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浪小迎春 第六章

大批工人涌入花家飯館,他們驚訝于一間小小的飯館竟然干淨得閃閃發亮。小飯館總難月兌狹窄擁擠骯髒的印象,但花家飯館不同,它桌面亮到照出人的倒影,椅角這麼細微之處依然不積灰痕,而且女掌櫃長得真不賴,讓人好想調戲的不賴呀——

「以後每頓飯都是在這處飯館吃,大家快吃吧,吃完了趕緊干活羅!」工頭面對一大群餓昏的工人,也不多說,放大伙狂掃桌上數菜一湯的好料理。

嚴慮來到背對他的嬌軀身後,「你姊姊人呢?」

嬌軀輕輕旋身,是花盼春,她微驚看向他,「我的背影和我大姊很像,時常有人錯認,怎麼你沒認錯?」

「不像。」嚴慮回得簡單,也不做說明。不像就是不像,他第一眼就看出她是花盼春而非花迎春,沒有任何道理。

花盼春也懶得問,回答他方才的問題,「我那個傻姊姊,大概又去掃大街了。」因為花家上上下下已經沒有她能清掃的地方,她只好向外發展。

「掃大街?」是逛大街的另一個詞兒嗎?

看穿他的困惑,花盼春笑笑,「就是拿竹帚到街上去掃地,將整條街掃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縣太爺真該頒個「熱心服務」的匾額給她。

「她去掃大街做什麼?」印象中……花迎春是這麼勤勞的人嗎?

「問你呀。」始作俑者還問她這個旁觀者?「問你是怎麼讓我的傻姊姊時時刻刻都不敢停下手邊工作,好像不找些事來做就渾身發癢,也不想想她肚子——」花盼春發覺自己快說錯話,她優雅地撥撥發,好似停頓是故意的,漂亮接話,「填飽了沒。餓著肚子就去掃地,真是糟糕。」

嚴慮只有耐心听至此,他轉身離開花家飯館。

丙然,他在街尾看見微微曲著背,將街上幾片落葉掃成一堆的花迎春。

她沒發現他,認真將落葉堆掃起來,她走過的街道變得干淨,她額上有汗,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濡濕她鬢邊軟發,她慣簪的迎春花不見蹤影,他才想起了春天已過。少了亮黃的鮮花,發上亦沒添加任何金銀贅飾,讓她看起來樸素許多,也稚幼年輕了些。

她突然停下手邊工作,抹抹額汗,上前牽住街旁一名彎腰駝背的老人,替他將包袱背在肩上,那老人對她躬身點頭,以乎不斷道著謝,她送老人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直到將老人送入一處舊舍,她才揮手離開。

下一刻,她跑去替人推著卡在街邊溝陷的馬車。

再下一刻,她抱著跟娘親走失而哇哇大哭的小女娃四處尋親。

再下下一刻,她拿竹帚追打偷走小泵娘錢囊的偷兒。

真忙呀。

嚴慮跟著她,她剛追完偷兒,此時正拄著竹帚靠在別人家的外牆旁喘氣,一手撐在腰際,雙眼緊閉,嘴里念念有詞,身子原先是站著的,爾後稍稍滑坐在地,神情不適。

嚴慮心口一緊,刺痛的感覺隨著她蹙眉喘息的痛苦模樣而愈發激烈,他快步上前將她摟住。

花迎春還沒來得及睜開眼,身子已淪入一雙鐵臂的輕箝,她本能反應伸手去推開,但是肚子泛開的疼痛讓她無法顧及其他——

她八成是追偷兒時動了胎氣……

心肝寶貝,對不起、對不起……娘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你是不是嚇著了?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跟娘生氣,娘下回會小心,不會再做蠢事,也不再莽撞亂跑,你乖,待在娘的肚子里,乖乖的……

她不斷默念,肚子的痛楚奇異地舒緩了,她的心肝寶貝還是懂得不折騰娘親,真體貼的好孩子,以後一定很孝順她,好窩心。

花迎春終于有力量張眼,可是在長睫掀揚的同時,她的身子讓人打橫抱起,她驚呼,一方面是為這突來的騰空而驚,一方面是為映入眼簾的容顏。

「嚴、嚴慮?!」他臉上的表情好嚇人,陰霾得像漫天烏雲籠罩,一張開眼就面對這號表情,花迎春差點嚇得又要驚動胎氣了,不過她立刻冷靜下來。「你放我下來!你、你要帶我去哪里?!」

「你不舒服。」

「我……我好很多了!我只是追人追得有一點點累——」

「看大夫。」

「不能看大夫!」她幾乎要在他懷里驚跳起來。

開啥玩笑?!被嚴慮帶去看大夫還得了?!她懷胎數月的事實怎麼可能還藏得住?!

「你不舒服。」他再次重申,語謂不容拒絕,而他也當真抱著她開始移動腳步。

「我沒有不舒服!嚴慮!你放開我——」她不能讓秘密曝光啦——

「你一直抱著肚子。」他目光略略下挪,落在她的月復間。她雙掌久久停留在那兒,弄皺了布料,皺褶蒙混了他的視線,讓他沒看出任何破綻。

花迎春被他如此注視,根本沒膽放開雙手。她故意穿著寬大的外褂,幾乎及膝的長度輕易將豐腴的腰身擋去,加上她妊娠五個月,肚子卻還沒大得夸張。

她咽咽津液,「呃……我、我內急!對,內急!我肚子痛是因為內急!」她假意抱肚叫疼,「你還不放下我?!我很急呀!」

「我抱你回去比較快。」

結果嚴慮飛奔起來——用輕功。

她知道嚴慮雖然不是道地練家子,他不會要刀舞劍,拳腳功夫也沒幾斤幾兩,但輕功練得夠火候,為的便是能俐落地飛上爬下,在屋頂或假山假泉上探勘工程進度。她第一次見他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還嚇得心都涼了一大半,雙眼不敢離開他,生怕他會發生意外,後來還是听見家僕涼涼的口吻跟她說他身懷絕頂輕功,她才知道自己多大驚小敝。

好久沒被他這樣摟抱著,他身上的味道仍是令人熟悉得不得了……算算兩人絕緣的日數已經快要逼近成親的日數,她竟然還記憶如此深刻。

心肝寶貝,你看,你爹抱著我們兩個呢,你還沒讓你爹抱過,對不?他一塊抱著我們呢……

花迎春覺得為了這種小事而感動實在是很不理智,但她一直奢想著這種情景,有他,有她,有孩子,很單純的圓滿,現在能成真——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段路,短暫的假象,她竟也覺得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

她偷偷地將螓首輕枕在他胸前,不敢太施力,也不敢大剌剌靠上去,她忍不住閉起眼,暗自歡愉地享受他的懷抱,假想著這份親昵不會消失得太快……

不過花迎春的浪漫並沒有感染給嚴慮,他傾力奔馳,避開了人潮,躍上了屋頂,幾個點足,穩穩落于花家的茅廁前。

「你不是喊急嗎?」他將她放下,催促著要將她推進去。

花迎春嘴角抽搐,真想一拳敲上他的腦袋。

這男人……真是殺風景!

氣氛多祥和、情境多溫柔、她腦子里思付得多美好,這麼神速就讓他給摧毀光光——

花迎春用力甩上茅廚的破門,用著嚴慮自以為她是過度害羞,畢竟沒人喜歡蹲茅廁時有人在外頭等著的嘶吼在咆哮——

「臭嚴慮,你——滾——遠——遠——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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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著鼻子在茅廁里藏了好一陣子,花迎春還兀自在生悶氣,直到肚子里的寶貝蹬蹬手腳,悶悶的咚聲從月復間傳來,像細微的鼓聲,她低頭撫模,孩子又動了一下,胎動證明著孩子的健康,她笑了。

「心肝寶貝,要是你爹知道你的存在,你說他會高興還是驚嚇?他會不會很歡喜?還是厭屋及烏地討厭娘順便也討厭你……娘害怕得不敢問哪。」

肚皮沒有動靜,似乎對她的問題無解。

「對不起啦,害你只能有娘一個人疼。事實上你爹也不是真的很壞,他只是……笨而已。他如果真的這麼不好,娘也不會愛他嘛,娘的眼光沒差到變瞎,你看,他剛剛以為娘內急,還不是急呼呼地送娘到茅廁來——雖然真的很沒情調,他還一臉多認真地要我趕快進茅廁,我臉上真的寫著我很急很急嗎?!」臭嚴慮!笨嚴慮!呆嚴慮!

花迎春想到他微微慌亂的表情,她根本無法忘記,又深深將他鑿在記憶里收藏。

是不是因為她曾經是他的妻,所以他還是願意關心她一些些?

思及此,她又感動了。「我還想讓他多抱著一會兒,順便也一塊抱抱你,讓你多點機會和你爹相處——」

「你在跟誰說話?」嚴慮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門板傳進來,花迎春嚇一跳,連忙咬住手掌。

他他他、他听見了嗎?!听見多少?!听懂多少?!

「花迎春?」

「我不是叫你走遠遠的嗎?!」

「你待很久了。」所以他不放心,又折回來,卻听見她在細細碎碎地說話。雖沒听見有人回應她,但他確定是她的聲音。

「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是不介意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我看見你家廚子正著急的向這里跑來……我想他也很急。」

丙然嚴慮才說完,寶叔叔已經捂著腿間跑向這來,急忙要解手。

「里頭有人?!你也在排隊嗎?!」寶叔叔像條扭動的蟲。

「我在等人。」嚴慮回道。

花迎春不得不離開茅廁,若她還佔著不走,寶叔叔一定會直接找棵樹就地解決,上回才因為這樣害死了她一株迎春花。

她攏好外褂,確定衣服完全蓋住肚子,看不出怪異,然後抬頭挺胸讓出茅廁,到外頭的小水井洗手,不發一語要走回飯館。她知道嚴慮還在她身後,她走了幾步,停下。

「你剛剛有沒有听見什麼?」她還是很介意。

「你是指你在茅廁里的說話內容?」

「你真的听見了?!」她變臉。

「你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嗎?」嚴慮逼問,因為她的神情太不自在。

「我……詛咒你算不算是見不得人的話?」她故意這麼問。

「不算。當著我的面再詛咒一次我听听。」原來是在茅廁里嘀嘀咕咕數落他,難怪只能小人嘟囔,教人听不清楚。

「不要。」她還在偷瞄他的臉龐。

他好像沒听清楚她和心肝寶貝的說話內容……她有點松口氣也有點失望,要是他听見了,說不定是好事。

如果他听見了,有沒有可能抱起她直轉圈圈,欣喜若狂地喊著他要當爹了,然後吻著她,一直吻著她……

現在要她當著面對他吐實,她不敢,很怕看見他的不高興,如果她再親眼目睹他的不悅,她一定會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沒辦法再勇敢下去。

花迎春踏進飯館正廳,滿屋子的人頭人腦讓她瞠大眼。

「今天生意怎麼如此好?」她驚呼,跑向花盼春,「盼春,好多人哦!」一桌進帳幾十兩,十多桌湊起來就有百來兩了!

「大姊夫帶來的。」花盼春朝她身後的嚴慮努嘴。

「他?」

「趙老爺的空地開始要動工,這段期間,我們的工人全數會在花家飯館吃食。」嚴慮這番話等于是賞了花家飯館好大的一筆收入。

「你要把這麼大筆的生意給我們做?」

「反正花家飯館正好最近。」

又是「正好」!花迎春很想傲氣地回堵他一句「你的生意我們不接」,可是大把大把的銀兩推出去又太不智,花家飯館向來沒賺太多盈余,又要養雇員又要養妹妹,將來還要養心肝寶貝,她實在沒有太多本錢將生意弄砸,只好忍下氣。

她真討厭听他說出「正好」這種可有可無,不是非她不可的字眼!

花迎春還在沉默,手肘卻讓妹妹輕輕暗戳,她對上妹妹的眼,花盼春用黑翦翦的水眸暗示她往下看,花迎春听話地低頭,看見花盼春在帳冊的最末頁寫下——

棒壁那塊空地要建起一個大園子,得花個一年半載以上,你這肚子該怎麼躲過大姊夫的眼?

花迎春恍若挨了迎頭痛擊。

一個大園子一年半載哪可能建得好?!嚴慮天天在隔壁監工,她的肚子可是一日會比一日更大,她能用什麼方法藏住?!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花迎春咬著唇,腦子里一時之間還找不到好方法。

不準嚴慮踏進飯館?不成不成,他不吃飯會鬧胃疼的……

叫心肝寶貝不要長得太大?開玩笑!心肝寶貝,娘沒這麼想,你要好好長,長得又高又壯才行。

把她自己藏起來?不可能,她人不在飯館里幫忙,生意誰來顧?

「大姊夫,你喜歡小孩嗎?」花盼春冷不防問向嚴慮,這問題嚇到的不是嚴慮,而是花迎春。

這、這個花盼春在干什麼?!問這種敏感的事情不是擺明掀她的底嗎?!

「不會特別喜歡。」尤其看見周遭親朋好友老是抱怨著養孩子的辛苦,作牛作馬只為換得孩子的笑,就更不喜歡了。

「真糟糕的答案……也就是說,要是有個孩子沖著你叫爹,你會不高興羅?」

「視情況。」嚴慮不認為花盼春只是一時興起而問,會提出這種問題就代表一定有這方面的疑問,他直覺立刻往花迎春的月復間掃去,濃眉幾乎要交疊在一塊。「你懷孕了?!」

「當然沒有!沒有!」花迎春沖口否認。「我這種體態像孕婦嗎?!我們都離緣那麼久了,真懷上孩子也早該看出肚子吧?!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我。誰、誰知道你在外頭會有多少個小孩沖著你叫爹?!」說著,她心虛地撇開頭。

嚴慮仍盯著花迎春的肚子。他是個大男人,當然不懂太多孕事,他一直以為懷了孕的女人都該扛著一顆渾圓的肚子——以前嚴雲懷谷月惟時整個人腫了足足兩倍,而花迎春沒有,他甚至覺得她的臉頰瘦了些,不像他印象中孕婦應有的模樣。

此時花盼春插嘴,並故意擋在兩人中間,「大姊夫,我只是好奇問一下。因為最近听說有人在替你作媒,才突然想到傳宗接代的事……你什麼時候要娶親,別忘了放帖子給我們,好歹我們也當過親戚。對了,你還沒吃呢,快去吃吧。」花盼春擠著笑,粉飾她拋出那個問題的殺傷力。

「我去洗盤子。」花迎春嘟著唇,拉住收疊起空盤空碗的三子,將他手上的碗盤接過,轉向廚房一角。

「三子,招呼好客人。」花盼春拍拍三子,跟著花迎春進去。

「我在替你找機會,你為什麼不吐實?」花盼春坐在大姊身邊,劈頭就問。

花迎春舀水沖碗盤的動作一僵,頓了良久,才再有動作。

「吐實什麼?你想讓我在館廳里丟臉嗎?」問那種問題也不先知會她,嚇得她三魂七魄掉一半。

「我本來以為他的回答會是『喜歡』,那時在眾人面前坦承他快當爹的事實,他會被眾人拱著將你迎娶回去。」眾目睽睽之下,嚴慮想賴也賴不掉。「結果他竟然說視情況。」連她都想搖頭了。

「他不是想視情況,他是想視孩子的娘親是誰。如果是我,他就不會開心。」花迎春正要洗盤子,被妹妹搶著做了。

花盼春不讓她做粗活,以眼神警告要她乖乖坐好。

「不過我真的想讓他知道這件事。若他為了孩子而願意再娶你也是好事;要是他真的不要你生的孩子,那就罷了,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就大剌剌讓眾人明白,你有孕了,省得要穿大件衣裳遮掩,又要活蹦亂跳裝健康,連動了胎氣也不敢找大夫抓藥。」

「不行。」花迎春想也不想就拒絕。

「橫是一刀,豎也是一刀,是死是活就痛痛快快。」

「盼春,我真的會死掉的……如果他真的明白告訴我,他不要孩子,我真的會死的……」

不是自尋短見,而是心痛至死。

「說不定他要的呢?」花盼春放下盤,用沾滿油膩與泡沫的雙手抱她。

「那也是只要孩子不要娘……若他抱走孩子,他的新媳婦兒也不會疼孩子,他又忙,又沒有耐心去關心孩子,以為讓人有吃有穿就算盡到責任,讓孩子一個人孤伶伶在嚴府里,盼著他的關愛、盼著他的眼神,總是盼呀盼呀的哭了,沒娘的孩子在嚴府會害怕的……」

花迎春嘴里說著孩子,任誰都听得出來她說著的是自己嫁入嚴家的心境。

因為她總是盼著他,以前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姊,不然這樣吧,你去找間房子租下,在里頭待產,在孩子生下之前都甭回來了,省得與嚴慮打照面。我替你瞞著孩子的事,飯館的一切交由我來打理,反正小掌櫃的工作不就收錢那麼簡單嗎?」

「可是他不會覺得我失蹤得很奇怪嗎?」

「奇怪也不干他的事吧?他都被你休掉了呀!餅問我們花家的事就太過分了。除非你舍不得他。」

「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啦……」花迎春知道騙不過妹妹,也不說謊了。不過她還是不肯完全表現她對嚴慮的感情,要是盼春知道她仍陷得好深,又要數落她了。

「明明就很多很多點好不好。」這麼單純的心思,誰看不出來呀!

花迎春笑得靦,花盼春翻翻白眼。

「傻大姊,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她指的是陪她一塊隱瞞孩子這事兒。

「當然是在幫我。」

「可是我有罪惡感。」而且很擔心日後嚴慮知道她是幫凶,會將帳算在她頭上。

花迎春兀自在笑,不理會花盼春的罪惡感,她又有美麗的遠望產生。

「我搬去窩藏的這段日子,正好全心全意來寫稿子,說不定我以後能靠寫稿子賺錢養家。」

匡。花盼春失手摔破盤子。

寫稿子賺錢養家?靠她?那全花家的人就等著餓死吧!

「要是能像如意君寫一套《幽魂婬艷樂無窮》,我們就不愁吃穿了。」

匡。第二個盤子又失手滑落,在地上散成片片。

「再不然,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寫出《縛綁王爺》那種作品。」

匡!第三個盤子不是失手,而是花盼春重重摔下的。

「什麼叫退而求其次?」花盼春向來慵慵懶懶的神態全數扯落,她眯著美眸瞪花迎春。

「做不到最好,那就做次等的……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如意君,高處不勝寒,只求出書不求出名。」

「花迎春,我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告訴嚴慮你肚子藏著什麼玩意兒——」花盼春一起身就要往外頭沖,花迎春慌張地手快腳快拉住她的絲裙。

「為什麼?!」

「因為你說錯話。」

「我說錯話?我說錯什麼了?」花迎春不懂說了啥話觸怒她。

「你說《縛綁王爺》是次等作品!」花盼春眼楮在噴火。

「呃……是比《幽魂婬艷樂無窮》差一些些沒錯呀……」

「大——姊——夫,我大姊的肚子里——唔唔唔……」花盼春嘴巴被大姊捂住,她用力一咬,疼得花迎春慌亂收手,掌上的齒印很是明顯,可是見花盼春還要再嚷,她只好換只手繼續捂。

「我的好盼春,你——哎唷唷,疼啦!會疼啦!」另只手同樣被狠狠烙牙印。

「跟《縛綁王爺》說對不起!」

「呀?」跟書說對不起?

「說不說?!」花盼春瞪她。

「我說!我說!嗯……《縛綁王爺》,我錯了,對不起。」花迎春真心誠意雙手合十,朝天際一拜,揖完身,她更疑惑了,「我罵《縛綁王爺》你火大什麼?」

「呃……只是替它抱不平而已。」花盼春方才囂張的氣焰熄滅,繼續坐在小凳上洗碗。「大家都知道《幽魂婬艷樂無窮》寫得極好,那也不代表每本書都得要和它相提並論比一比高低。什麼和《幽魂婬艷樂無窮》比,就淪為次等,那麼為何不單單看那一本書好看不好看?和那麼好的書一比,還有誰有資格寫書呀?!」又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上最好的,難道當不成最好的就要被全盤否決嗎?!

花迎春挨她坐得很近,「你寫的?」

「什麼啦?!」花盼春側過身子不看她。

「《縛綁王爺》是你寫的?」她老早就懷疑盼春背著她在寫書,只是從來沒機會逮到盼春在寫稿,現在盼春為《縛綁王爺》說話的態度太不像「花盼春」了,有鬼!

洗刷刷洗刷刷,花盼春洗得好認真。

「還有《推倒皇帝》、《壓上宰相》、《侵犯將軍》、《凌虐老太爺》……」花迎春扳指算著。

「是《凌虐太上皇》。」糾正之後才看到花迎春在奸笑。

「哼哼哼哼,寫書竟然瞞著我?!」十年風水輪流轉,囂張的人換邊站。

花盼春不說話,做著沉默的抵抗。

「寫了這麼多書,稿酬也不拿出來孝敬我這個做大姊的……寫出了點名堂,一本稿酬不低吧?自己默默全收起來當私房,花我用我住我吃我的,你一點都不歉疚嗎?」

「戲春不歉疚,我當然也不歉疚。」同樣身為妹妹,沒道理花戲春可以天天當她的三姑娘,享樂享福而不盡義務,她花盼春也要求比照辦理。

「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咬牙切齒。

「你現在懷孕了,不適合動氣,冷靜一點,肚里的心肝寶貝看得到你的一舉一動哦,你也想讓他知道我們兩姊妹感情多麼融洽吧。」花盼春提醒她,想藉孩子月兌身。

「那麼,感情多麼融洽的好妹妹,姊姊要求你一件小事,你一定不會拒絕才是。」花迎春笑得又甜又美。

花盼春心存警戒,「我要先听听是啥事。」感情融洽也是有限度的。

花迎春閃動著大眼,握住花盼春兩只濕漉漉的縴手,不顧髒泡沫弄濕她的衣服,眼眸里全是熠熠星光……

「把你過稿的訣竅全盤教給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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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慮注意到了花迎春的不見蹤影,好幾回他踏在架高的屋梁上,視線無法自制地挪往隔壁花府而去,卻極難見到花迎春來回穿梭的身影。

本以為她忙于飯館的事,但中午到花家飯館用膳不見她,晚上用膳不見她,隔日、再隔日、再再隔日,他生疑了。

他還記得前幾日過了飯館最忙碌的時刻,她最常搬些書,端著茶果,在樹下軟衾躺上一時半刻,邊看書邊吃些點心零嘴,看著看著,她會小睡片刻,長長的發全敞披在衾上,烏黑澤亮。有時她睡醒,看見屋梁的他,她會朝他做鬼臉,表情非但不猙獰還可愛得緊;又有時她會拿竹帚將府里內內外外掃上好幾回,勤勞得像只嗡嗡飛舞的蜂。

她的習慣他竟都牢記下來,算著她休憩的時辰,他也會準時待在最容易一眼看見花府庭園的制高點,停留在那里看她,—直到連日不見她出現在樹下看書,這股濃濃的失落才使他發現自己有多期待見到她。

她人呢?

「嚴師傅……嚴師傅?」底下的工人揚聲喚了嚴慮好幾回,嚴慮才回過神,躍下高處,听取堡人提出的數個疑問,一一詳解,工人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嚴慮一顆心卻像飛到一牆之隔的花府,沒見到她,心浮氣躁,根本無法專心。

挨到了晌午,他耐心用罄,在眾工人饑腸轆轆殺向花府飯館狂掃飯菜的同時,他箝住花盼春將她扯到角落。

「你大姊人呢?為何多日不見她?」嚴慮口氣略急。

花盼春挑眉覷他,實話實說,「她靜養去了。」

「靜養?」這個字眼听起來就該用在病弱或是半百老人的身上,套在花迎春身上簡直怪異。

「是呀,好好靜養。」

「她生病了?!」

「病得可不輕哩,都快弄出人命了。」一條再過幾個月就出世的人命。

「她身子骨應該很健康!」她吼他時中氣十足,臉色紅潤,前幾天還在掃大街,怎麼可能——

「她很健康嗎?我倒覺得她看起來差透了。反正你們在隔壁敲敲打打,吵得她不能安寧,不如讓她去別處安養。只是大姊夫——不,前大姊夫,你找我姊有事嗎?花家現下大小事全歸我管,要改菜單或加菜色同我吩咐一聲就行,不一定非要我大姊經手。還是你有其他要緊事?」花盼春手里搖著團扇,悠悠哉哉的。

「告訴我她在何處安養,我想去看看她的情況。」他胸臆里全漲滿擔心。

花盼春說她的情況不好,病得不輕,甚至有喪命之虞……

花盼春搖搖螓首,「誰都能去看她,就你不行。她這身『病』都是拜你所賜,你出現會讓她病情加重的。」就是要躲你才到外頭租屋,讓你去見她不就做白工了?!花盼春在心里補充完畢,嘴甜人甜笑更甜地福身,「謝謝你對『前妻』的關心,盼春在這兒替大姊感謝你,我會轉達給她知道。」說完,她便娉婷閃人,無視嚴慮一臉鐵青。

嚴慮踫了軟釘子,整整一下午都心神不寧。

花盼春的話讓他不安。若花盼春言明花迎春只是不屑見他,所以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惶惑,可她卻說花迎春病得不輕,幾乎快弄出人命——

為什麼病得這麼重?是什麼疑難雜癥如此要命?她究竟怎麼了?

嚴慮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麼掛念過她。當初娶她,有時數日不見面也是常事,他有惦記著她嗎?有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他現在放心不下,這麼……小人地跟蹤起花盼春?

他是光明正大的嚴慮、他是一絲不苟的嚴慮、他是食古不化的嚴慮、他是嚴謹不通情理的嚴慮,現在竟做起無恥勾當……而且一跟蹤就是十七天。

花盼春幾乎成天都在花府,早上在飯館里發發愣打打呵欠,晚上在房里埋頭寫字,足不出戶。本以為她會私下去探視花迎春,但似乎又沒有這樣的蛛絲馬跡。

嚴慮放棄將心思放在她身上,改跟蹤花戲春,結果下場包糟,跟蹤了兩天,他只明白男人與女人私會時都說些啥肉麻話,愚蠢的一句「戲春你好美」;笨蛋的一句「你最聰明了,謀仁哥哥」,幾乎成了那對小情侶的所有對話。他都不太確定手臂上浮起的疙瘩是因為夜晚太冷,還是因為听見惡心話而渾身戰栗。

再來目標變成寶叔叔,他偶爾上街采買食材,和幾名老寡婦打情罵俏外,就只是待在燠熱的廚房里煎煮炒炸。

最後一個能跟蹤的人是三子,他最常出府,跑腿送菜的工作都是他一肩扛下,最有可能趁人不注意時去為花迎春送些衣服食物或是藥材——

完全沒有!

這些花迎春最熟悉的人沒有一個人去關心她,各忙各的,仿佛少掉花迎春一個,對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反倒是他這個被休離的前夫婿累得焦頭爛額,還會因為找不出她的下落而心慌意亂。

直到又過了半個月,一條身影悄悄地在花府後門徘徊,非常作賊心虛地四處張望,眼前無人跟蹤,才慌張推開門,閃進花府里,仿佛身後有著妖魔鬼怪在追趕一般。

必上後門,重重吁喘,那條身影才除上全黑的罩衫,在月光下露出臉孔——竟是花迎春。

她一手模月復一手擦腰,六個多月的孩子已經壓得她腰際發疼,加上一路跑回來,差點沒讓她疼得大哭,她蹣跚拖著腳步,直往花盼春房里去。

「盼春——」

「你怎麼回來了?!」花盼春正在寫稿子,一見到大姊;她神情驚嚇,連忙將她拉進房里再關門落閂。

「等會兒等會兒,讓我先躺躺。」花迎春像個老太婆,一舉一動都緩慢好多,她躺平,滿意一吁,「我的肚子有些疼……」

「要不要找大夫?」天呀,才將近一個月沒見到大姊,她是怎麼回事?那顆肚子是發脹了還是多塞好幾件衣服在里頭?!

「沒事沒事,躺會兒就好。」花迎春連揮手都沒有力量,閉眼說著。

見大姊表情比較舒緩,花盼春才問,「你還沒回答我,怎麼會回來了?」

「我是逃回來的。」

「逃回來?不是住好好的嗎?」

花迎春翻翻白眼,「我這模樣叫好好的嗎?」她指指自己一身狼狽。

「說得也是。你這肚子大好多呀……」花盼春拿食指去戳,沒想到一戳,她的肚子竟有了動靜,嚇得花盼春握著手指縮回胸前。

「是呀。」提到肚子,花迎春才有了笑容。

「既然大成這副德行,你怎麼敢回來?!」

「還說哩!那屋子是你替我分租的吧?你怎麼不先替我查查那家主人的德行?!」

「出了什麼事?大娘人不好,不照顧你嗎?」她明明再三叮囑大娘好好照料大姊的。

「大娘人很好,她兒子不好,想欺負我,還說他沒上過孕婦這種下三濫的話,我氣得一腳踹斷他的命根子,連夜逃回來了。」花迎春想起來還心有余悸。保護孩子的決心給她莫大的勇氣,讓她面對惡狼也毫不膽怯,現在人平安了,她才發覺自己渾身抖個不停。

「那畜生!他小時候還常到咱們家吃免錢飯,那時明明可愛的讓人疼,老是花姊姊長花姊姊短,現在竟然變成那樣?!」真是小時了了,大變畜生呀!

「別提他了,讓我覺得惡心想吐。等會等肚子不那麼痛,我要去沐浴一番。他捉我的感覺還留在身上,真不舒服……」

「姊,對不起啦……」她沒想到所托非人,差點害大姊吃虧。

「沒事啦。府里都還好嗎?」

「老模樣,沒啥變。」

「那……有人找我嗎?」花迎春故意問得很隨口,實際上還不是想知道嚴慮關不關心她的失蹤,還是壓根就沒有察覺?「有,而且我保證,他馬上就會找上門來。馬上。」因為這些天,她發現嚴慮根本就是睡在花府的屋頂上!這下大姊突然返家,她就不信嚴慮沒看見!

花迎春還沒弄懂妹妹的語意,就看見花盼春房間的木門被一掌打破,兩個門板像飄飄墜地的紙片,嚴慮就站在門外沒進來——畢竟這里是花盼春的閨房,他一個大男人就算多心急要見花迎春,也不會冒昧闖入。

花迎春還真是頭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露出這種表情,那麼的……心急如焚,比上回她在掃大街動了胎氣時,更陰沉好幾分。

「他從你離開後沒幾天就瘋狂的找你,我想他已經到達爆發的臨界點了。」花盼春湊向大姊,用著不蠕動唇瓣的說話方法替大姊解釋眼前這男人在火大什麼。

花迎春聞言,對嚴慮的冷臉完全沒有恐懼感,反而還暗暗想笑。

這個男人……一直在找她?

「你是要自己出來,還是我進去逮你?」嚴慮沉聲道。

「嗯,你先到後花園去等我好了,讓我打扮打扮。」花迎春還有心情和他說笑。她想妝點得美美的,再與他見面。

「你一定會再偷跑。」他不動如山,以小人之心看待她。

「不會啦,我發誓。如果你嫌等人無聊,那去替我買芝麻大餅吧,我嘴好饞,你買回來時我也差不多打扮得美美的……我真的突然非常想吃芝麻大餅,真的非常非常的想。」

嚴慮還是沒動,他找她已經找得心焦,好不容易她回來了,卻又想支開他。

「我只是好想吃餅而已。」花迎春重申,這回的聲調放軟好多。

「你最好不要騙我。」

花迎春朝他勾勾小指,表示她和他打過勾勾了,絕不誆他。

嚴慮飛身躍上屋頂,身影消失在濃濃夜色里。

「姊,你聰明的!快,快躲到別處去吧!」花盼春立刻要拉起她。

「我沒有要躲。老實說,我一直很想試試睡到半夜將丈夫搖醒,嚷著要他去買東西給我吃的滋味。」人說孕婦有任性的權利,她都沒享受過這權利,真是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你要等他買餅回來?!」

「嗯。」花迎春從床上起身,到鏡台前梳頭。

「你真不躲?」

「我嘴饞嘛。」而且……難得嚴慮縱容她的任性,讓她覺得懷孕的一切辛苦都因而消失。「看到他那模樣,我有點高興呢。可是看到他那模樣,我又有些介懷,我並不想折騰他的……好吧,我承認我真窩囊,我心疼了……」

心疼他看起來那麼焦急,那麼愴慌,那麼的樂于見到她。

「我就知道!」她這個傻大姊對嚴慮永遠都冷硬不了心腸。

花迎春重新盤妥發簪,胭脂水粉都淡淡撲好,頸部以上完美無瑕,只除了圓潤下巴處好幾顆因為懷孕而狂冒的紅痘子礙眼。

至于頸部以下嘛——

「盼春,用什麼方法都好,趕快替我藏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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