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只眼閉只眼 第十章

花漾近來的學校出席率讓教官及班導跌破眼鏡,雖然每次的隨堂測驗都是個位數的成績,但已經讓師長們不忍心再苛責她一字一句。

難得迷途羔豐逐步走回正途,他們怎好再強求這頭小羊兒一夕之間變成羊中翹楚呢?擦擦眼淚,給予花漾最溫馨的師長愛及鼓勵。噢,瞧,小羊兒竟然在看書,感動、好感動……

花漾回頭看著自習課不在講桌前當石像枯坐,偏偏走到她身後擦淚擤鼻的班導師,卸去以往濃妝厚粉的臉蛋顯得十分稚氣,也讓她此時疑惑的眼神添了這年齡該有的天真無邪,而沒有之前的佯裝世故。

「沒什麼……沒什麼……你繼續看書……」讓他繼續感動他的就好,抽泣。

「怪人。」在班導師一走遠,花漾立刻細聲嘟囔,很小人地在背後放冷箭。

埋頭在那本厚重的《會計學》里,上頭的借貸法則對她來說就像一行一行的外星語言,正著看和倒著看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可是簡品惇要她發掘自己的興趣,好歹她現在理出了一點頭緒——她決定放棄會計這門高深學問,從興趣科目的候選名單中除名。

唉,她不能只當一個沒有興趣的人嗎?又沒人強迫規定人生一定非要有什麼興趣呀專長的才算充實,她心甘情願當個廢物也不行噢?

不過簡品惇卻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喜好,近而繼續升學進修、開拓寬廣的視野,也替自己出社會的未來鋪路,可是她目光淺短,只知道何謂「及時行樂」。

合上會計學,換上另一本同樣厚到可以拿來當枕墊的書——《刑法》。另一本外星語系的書。她想走法律相關科系,因為簡品惇待的法律事務所一律只用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助理,連倒開水的小妹也不例外,如果她想混進他的事務所,光靠關系行不通的,但嚴格來算,法律也不算是她的興趣,「簡品惇」才是。

看看她會不會因為對他的愛,而奇跡式的考上法律系。

嗯,難——要考上和要看懂這本刑法一樣難。

到了下課,花漾還是坐在自己座位上看書,隔壁班的大雄已經蹺了兩天的課,不知和那一大群的飆車同伙又混到哪個地方去Happy,沒空再圍繞著她團團轉,讓她耳根子清淨不少,但也害她有著失去朋友的小小沮喪。

她知道大雄是有點喜歡她,在行動上在言語間都不掩飾對她的好感,更不只一次想藉機灌醉她,趁酒後亂性讓兩人的關系直接躍升成男女朋友,可惜她對於大雄的個性太明白,他不是一個可以包容她任性的男孩子,連他自己都無法約束自己的血氣方剛,又有什麼資格管別人?他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人。

至於其他人多是看在她的銀行存款面子上才和她稱兄道弟,名副其實的酒肉朋友,可是畢竟他們陪她渡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讓她免於寂寞侵蝕,在她內心里還是對他們有幾分哥兒們的情誼及感謝在,失去了,也是會使人感到失落。

畢竟,人不能只靠著愛情這單一的感情活著的吧。

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種體認,看來最近的平靜生活讓她開始長智慧了。

從全新的書包——打從新生入學到今天,使用率不超過五次的新書包——里掏出手機,準備利用寶貴的下課十分鐘打電話給簡品惇,听听他的聲音,順便和他聊聊自己剛剛悟出的小道理。食指指月復還沒來得及滑到按鍵「1」上頭,她的手機反倒先響了起來——

這麼巧嗎?心電感應噢?他知道她正想著他,所以先打電話來給她嗎?花漾心底竊竊笑著,對於手機上浮現家用電話號碼直覺認為是他事務所的專線,沒多想,按下通話鍵,說出每回通話一開始,她最愛的那句肉麻話——

「我想你……」

簡品惇皺眉,听著手機那端傳來未開機的冰冷語音訊息。

那小妮子沒開機?他記得她手機向來保持開機及滿格狀態,早上打電話叫她起床時明明電話就有接呀,她還硬纏著他說了二十分鐘的話……

隨手翻開他記事簿的最末頁,上頭張貼著她的上課課堂表,注明著幾點幾分上什麼課、幾點幾分是休息時間,而現在是第六堂下課,她不會又跑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鬼混了吧?

「……嘟聲後開始計費……」

很難形容自己是心急如焚還是不悅,他從沒有在她手機里听到不屬於她甜美活潑的音調,尤其近來她更用「我想你」、「想不想我」、「好想你」等等之類的雞皮疙瘩話代替「喂」這個發語訶,幾乎要……

養刁了他的听覺。

手機進入了語音信箱許久,他只是听著無聲的沉默,直到他的助理進到辦公室,他才緩緩切斷電話,心想也許到了晚餐時間,她又會一如以往興匆匆地打電話給他,吵著要陪他一塊吃飯,那時再問她手機不通的原因吧。

「簡先生,委托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等你。」

「好。」

放下了手機,卻沒放下懸掛在心頭的她。

他知道自己悶悶不樂,也知道自己悶悶不樂的原因,但是卻沒辦法解決他的悶悶不樂,因為影響他悶悶不樂的主因已經整整一天沒有音訊。

簡品惇在辦公室里先撥了電話到她班導師家里詢問了今天花漾是否反常時,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反常,非常反常,她乖乖坐在座位上听課、抄筆記,課余時間還閱讀高深的課外讀物《刑法》,簡直反常到了極點。」班導師在電話那端還在感動得痛哭流涕,似乎從未來世界的主人翁身上看到了曙光。

台灣的教育還是有救的!感動。

他打斷了班導師的泣聲泣語,又撥了大雄的手機號碼——這是他為了預防萬一,特別向花漾抄來的號碼,為的就是哪天花漾又被大雄拖去飆車時,他好第一時間能找到人。

「小漾?她現在不是我們這掛的,約她也約不動,頻率不合。」大雄的聲音很喘,不過一听就知道他在忙著做運動,床上的那種,因為除了男性的粗狺外,還有女人嬌滴滴的申吟。

接著,簡品惇茫然了,他找不出第三組可能會知道花漾行蹤的人士的電話,他知道她不會回空蕩蕩的小窩,更不會去父母的住處,那麼她人在哪里?

除了他之外,他甚至想不出來她還會去找誰——

她讓他認為她依賴著他、需要著他,除了他之外,她不肯對其他人事物多花任何心思,她……正用著她的方式在寵壞他,以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自滿著,所以當他完全無法掌握她的情況時,他開始覺得心慌及浮躁,是緊張、是生氣,也有更多的擔心。

她到底上哪去了?!

除了他身邊之外,她到底上哪去了……

腦子像突然頓悟了什麼,簡品惇一手抓起外套疾步離開辦公室,坐上座車,從置物箱里取出眼鏡戴起,俐落地駛出停車場,一路朝心里認定的地方去。

她在那里,一定在。而且是蜷著身子可憐兮兮地蹲坐不動,如果他沒來得及出現,她不知又會將自己逼到什麼胡思亂想的地步——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念頭,目前他甚至連發生什麼事都沒頭緒,但她反常了,沒有習慣性的笑語繚繞,是反常了。

車勢迅猛飆了十多分鐘後到達目的地,他連車子都顧不得停妥便沖下車座,不用尋找、不用奔波,他在方才腦中勾勒的畫面現在正呈現在眼前——抱蜷著雙膝的身影靠坐在他家大門口,只有頭頂那盞微弱的日光燈打照在她身上,一條影子拉的好長好長,腳邊有一袋便利商店采買的面包牛女乃,其中一塊波羅面包不過匆匆咬了兩口便被棄擱在旁邊,而她的目光很專注很專注地陷入發傻空洞中,像尊櫥窗里的展示人偶,動也不動。

「對影成三人」的境界雖高,卻也代表著一種孤單,只有一個人的孤單。

簡品惇突然覺得胸口跳動的不安緩緩歸位,本來擔心著她的情況的焦慮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換成了心疼。拉開步伐走近她,讓他與她的影子交疊為一,將她從孤獨中拉回。

花漾抬起頭,覷向影子的源頭。

「你回來啦?」帶著一些些倦意的笑容綻開,她起身撲進他胸前懷抱。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不自覺收緊了雙臂,將她瓖嵌在自己心窩口。

「我一直在這里呀。」听著他偏急的心跳律動,她竟覺得一股溫暖。

簡品蘊前天上了阿里山看日出,簡爸人又不在國內,她不得其門而入,所以她只能蹲坐在門口等他回來。

「你的手機為什麼不開?」

聞言,花漾身軀明顯愣怔了一會兒,用臉頰磨蹭著他的襯衫,像只貓兒似的。

「我的手機摔壞了。」她呵呵笑道,似乎想藉著笑聲掩飾些什麼。怕他不信她的話,花漾還當真從書包里模出一支摔的四分五裂的機子。

那碎尸的程度,簡直像是從台北車站的新光三越頂樓摔下來的慘狀一樣。

「你的手機號碼我儲存在里面,所以手機壞了,我也沒辦法查到你的電話,我應該把它背起來的。」歉然地吐吐舌,掄拳作勢敲敲自己向來懶得裝東西的大腦,「我明天再去買一支新手機。」

「你怎麼了?」即使她笑容可掬,口吻平靜活潑,但仍逃不過簡品惇睜得精亮的右眼。

「什麼怎麼了?就是摔壞手機呀。」她努力裝傻中,「外面蚊子好多,我們到屋子里去好下好?」她吳噥軟語地撒嬌要求。自動自發地模索到他外套口袋里的鑰匙,打開門,半拖半拉地將兩人身子送進屋里。

她進屋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忙碌地將整間房子里的電燈都打開,在確定屋里沒有任何一盞燈遺漏,她才窩回沙發上,再將桌幾上的裝飾小燈也打開。

「站在那里發什麼呆,來這邊坐呀。」她反客為主地拍拍自己右手邊的空位,喚他一塊。

「手機怎麼會摔成這樣?」

「不小心失手沒拿好。」她將塑膠袋里的面包分一個給他,自己拿起牛女乃要喝,卻被他擋下來。

「這瓶牛女乃離冷藏太久,有沒有變質都不知道就這麼喝了?」他相信這瓶牛女乃離開五度C冷藏的時間已經超過半小時以上,「我去下面來吃。」

「我不太餓耶……」

「多少吃一點。」他很堅持,起身走進廚房。

花漾臉上堆起的笑容在失去他目光注視的同時垮了下來,臉笑得好酸,尤其是心里完全沒有想笑的念頭,卻不想讓他擔心而必須強打起精神,那種疲累,勝過天底下任何一種體力勞動。輕捂著嘴,逸出幾不可聞的嘆息。

望著桌上支離破碎的手機,她竟然覺得那支手機像是她自己的替身,碎的那麼絕對,想再拼湊回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子滑伏在沙發上,她甚至覺得支撐著她身體的精力全部歸零,想坐直身體都覺得好累好累好累……

在接完那通電話之後,她好像狠狠被人痛毆了一頓,雖然身體沒有任何的痛楚,可是有個地方卻泛出源源不絕的揪痛,擰得她每一個細胞都在喊疼。

為什麼她的身體會這麼沉重,重到讓她覺得自己正陷入沙發的柔軟之中,一直沉下去、沉下去,說不定再這麼下去,她會被卡在沙發的夾層之中,而他會找不到她的……

一直找不到她的話,會不會就放棄她了?

不可以噢,她在這里的,一直在這里的,吱吱喳喳在他耳邊又嚷又笑就是不要他無視她的存在,她只是覺得好累,想睡一場覺,把所有的煩惱都睡過去了就算,只要睡著了,明天醒來又是一條活龍了……

「把嘴張開。」

不要不要,我不餓,不吃,什麼都不吃。

迷迷蒙蒙中,她揮動著手,感覺有顆圓圓的東西送入她齒關內。

「喝口水。」

是呀,有點渴了……

「不要含著,快吞下去,不然藥化了就會變苦。」

唔!說得太晚了,好苦,這是什麼面條呀?!怎麼會……苦的難以下咽——

「別吐出來,咽下去。」

這麼難吃的東西,我要吐出來……

「花漾,不吞下去病不會好的。」

靶覺到一只大手擰住了她的鼻子,阻斷了她的呼吸,另一只幫凶的手掌則捂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將嘴里的水噴吐出來,她若想掙扎呼救或是張口咬人,都誓必先將那口苦到令人作嘔的水給吞下肚。

本嚕,吞咽。

簡品惇這才松了擰住她鼻翼的指月復,另一只手沒來得及撤開,被她兩排貝齒給咬得扎實,當成想像中的敵人啃咬。

「你病胡涂了嗎?」沒使勁抽開淪陷在她牙下的手,只是輕緩地探探她的額心,對於掌間傳來的高溫仍是蹙著雙眉。

恐怕是因為她在門口吹了大半天的山風給染病的,當他從廚房端著兩碗面出來時就見她癱死在沙發上昏睡申吟,急忙抱她上診所打針領藥,這二十分鐘的來來回回,她都是一路昏昏沉沉。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按照醫生的交代,仔細觀察她退燒的情況。

她終於咬累了牙齒,下意識撇開頭,甩去那只被她咬出了齒痕的手。

他替她蓋上被子,伸手將床頭小燈調暗些。

「……不要關燈……好暗……我會怕……」即使她閉著眼、即使病得胡里胡涂,還是任性地不準燈火消失。

「好,不關燈。」他又將燈給調到最大,不過為了避免強烈的燈光照射讓她睡不安穩,他傾身用肩膀擋去部分光線。

一直到了半夜,她的燒退了一些,再差一點點就恢復到正常的體溫,他才松了口氣,她卻在此時緩緩抽泣,嚶嚀地哭了起來——像是甫初生的嬰娃,哭的讓人模不透是餓了還是尿布濕了一般。

喉間有著哽咽、肩頭輕輕顫抖,雙唇如秋風落葉地抿動。是夢魘也是無助,臉上悶出來的汗水和淚水交雜成一片,簡直狼狽。

「花漾?」他低著聲喚她,想將她從夢境中喚醒。

她還是悶聲哭著,像在壓抑什麼,她是不清醒的,淪陷在自己局限的夜夢里,夢里的她已經無法承載所有的悲傷,所以連同現實的她也一並哭得泣不成聲。

到後來,她甚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阻止任何咧咧的哭聲背叛地逃離唇問。

他第一時間地抱起了她,讓她的雙手環住自己,並張開自己的臂彎摟抱她,讓她清楚她現在不是孤單一個人。她渾身汗濕,背脊一整片的熱汗連帶弄濕了他抱著她的右手掌,左手壓著她的後腦,讓她依靠在他的肩窩;他的唇畔離她的耳朵只有少少幾公分的距離,傳進她耳里的是給她心安的撫慰言語,安撫著她突如其來的哭泣。

但他並非要她別哭,相反的,他希望她放聲大哭,最好是將她現在哭泣的主因由此宣泄,而不是用強迫抑制的方式在憋泣,那並不能解決問題之本。

如果她只是作了場惡夢,也必須找出惡夢的潛在根源,然後,鏟除它。

花漾仍是渾沌,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浮木,所以她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抱住他,怕自己一松手,便又被拖回夢境去。

「我在這里,別忍著,要哭就哭吧,我在的。」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會包容所有的她,好的花漾、壞的花漾,他都可以展臂容納她的飛奔而來,任她——予取予求。

哇的一聲,她終於哭出來。

那哭聲,像初生兒的初啼,又響又亮,他沒推開兩人間的距離,反而更仔細聆听她哭泣背後的嘟囔。

含含糊糊里,她在低聲咒罵,也在困惑自問,更在怨恨不甘——

「他們把我生下來……為什麼還讓我這麼不幸福?!……我一點都不幸福……一點都不……」

這句話,她重復了十幾次,每一次問,都沒有人能給她解答,連他都不能。

重新穿上久違的緊皮衣,花漾毫不在乎露出過多的肌膚供人欣賞,未及肩膀的頭發雖梳得整齊,但發絲幾乎將世界上所有顏色都含括進去,染了每根發絲都鮮艷無比,銀飾耳環大項鏈,骷髏造型的皮帶,叮叮咚咚的掛滿全身。

套上長皮靴,花漾瞧瞧鏡中的自己,鏡前印出一張不知滿意還是無奈的笑容。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打從心底覺得自己這副打扮真是丑到極點,從頭到腳沒有半點可取,虧她以前還沾沾自喜著自己眼光「獨到」,像個小丑一樣……但這也是她要的效果,一種防護的偽裝。

臉上一層頗厚的妝是為了掩飾病容,左眼下方貼著一顆晶亮的水鑽,其存在的意義,就猶如哭笑小丑臉上的淚滴,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冷漠。

今早,她醒在簡品惇的床上,腦子的昏沉感是比昨天減少了很多,知道自己像是病了一場,隱約記憶哭鬧了一夜,在夢里逼問著什麼,也有人回應著什麼,但是睡醒後,能記住的片刻已經寥剩無幾。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那套學生制服,而換上了寬松睡衣,她不認為自己有剩余的力量解扣子月兌衣服,想當然是他替她換的,而她唯一覺得別扭的,就是擔心他嫌她身材不夠好。

只是,她沒什麼機會詳細問他滿不滿意她的身材、有沒有哪里需要增減等等的問題,她趁著簡品惇在廚房煮熱粥的空檔,偷偷溜出門,回到自己的寂寞小窩里換上這襲塵封幾星期的小皮衣。

她也好想悄悄在廚房外偷觀他忙碌的背影,或是從他背後環抱住他,跟他道早安……

可是如果這樣纏膩著他,她一定堅強不起來,不足以面對接下來要承受的結果,她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也不想讓他覺得她很沒用。

整裝完畢,花漾準備去赴約——赴一場她父母親離婚前的「家庭聚會」,她將在那場「家庭聚會」中,被宣判失去了什麼——雖然或許該說,是失去她從沒能擁有過的東西,只是現在要更明確地讓她知道,「法律」這把刀,要將這種混沌不明的糾纏斬得乾乾淨淨。

昨天接到了她父親打過來的電話,如此冷漠地交代要她在幾點幾分準時到特定地點赴約,他與她母親要正式簽下離婚協議書,順便解決她的歸屬問題,不帶一絲絲關懷,那種說話的語氣帶著命令及速戰速決的不耐煩,她甚至可以想像電話那端屬於厭惡的嘴臉。

狠狠摔掉了手機,不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繼續在耳邊回蕩,也不想接下來換她母親用同樣的口吻再撥來的電話。

她知道,他們都不要她了。

「好,我多給你五百萬,花漾的監護權歸你,在她成年之前,我還是會每月支付三萬元的生活費給她,這是最優渥的條件了,你自己好好考慮。」

獨立隱密的包廂茶樓,她的父親與母親分坐圓桌兩邊,各帶著自己的法律顧問在談論著離婚的種種條件,前十分鐘他們簡簡單單解決了所有財產上的分割,接著花了幾近三十分鐘在爭吵著她的歸屬權,不爭只推。

花漾強迫自己咀嚼吞咽著一籠一籠的珍珠丸、燒賣,像個置身事外的路人甲,他們吵他們的,她吃她自己的。

「我丈夫不會同意,他不願意替你養孩子。」她母親似乎忘了她身分證上的配偶欄名字還寫著對面那男人的大名,卻口誤地稱呼第三個男人為「我丈夫」。

「我也沒要他養,我花士岳沒賤到自己生的還要靠別人養,她的所有生活開銷我全權負責。」

「但是我們李家突然住進一個姓花的,你不覺得很突兀嗎?你既然這麼有本事、這麼高尚,為什麼不自己生的自己接回家養?」

「我太太不同意,你想看見自己的女兒變成被後母凌虐的孩子嗎?」是威脅。

情婦與情夫終於熬成婆了,榮登為正夫正妻的地位。

「你又怎麼放心將女兒放在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家庭里?沒看新聞里被性侵害的組合都是以繼父和繼女最多嗎?」她母親也不甘示弱。

夫妻的爭吵,完全無擾花漾的食欲,她招手喚來服務小姐,「小姐,麻煩一下,我還要點一份鳳爪和蘿卜糕。」一點也不像是夫妻口中將被凌虐或是性侵害的可憐女兒形象。

夫妻因此停戰了五秒,各自喝了一口烏龍茶,不一會兒又繼續吵起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女人就凌虐不到她了。」

「那麼你把她送到國外去呀,這樣你家那個賤男人就侵犯不到她了。」

異口同聲。

有這樣的默契竟還走上離婚一途,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怕大家丟臉,撕破臉直說好了,我不希望我家花婷從她身上學些亂七八糟的惡習,之前我女兒去逛街,竟然瞧見她和一個成年男人在廝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貼在年長她那麼多的男人身上,你以為是老師帶學生校外教學嗎?花婷說那是援助交際,我已經有了一個壞女兒,不要再多一個!」

丙然,花婷回去亂嚼舌根了。花漾一點也不意外。

「那憑什麼我要接這種爛攤子?」

「你不是常將你辛苦懷胎十月這檔事掛在嘴上嗎?說你是個多麼偉大的母親嗎?!」

「我懷孕的確懷得很辛苦,你知道我生她時陣痛了一天一夜,還為她胖了十三公斤!你呢?你做了什麼?!你只不過提供了一條精蟲,還在那邊偉大個什麼勁!你半夜有起來替她泡過一次牛女乃、換過一次尿布、哄過她睡嗎?」

「說得義正辭嚴,那幾件事你也沒做,還不全交給保母做,保母比你還盡母職。」花士岳冷冷一哼,對於「未來前妻」的唱作俱佳覺得不以為然。

「不只是母職吧,她連我這個做妻子的『義務』也一塊盡得乾乾淨淨,和你在育嬰室里搞起見不得人的丑事!」要揭瘡疤,大家一起來。

「那已經是過去式,你又說這個做什麼?!」花士岳些微的惱羞成怒。

「沒什麼,只想說,上梁下正下梁歪。所以花漾遺傳到你的血統,去做什麼援交,我一點也下驚訝。」有其父必有其于。

服務小姐送來了兩盤點菜,夫妻倆又暫歇炮火,灌茶潤喉,為下一回開戰做準備,也因如此,一直找不到空隙插話的花漾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

「基本上,你們可以不用吵了,監護權不過是個幌子,就算今天我跟了你或是你,又有什麼差別?我不會去介入你們的家庭,也不想去適應你們的家人,趕快把離婚協議書簽一簽,讓我知道以後闖了禍得找誰出面來保我就行了,其余你們的陳年好事不用再挖出來傷害對方了。」她刻意用著旁觀者的口吻如此說道。

不要一直用言語否定她的存在,無視她的心情,一味自私地嘶吼著她的不是……那些話,只會讓她覺得好難堪。

「你倒不如把那五百萬匯到我的戶頭,每個月的三萬塊準時地付清,我就會離你遠遠的,哪天死在外面也不會麻煩你來上炷香,這樣的條件有沒有更優渥呢?」花漾嘲弄地笑了,再轉向她的母親,「至於你嘛,比照辦理。」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你的律師到場之前,你有權保持沉默,不要隨便答應任何條件,否則受損的會是你的權益?」

包廂拉簾被拉到底端,服務小姐滿臉抱歉地站在突然闖入別人包廂里的男人身後,完全來不及阻止他的舉動。

「對不起,這位先生說……他是這場聚會的客人之一……」

服務小姐本來要先進包廂通報一下,誰知那名看來舉止合宜的男士禮貌地詢問到他要找的包廂,竟二話不話地超過她,直接拉開拉簾,而包廂里,每張臉孔都是吃驚錯愕而非見到客人的歡欣,她知道這個男仕絕對不是受歡迎的角色。

「學長?!」這回倒是男女雙方的法律顧問急忙起身,迎向那名不請自來的男人,神情看來很是尊敬,「學長,好久不見了,上回听說你住院,我本來要去探病的,要不是手上案子太多,我一定親自慰問,我有差人送一盒水果去,你有沒有收到?」

「有,謝謝。」雖然不記得這檔事,他還是隨口應道。

「學長,你也是今天雙方當事人的委托律師嗎?」女方法律顧問很明顯的擔心了片刻,生怕眼前的男人是與他站在不同陣線的。

「我的當事人,」他走到一臉呆愕的花漾旁邊,「是她。」自動自發拉開座椅,坐在勢單影孤的花漾右側,「方才我當事人所開的條件全部不做準,我替她拒絕那麼差勁的條件。」他不會讓她的父母雙方那麼輕松就擺月兌為人父母的職責。

「你……怎麼會來?」花漾終於回神,只是還是問的很茫然,盯著他——簡品惇,已經強忍了好久好久的堅強有了龜裂的痕跡。

簡品惇丟給她一件外套,「遮起來。」他不喜歡看她身上露出那麼多令人垂涎的肌膚。

她套上他的衣服,阻離了包廂里過度寒冷的空調,更讓她泛冷的心漸漸有了溫暖。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看到她父母爭吵的丑惡嘴臉,不想讓他知道她的身體里所交會的血緣,竟是來自於兩個如此不負責任的人,她怕他以為她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把蘿卜糕吃完,接下來,全部交給我。」

摘下墨鏡,簡晶惇準備要給予敵手迎頭痛擊,絕不手軟。

她本來以為簡品惇所謂的「接下來,全部交給我」是指蘿卜糕之外的食物他要一手包辦,害她還殷勤地替他添炒飯、夾鳳爪、倒熱茶的,誰知道他的「接下來」卻是展開了一場言語廝殺,將她父母給教訓的啞口無言,只能低著頭,喏喏應是——

什麼民法第一○八四條呀,兒童及少年福利法第四十八條呀,她听也听不懂,雖然印象中好像有在向他借來的法律書籍里讀到這些條款,不過完全沒有記憶條款的內容。倒是父母親雙方的法律顧問听的臉色鐵青,頻頻對自己的當事人咬耳朵,她父母親一副又驚呼又抽氣又冷汗涔涔,隨著簡品惇一條條列出的律條,在場四人的氣勢完全被削減為零,情勢一面倒向她,她只要安心將蘿卜糕一口一口送進嘴里兼看戲就夠了。

信任他、依賴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正與她心目中的「大魔王」對抗,沒有穿盔甲、拿寶劍,他一樣英勇向前,用一張利嘴斬荊殺敵,沒想到他的唇嘗起來溫溫軟軟的,訓起人來卻又這麼堅毅刻薄。

花漾暖暖地笑了,在桌巾之下的手尋找到他的,牢牢握緊他,也感覺到他的回握。

她的,英雄……

最後,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蓋了章,她的監護權落在滿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花士岳身上,而雙方每個月必須支付花漾生活開銷各五萬元——因為簡品惇清楚花士岳雖擁有監護權,卻不會願意將花漾接回新家,既是如此,簡品惇開的生活費也是毫不留情,並且連花漾目前居住的小窩也歸於她的名下。而先前花士岳提的五百萬更是直接兩倍數上去,為了他在商場上的名聲及法律上親權遺棄刑責,他也不敢多吭聲去挑戰簡品惇的本領——根據花士岳的法律顧問私下告訴他,簡品惇有本事讓他付出比那個金額更高的代價,最好識相點頭了事,省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突然覺得好像松了口氣。」

回程的路上,花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解月兌。

「不管是哪一邊拿到我的監護權,我都不認為他們會改變態度對待我或是將我捧在手心疼愛,我本來以為面對今天這樣的情況,我一定會崩潰,就算我裝出再冷漠再無所謂的模樣,我都知道自己一定會因為絕望而崩潰,可是我竟然只是覺得腳踏實地,很安穩地站住了腳步……」

「的確不需要為那種父母絕望。」簡品惇口氣冷冷。

若不是他早上進房遍尋不到她,慌張之余也立刻將她昨夜的失常和今早的失蹤聯想在一起,冷靜下來後,在桌上那個全新書包里找到他的《刑法》,更發現夾在書里那張抄了飲茶店店名和時間的小抄,所以他便踫運氣地上門一趟,也幸好他來了,否則她就得孤軍奮戰地面對那種陣仗。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他們要離婚,有時甚至覺得他們愛怎麼吵、愛怎麼鬧都好,只要讓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就好。」她把玩手腕上的銀鏈,在金屬撞擊聲中掩飾她聲音里的一些些失落。「我害怕面對他們聯手攻擊我、數落我的缺點、認為我不夠好……我常常夢見像今天這樣難堪的爭吵,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听著他們罵我、不要我、視我為多余,那個夢作了好多好多次,多到我以為我會麻木習慣,但每回仍是哭著醒來。夢里,從來沒有好結局,如果連作夢我都不能隨心所欲地得到美滿的希冀,在現實生活上,我連想都不敢奢想,可是……你來了。」她依身靠在他的臂膀,眼前有一陣薄霧蒙朧了視線,「來得好晚……」

為什麼不再早一點出現……再早一點,她就會越早發現幸福,為什麼那麼遲,他的腳那麼長,為什麼還跨不到她的步伐,為什麼來得這麼慢?讓她多孤單了那麼多年——

明知道不能埋怨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責備……

想撒嬌……

她雖然常夢到他,卻僅限於幸福快樂的夢境,他總是擔任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因為太過喜歡他,所以在灰暗的夢境場景,她舍不得將他放在里面,他沒機會在夢里當英雄,可是在現實之中,他活生生走了出來。

如果他只在夢境中拯救她,那對現實生活中的她仍是毫無幫助,甚至她會怨懟他只是個存在在夢中的王子。

「如果你一開始就誠實告訴我今天這場談判,我絕對不會遲來。」他以為她在指控他太晚到了飲茶店。「為什麼不說?」不相信他能替她處理這類的麻煩事嗎?

「我不要讓你看到這種丑陋事……」

「這類事,我在法庭上見過太多了。」父告子、子告母、夫妻叫罵的案例,在法庭上司空見慣。「嚇不倒我的。」他笑,單眼正對上仰著小臉覷他的花漾。

雖然臉孔如此稚氣,但此時又無比堅定。

「我好喜歡你……」她認真宣告,即使他雙手操持著方向盤,她仍有辦法將自己塞進他的懷抱,他沒手能空出來擁抱她,但可以由她緊緊摟住他。

「好喜歡你這樣對我好……」

自從認識他之後,她總是常有這樣的想法,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越是相處,越是數不清自己喜歡上他的多少優點,這麼多的「喜歡」相加,是不是代表著愛情,她雖仍懵懂,卻隱約也知道在自己心底幾乎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太容易滿足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多,他還準備給予她更多更多,怎知她的貪心只有一丁點,小小的舉動都能讓她開心。

「不,我很貪心了、太貪心了……」她要他繼續對她這麼好……要貪心繼續求取他的好……「我要你也喜歡我,很多很多的喜歡相加起來,和我一樣,這才公平——」

面對她的索愛,他淺然地笑,並不是嘲笑她貪心或不成熟,只是懷疑著她對他到底是依賴還是愛情,就像他也曾思索過自己對她付出的關心和操心又以哪些成份居多?

他不是一個博愛的善心人士,對於事不關己時表現出來的態度只有冷漠這種情緒,也不在乎會不會被冠上一個「冷血動物」的稱號,然而面對她時,他已經壞了自己太多原則,真要說他對她無動於衷的話,那是自欺欺人。

「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對你的好?」前者是無可取代,後者卻有可能換成任何一個願意珍惜她的人來做。

「應該這麼說吧……我喜歡對我很好的『你』。」她想了想,給了這樣的回答。「我不覺得你帥到會讓人直想巴上去磨蹭——不過我現在真的覺得你帥爆了,嘻。如果你很壞,就算你再帥我也不可能會喜歡你呀。」她又不是犯賤,做什麼找個愛人來凌虐自己?「因為你寵人的樣子讓人覺得很有魅力,所以我喜歡這樣的你,有什麼不對嗎?」

「也就是說,如果哪天我不再寵你,我就淪為天下第一大丑男了,沒錯吧?」她的論點真是詭異。

「是呀,一個不會寵女人的男人有什麼可取之處呀?」她俏皮地眨眨眼,「不過我相信你會一直帥下去。」這是諂媚,也是在暗示要他一直寵她下去。

「你真的像個小孩子。這是犯罪呀……」最後五個字,簡品惇是擱在嘴里輕嘆。知法犯法,不是他會做的蠢事,但隱約想起了蘊蘊的話——

如果她長大了、成熟了、甚至是變老了,你對她的感情始終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養成,不過是你提早遇見了她,這樣想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提早遇見了她,是嗎……

或許他幾段感情一路走來都沒能開花結果,在等的人,就是她吧?

等待一個遲來的天使。

簡品惇咧嘴笑了,不只是因為方才腦中開朗的念頭,更因他想他知道了他的「知法犯法」會替他帶來怎樣的罪責,那是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注定要替她一輩子操心下去,他大概是世界上頭一個被宣判了無期徒刑還笑得這麼開心的「罪犯」了吧。

「我在開車,你嘟起嘴做什麼?」突然回神。

她攀上他的右臂,將唇送到他頰邊,就算是說吃他豆腐也不為過。反正她已經事先聲明過她是個很貪心的人了——

「親一下就好,我想親你一下。」當成他英雄救美的功勛獎賞,而且誰叫他笑得這麼勾引人,她忍俊不住嘛。

嘰——緊急煞車!

只見車座里駕駛座上的男人大手一擰,將旁座的女孩緊緊壓抵在椅背上,狠狠吻住她嘟高的唇。

他也在證明著——他給的,絕對比她要求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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