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滕德,她的丈夫。
這個名字雖然不是她頭一回听到,卻仍教她陌生得緊。
或許該說,應滕德,她的債主。
沒錯,債主。因為她父親的公司欠了應氏一大筆債務,一筆即使將公司賠售也無力償還的天價。
與應氏的聯煙也並非父親要以她來償債,因為她的身價絕對抵不過龐大的債務,她不會高估自己,也不願低賤地將自己視為還債工具。聯姻只是父親希望與應氏攀上關系,讓應氏在處理公司債務時能有更多通融,僅此而已,岳父及女婿,正是她父親所希冀的關系。
這場婚姻,是名副其實的利益交換,而他們君家似乎是受益最豐的一方。
連年虧損的公司負債易了主,最大債主也成了債務人,他們君家雖然失去了公司經營權,卻仍能窩在老公司里工作,只不過身分由老板變成了下屬,經濟來源仍舊不虞匱乏,更毋需再承受任何負債的壓力,她也能嫁給眾人口中的金龜婿,何樂而不為?
君清晏思及此,唇角一抿,揚起些許嘲弄。
是呀,何樂而不為。
她所損失的,也不過是身分證上配偶欄的空白處罷了。
她坐在新床上,笨重而價值不菲的婚紗仍穿在身上,發雕噴得滿頭直發呈現比鋼絲更堅固的硬度也讓她不舒服極了,更遑論臉上銅牆鐵壁一般的彩妝。
婚禮已經結束,賓客也全由應家兄弟送離,那幾位小叔們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與她交談,只有排行老五和老三的兩人朝她頷首道恭喜,態度仍屬疏遠,若不是她身著新娘禮服,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參加某場盛大喪禮。
看來,傳言中應家兄弟感情不睦是九成真實了。
她環顧新房,寬敞的房內找不著一絲代表著喜氣的鮮紅,連個「囍」字都沒貼,只有鏡中反映出來的濃妝新娘顯示出她真的嫁人了。
「君清晏?」
她沒轉頭,因為鏡子早已反射出喚著她名字的男人,她的丈夫。
連叫出「君清晏」三個字也這般不順口,可見得她對他而言,也是不習慣的存在。
「沒錯,我叫君清晏。」
「幾歲?」
「二十四。」看來應滕德連她父親雙手呈給他的「新娘簡介」都沒瞄上一眼。
「還在讀書?」
「剛畢業,延畢。」
他的問句短,她的回答也不長,看來並沒有和他聊太多的打算。
「成績不好?」
君清晏刻意漠視他唇邊的哂笑,「打工打過了頭,曠課太多。」
現在才自我介紹似乎太遲了些,會有人在新婚之夜才認識彼此嗎?
有,古代人。君清晏自嘲。
應滕德的眼對上她飽含輕嘲的目光,他扯開領帶,褪下西裝外套隨手朝椅背一拋,並弄亂一頭與她同樣油膩的發。她瞪大雙眼,以為他已經準備要享受一刻千金的春宵,他卻露出笑,好似因她惶恐的反應而感到有趣。
「先去把你一身累贅給弄掉。」他指她的蓬裙及厚得嚇人的新娘妝。
君清晏發覺自己松了一口氣,扯出不甚自在的甜笑,「相信我,我從今天一早化完妝之後就想這麼做了。」他這個看的人都嫌受不了了,何況是她這個活受罪的人。「浴室里有浴袍讓我換嗎?」
「嗯。」
君清晏如獲大赦,拎起曳地裙擺,專屬設計師所精心縫制的特殊紗裙美則美矣,卻讓她此刻舉步維艱,她一圈圈將身後白紗揪在掌間,嘴里低咒著這件折騰人的雪白嫁衣。
價值七位數的婚紗像團梅干菜被收攏在她臂彎間,好不容易她才擠進了浴室窄門。
應滕德的視線沒離開過一分一秒,即使門扉緩緩被掩上。
解開襯衫扣子,他淺淺吁嘆一聲,從口袋模出一根煙,點燃。煙圈自薄唇間吐出,模糊了半眯的眸,這場婚禮他喝了不少杯酒,酒精發酵讓他明顯地流露疲憊及慵懶,應滕德朝後一傾,壯軀攤躺在床鋪上。
他結婚了……
娶了一個交談沒超過二十句話的妻子。
這是眾人眼中的商業婚姻,她的家族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金援後盾,而他的家族需要一個應家長媳。
他想,她必定對這樁婚姻心存排斥吧,否則她的笑容不會這麼虛假,即使臉上瓖著笑意,那雙黑眸卻沒有任何新娘子該有的欣喜。
指月復摩挲戴在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他記得方才婚禮上交換戒指時,她在銀成套上縴指的同一瞬間將指節微彎,不讓他輕易將戒指送進手指,那時她低垂著頭,他自是瞧不見她的臉孔,不過他能想像她的神情是多麼堅持。
相反的,他倒是輕而易舉地任她套上婚戒。
這代表什麼?代表著這場婚姻中,他會是輸家?
應滕德喉間滾出輕笑,總是這樣,當他遇上了問題或是思緒遲疑不決之際,他便會忍不住發笑,因為他知道--
一笑,天下無難事。
在商場上如此,在婚姻中亦是這樣吧。
笑,能掩飾太多負面情緒,更能讓人無從探查虛實,在商場上,他將這項武器掌控自如,從他接下應氏企業開始,他便明白嚴厲冷酷的行事作風並不能為他謀取包多利益,令人模不著頭緒的「笑」才是真正讓商場敵人膽寒的利器。
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太不真實,也太虛情假意,所以他不在父親及兄弟面前露笑,反倒使得兄弟情分形同陌路。
君清晏一跨出浴室便听到應滕德的笑聲,她怔了怔,杵在門口不知該走回房里還是縮回浴室再洗一次澡--因為在她進去洗澡之前,應滕德還挺正常的,現在卻變成這副德行,若她再洗一次,興許他就會恢復正常了。
在她仍思索著進退問題之際,應滕德先一步支起手肘,黑眸瞅著她,並且拈熄唇上叼著的煙。
「我、我洗好了。」君清晏被他這麼一瞧,瞧出了窘態,雙眉也因房里的煙味而輕輕攏皺。
應滕德看著那襲高檔的婚紗毫不被珍惜地揉抱在她雙臂間,淡淡道︰「改天我安排你去拍一組婚紗照。」
「婚紗照?」他怎麼會突發奇想?教她和沒有感情基礎的丈夫一塊拍那種甜甜蜜蜜的照片,她是絕對笑不出來的!「我們婚都結了,拍婚紗照也沒有用,別浪費這筆錢。」她佯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
應滕德打量著僅著浴匏,長發披散的君清晏。卸了濃妝的她,水眸少了假睫毛的點綴,不似上完妝的矯揉造作,雙眼皮也僅是兩道淺淺痕跡,但輪廓仍是清晰美麗的,唇邊的笑與他有了平起平坐的資格--虛假。
「我只是想讓那套婚紗發揮價值,公司最近正好需要一組搭配白紗禮服的平面廣告,你很適合。」
奸商!腦子里果然無時無刻想著如何賺錢,美其名安排她去拍婚紗照,實則是為了公司的平面廣告,「順便」讓她拍拍美美的照片,過過干癮是不?!
「那你呢?你跟我一塊去?」君清晏問。
「平面廣告不需要男性角色。」
很好,他不去拍最好!「那就全由你安排好了,我沒意見。」甜甜笑靨底下堆砌著滿滿的暗罵,表面上,她仍是個幸福的新嫁娘。
話題結束,她與他陷入了冷場。
這是她早就料到的場景,將兩個初次見面的人--雖然他們彼此有見過對方的照片--擺在一間新房里,很難避免掉尷尬的無語沉默。
君清晏坐在梳妝台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自己的頭發,鏡子投射出她身後的大床,應滕德側身躺著,空出來的另一半床位像在等著她乖乖躺平。
她咬咬下唇,擦拭濕發的動作變得很慢,慢到想就這樣蒙混到早上。
她當然知道新婚之夜要做什麼,可這種事無論她做了多久的心理準備都無法免除她的不安。
「你知道我是誰?」應滕德陡地開口問。
她點頭,「應滕德。」紅唇勾起半月弧形,「我的老公。」這樣夠諂媚了吧,她暗暗附注。
笑得真燦爛,也燦爛得更做作。
要比做戲,應滕德不會輸她一分一毫。
一面鏡子照出兩張不真誠的臉孔,同樣笑意盈盈,更同樣暗藏心思。
「那麼,親愛的老婆。」令人酣醉的醇酒嗓音讓君清晏寒毛直豎,看得應滕德笑痕更濃,「上來吧。」
他拍拍右側床位,每一掌都是那麼慵懶卻又充滿。
君清晏咽咽津液,她知道逃不過了……
應滕德要在今夜履行他做丈夫的權利。
儉儉協
清晨醒來,君清晏頭一件事便興起了離婚的念頭。
趴臥在軟枕上,君清晏睜著仍帶有些微倦意的雙眸,另一邊的床位已經沒有那個縱欲整夜的男人身影,凹陷的枕頭難再感覺屬于他的體溫,可見應滕德毫不眷戀溫香軟玉,早早便離開床鋪。
昨夜,她為了避免慘遭強暴的可憐命運,很听話地順了他的意,喂飽了他的。天知道有多少女人的第一次都是在半推半就下了事的,而她的情況更慘,跟她上床的是個見面僅止一次的男人,她甚至不清楚他的星座、血型、生日和襯衫脖圍……
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她昨夜怕得直發抖,還得和應滕德玩心機、裝假笑,讓一切看起來是那麼自然而然,讓她像個羞怯的新娘子承歡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
即便經過一場男歡女愛……不,是男歡女不愛,她仍沒有辦法將上的感受升華成愛情。
況且她實在很難對應滕德有好印象,一方面是因為她還不夠熟悉他,卻必須與他一同背負上白頭偕老的夫妻關系,令她不由自主的想排斥這個佔著她老公身分的男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天應滕德听到她父親提出的聯姻要求時,只是淡淡揚起唇角,沒有太長時間的思考便同意了她父親的提議。
我正巧需要一個妻子。
喝!听听,他正巧需要一個妻子,所以她這個自願送上門的女人就順理成章地符合了他對妻子的需求?!
她被需要著,卻不是因為她是君清晏--他壓根不在乎「她」是誰,是「君清晏」也好,不是「君清晏」也罷,所以才態度冷淡地回了她父親這麼一句答案,讓那時躲在房門後的她真想沖出去狠狠賞他幾個耳刮子。
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應滕德的那句話動怒,甚至記恨至今,並且在未來的三十年之內都不會忘記!
君清晏想繼續窩在床鋪上好好補個幾小時的睡眠,但大腦卻又違背自我思識的清醒。
她想洗澡!即使她困得要死,她還是要爬起來洗澡!
她不喜歡他充滿了煙草及烈酒味的吻,將她弄得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應滕德」的味道,她要洗去這些味道!
理智戰勝了睡意,君清晏裹著絲被起身,舉步維艱地「拖」向浴室。
不舒服的感覺從被應滕德放縱逞歡的部分蔓延開來,她對應滕德的壞印象又加深數分。
褪下絲被,抹了滿身男仕沐浴乳,用力刷刷洗洗著每寸肌膚,非得將屬于應滕德的烙印傍清洗干淨,直到她覺得足夠了、白皙肌膚上也泛起了使勁過度的紅痕,君清晏這才歇手,並在刷牙的空檔為自己放了一缸舒服的溫水,浸泡酸軟無力的身軀。
揉揉手臂,上頭不少驚心動魄的吻痕。
昨夜的應滕德是瘋狂的,或許是她的身子及反應的確帶給他不少的歡愉,男人果真全是用下半身在思考,面對一個談不上愛的女人,照樣能讓他們的理智潰散,同樣的情況換到了女人身上便顯得不公平,至少昨夜她沒享受到什麼,只覺得不舒服。
希望以後這種折騰能少一些……否則她不敢保證哪天深夜不會趁他熟睡時將他給「閹」掉,以除後患。
不知道她昨天恍恍惚惚睡熟後有沒有將心底成串的咒罵字眼化為夢囈?
洗完澡,走出浴室,就見到有個中年婦人正把鮮女乃及三明治擱在桌上。
「太太。」見到君清晏,中年婦人急忙招呼。
「欸……」君清晏還是不熟悉這個稱呼,只能轉移話題,「應……滕德人呢?」雞皮疙瘩又抖掉了好幾層。
「先生一早就上班去了。」
上班?在他新婚的隔天?
她還以為應滕德至少會放幾天的蜜月假期,即使她和他沒有培養出夫妻的感情,好歹也別這麼大剌剌在眾人面前表現出新婚不燕爾的模樣吧。
虧她還向打工的咖啡館請了三天事假,想用來應付「親愛的老公」咧。
女人果然是浪漫掛帥的生物,思緒永遠比男人多了層不切實際的粉色薄紗,蒙蔽了生活現實,而男人只有在耳鬢廝磨的床第間和女人談浪漫!
君清晏向來不高的EQ又急速歸零--她在和自己生氣,氣她為了這樁婚姻請了假、扣了三天薪水加全勤,而應滕德卻自顧自地跑去上班,這讓她覺得自己輸他一籌,輸在她比他認真在玩這場聯姻游戲!
中年婦人將君清晏臉上的怒意誤解為不滿應滕德在蜜月時拋下她一人,「太太,男人總是把重心放在事業上,而且先生向來就不將情呀愛的放在嘴邊,你認識先生那麼久,應該很了解他的個性,別為了這種小事和先生鬧脾氣。」
認識久?是呀,從昨晚九點算起,十一個小時的確是挺久的。
「我怎麼會和他鬧脾氣,男人打拚事業是天經地義的事呀。」君清晏扯出笑,看來中年婦人似乎不清楚她與應滕德的婚姻只是建築在互取所需之上。
「太太真明理,難怪先生會娶你進應家門。」中年婦人听不出君清晏口吻中的輕諷,只為她的笑靨所欺蒙,一貫溫和道。
「是滕德不嫌棄。」直呼他名字的惡心稱謂讓她打了個哆嗦,「對了,你是?」
「我是張嫂,是先生請回來的管家。」張嫂一邊收拾凌亂的床,一邊回道︰「家里一切家事都是由我負責的,我在這里做了--」
張嫂語句一頓,讓正在喝鮮女乃的君清晏不解地回望她,視線緩緩隨著張嫂的目光移動。
往下、往下,再往下,最終定格在床單上。
一口來不及咽下的鮮女乃噗一聲全給噴了出來。
淺色的床單上,烙著花辦似的落紅。
君清晏糗得直想撲到床上去,用身子蓋住那些教人看了臉紅的痕跡。
「別害羞,做夫妻就是這樣的。」原本只打算上樓來送早餐,順便收拾些換洗衣服,這下可得連床單一塊換了。張嫂笑眯著眼,「我只是沒料到……你知道的嘛,現在年輕人都流行試婚什麼的,而且太太你又長得這麼漂亮,我還以為先生在婚前便把持不住了哩……」同是已婚婦女,話題自然講明了些。
天、天、天呀!別再說下去了!
君清晏目光四處飄栘,巴不得能找到一個藏身地洞將自己給埋起來。
張嫂慈眉善目的笑容讓她好尷尬,在床單上看到落紅又不等于中了頭彩,有必要這麼興奮嗎?
就連昨夜應滕德也沒有半點欣喜,反倒是張嫂這個局外人笑得好樂。
想起應滕德,她臉上的暈紅稍褪,沒再去理會張嫂的唧唧咕咕。他好歹昨夜也該發覺她的青澀,說句「你是處女?!」或是「忍忍,我會溫柔點」的男主角台詞……可他沒有,一句話也沒說,從頭至尾只是一逕掛著面具般的笑,那笑容讓她覺得自己像只在貓爪下苟延殘喘的可憐小老鼠……
甩去應滕德深烙在腦海里的假笑,君清晏繼續啃著三明治。
張嫂收拾好床單,「太太,你先用早餐,我下樓去忙自己的事了。」
「好,謝謝。」甜甜的偽笑隨時隨地都浮現在唇角,這是她向來高明的地方,而實際上的心思--
可惡,她真想叫張嫂放把火將那張床單給燒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