回感到無能為力,衣擺一攏也跟著席地而坐,無視兩人正佔據著廊道的正中央。
原是恁般愉悅的心情,在不曾止歇的嬌泣聲中瓦解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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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仍是以前的千翡,他必能定得毫無顧忌。
並不以為痴兒在他心目中佔有多大地位,並不以為她足以改變他的決定。
他的身軀被困在湖底長達數千年之久,直至十多年前他才藉由水湅之軀再度踏上陸岸,為的也不過是尋到青冥,並以己身之力破除封印。
如今,青冥在手,解除封印已是勢在必行。
可是心頭煩煩躁躁的,即使那道哭到打嗝的哀淒泣吟已然消失,整間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他一人--因為痴兒同他生氣,揪著自個兒的繡枕衾被往淨淨房里鑽,留他一個怨男獨守空閨。
也好,讓彼此都冷靜冷靜。
但還是煩。
水湅把玩著桌上一壺茶水,將它倒到杯里,斟滿,又從杯里將茶再倒回壺中,反覆再反覆,懶散的眼眸直勾勾覷望著長條狀的傾泄溫茗。
「我要走,一定要走,從我進到水湅身體的頭一天開始,我就很確定這個念頭,即使她哭得再慘、再可憐,都不該干擾到我的決定。反正撲通一聲跳到湖里,解開了封印,我就可以悠游自在地飛龍升天,做回我的閑雲野龍,至于這具皮囊會在數日後自個兒浮出水面,到時,誰還有心思去管我這皮囊之下的龍魂?」他的自言自語,好似在說服自己一般。
可是……
這種走法,好像在逃避似的--逃避著她的哭功攻擊。
好吧,他承認他不願見到她哭,那會讓他的腳步變得沉重,沉重到無法邁步前行。
窩囊呀,他怎麼會有這般窩囊的人性反應咧?
伴下杯子,不管滿桌面散灑的茗液,他和衣上榻,雙掌支于腦後。
「明日一早就下湖除去封印吧,這事能越早做是最好。」未了,他還是決定以逃避的方式來離開水家莊。
夜漸深沉,水湅似睡似醒,著實不安。
耳畔的哭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高亢忽暗斂,迫使水湅睜開眼,接著便是扎扎實實的大受驚嚇。
他的床沿坐著一尊披頭散發的白衣女鬼!
定晴一凝,他才瞧清楚。
「痴兒?」水湅坐起身子。
「水、水湅……」口氣慘淒淒的,軟軟的身子趴伏在他身上。
「你不是到淨淨房里睡嗎?」
「沒、沒睡……我……去問淨淨……」一個哭嗝截斷了她的句子,「問一個,問題……」
「問什麼?」
「問她……我可不可以……以後都把糖呀糕的,全讓給你……」一顆顆豆大的淚水順著不知婉蜒多久的舊淚痕淌溢,她沒伸手抹去,任它們在顎緣匯集、滴落。
「為什麼?」
「全讓給你,你就不會走了……」哭音斷斷續續。
「全讓給我,我還是會走。」他又不是因為分不到糖吃才負氣離開。
低泣轉為嚎啕,聲聲指責著他的狼心兼狗肺。
水湅下了床,將她微微掙扎的身子帶到窗欞邊,共同注視月華輕灑的美麗湖面。「還記不記得湖底的囚龍?」
「龍……記得。」
「我若不走,它就沒辨法出湖。」
她似懂非懂,只是搖頭。
「天底下沒有一舉兩得的事,‘水湅’本來就是個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之人,如今,我只是讓月兌了軌的一切回歸原點。」
懊活的、該死的,命中已注定,誰也無力扭轉定數。
誰也無力扭轉……包括她。
「不然……我跟你,一塊走。」她仰起螓首,淚花洗滌過的雙眸又紅又腫。
「為什麼?一塊走就不能再見到淨淨,這樣你也甘願?」
「叫淨淨,也一塊……」她異想天開。
「淨淨一塊,是不是順便連隨雁也一起?隨雁一算進來,縛系在他身上的人事物就像串粽子一樣,一扯便沒完沒了。」到頭來,全水家莊的人不全得跟上?
牽系這玩意兒著實驚人,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人身上都束縛著太多太多的包袱,教人無法灑月兌。
但他不是人,是只龍,不該會同人一樣。
「那怎麼辦……」
「不要再哭。你明早可以坐在這里望著湖,我……龍會自這方向破水而出,那時,別忘了朝它招招手,讓它定得無慮些。」他故意說得輕松,卻掩不住低嘆的口吻,「你待在水家莊里,隨雁自會替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他不會在意以前千翡的所作所為,我不擔心他是否會欺陵你,有淨淨在,他也沒這熊心豹子膽。」他放柔了嗓,「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是我害你變成這模樣,現下又讓你哭得淒慘。」
那時青冥劍碎,他以為自己無望再做回龍,他真的曾放縱自己去寵她、放縱她逐步侵蝕他的心,但……他還不愛她吧?否則他為何能狠下心腸,說走就定……
他想,他仍不愛她吧……
「水湅……我听不懂……可是你不要走,好不?」她慌道。
就只差一點,他幾乎要在水靈靈的眼眸懇求下月兌口應「好」。
「不行。」非走不可。
他半斂眼瞼,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她可憐兮兮的哀求。
「水湅……」她的小臉又苦垮了。
「不要哭,你會影響我……」水涑苦笑,她卻哭得更慘。
「水湅……」她變本加厲。
水湅撫額沉嘆,「痴兒,你不要再--」
「水湅……水湅……」她撲入他懷里,她沒有夠多的字匯來表達她的慌亂,只能無肋地喚著他的名,「水湅……水湅……」
「你再哭,我的意志真的會崩潰。」
「水湅……水湅……水湅……」她恍若未聞,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他要離開很久很久而哭。
水湅俯下首,吻住她喃喃嘀咕的唇瓣,也吻上她頰畔堿澀的濕意。拇指抆揩粉色眼眶淌落的晶瑩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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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影響不了他。
傾倒完整壇的淚水,水湅只是一點一滴吮盡,而不給她任何留下來的承諾。
他要走,要走了……
痴兒揪著裙擺,心神不寧地左右扯擰著綢紗,伏蜷在水廊雕欄邊。
她不要他走,但他還是要走;即使她一直哭、一直喊、一直哀求,他還是要走。
淚水滴入湖心所激起的微小漣漪,輕而易舉地掩沒在晨曦未明的薄霧湖面上。
而不遠處的湖中巨漪仍圈圈晃蕩,那里,是水湅跳下蓄龍湖的地方--帶著青冥水劍,一躍而下。
然後他說,他會再從這圈漣漪中出來……以她不甚熟識的模樣,破湖而出,他要她帶著笑,與他揮手道別。
她做不到……這太強人所難了,超乎她所能理解的程度,她明明好難受、明明哭得好慘好慘,為什麼還要她笑呢?笑不是在開心之際才有的反應嗎?
「水湅……我不要笑……我難受,不笑……」
淚如雨下,點點滴滴盡墜湖心。
她強撐起身,扶著欄桿,傾身向前。「水湅……不要走……」
久跪的雙腳發麻刺疼,舉步維艱,但阻止不了那抹縴影越來越傾近湖面,終于,她失了平衡,整個人跌入蓄龍湖里,任冰冷的湖水將她吞沒。
隨波展揚的輕軟衣襦,像極了一株嬌羞的月下美人,瞬間吐蕊,卻又在日芒灑落的同時,殞滅……隨著沒溺的身影,墜入湖底深淵。
有些魚兒圍繞在她周身,以為她是食物,甚至張口吮吸她的肌膚、衣裳及披散的青絲。
她雙臂胡亂舞動,揮開妄動的魚群,身于仍繼續被推向未知的境界。
肺腔空氣逐漸稀薄,她的生命力也隨著自口中吐出的小小氣泡竄升消失。
听覺在湖中變成模糊,沉沉的水壓讓她越來越痛苦。
黑暗即將襲來。
在昏沉的墨色中,她隱約看到了--
宛如佇立在水中的水湅,黑發在腦後自成一陣波潮,翻騰揚舞,好似要飛起來一般……
靜謐的側顏幾乎要教他臉上的青龍烙所霸佔,讀不出一絲一毫的神情,那模樣猶似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
但他朝前方伸出了手,溫柔地撫觸著他眼前的東西……
她順著大掌平伸的方向瞥去--
龍!與丹青墨繪上如出一轍的龍!
巨大的龍首及不知婉蜒盤踞蓄龍湖底多長的龍軀,映入她蒙的眼。
不行……不行……水湅要走了,要走了……
他要跟著那條龍一塊走了……
痴兒用盡肺葉最後一口氣,只為挽回他。
「水湅,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