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戒隱身在枝繁葉密的大樹間,背靠著樹干,右手上的血濕已經干涸,將他緊握的五指沾黏得好緊。
這不會是李求凰唯一一次下達的無理命令,他知道。
這不會是他唯一一次必須遵守的無理命令,他也知道。
但是當主子非為善類時,他也必須要跟著向下沉淪,甚至是為虎作倀?
他迷惑了……無法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師兄?」
無戒認出來人的聲音,他雖默不作聲,來人已先一步躍上樹間,震落好幾片樹葉。
「你怎麼躲在這兒?今天不用跟著你的主子嗎?」親昵喚他師兄的是名俏姑娘,年歲莫約十五、六,長發系成粗辮,以紅繩固定在腦後,一襲水藍的輕武裝,看起來朝氣十足。
她的閨名三戒──戒恨戒嗔戒痴,在戒門里並不是特別出色的弟子,武藝平平、才智平平、聰慧平平、模樣平平,但活潑可愛,討人喜歡。
「妳呢?也跟著偷懶?」
「才不呢,是我家主子要我回來休息,我不從,他還拿金鐲逼我回來呢。」一提起她的主子,三戒連說起話來都格外帶勁,頰畔的紅暈在在都點明了她對自個兒的主子有多崇拜、多喜愛。
「真是個好主子。」無戒淡道。和他的主子完全相反──
三戒坐在粗枝啞上,雙腿交叉,在半空中甩呀甩。「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溜回來了?你家主子呢?」
「別提他。」無戒拒听。
「你不會是被你主子給趕回來的吧?」臉色這麼難看。
「當然不是!」無戒垂目不看她,唇線抿得好倔強,「是我不想再跟著他。」
「咦?你……」
無戒看著自己手上的血漬,拳心收得更緊,像他終于下定的決心。
「對,我不想再跟著他!他不是一個好人,我不要跟隨這樣的主人,我不要他了!」
「師兄,你在胡說什麼?!我們一旦認定的主人,不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的呀!」這是自小到大的師門教規。
「那是因為妳的主子是好人,妳當然可以說這種風涼話。妳不識得李求凰,妳不會明白他的為人!他如果只是貪婪也便罷,他甚至是非不分──不,應該說是挾怨報復!他──」無戒猛甩頭,不說了。
「但是師父不會準許你這樣做,你會挨罰的……」
「罰就罰!只要能擺月兌李求凰,我願意受罰。」
「你主子真的這麼差勁嗎?」三戒幾乎沒听見師兄提起過他的主子,沒想到頭一次听卻是他要背棄主子的逆言……師兄一直是眾師兄弟中最將忠誠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吶。
「嗯。」
「你運氣真不好。本來大家都還在猜你那名皇子主子是怎樣的人……師父看起來很重視那名皇子的安危,才會挑咱們師兄弟里最厲害的你去保護他……這麼不好的人,為什麼還要保護呢?難道我們的主子是惡人,師父也要我們跟著為惡嗎?我真是弄不懂──」
無戒也弄不懂,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難題,也是他第一次的反抗。他不是沒考量到背叛的後果及師父的憤怒,只是想到要這樣一輩子跟隨著李求凰,為他陷害忠良,與他同流合污,他實在是……無法接受。
今天是打斷人的一口牙,明日會不會換成挖出良臣的五髒六腑?
李求凰那時還笑笑的逼他去執行命令,那個笑容真是夢魘。
怎麼可以有人笑得那麼好看,卻又狠得徹底?
無戒就這樣坐在樹上沉思良久,久到三戒走了,四戒上來了,四戒也走了,九戒又上來了,來來去去的還有誰,他數不出來,也記不起他和師兄弟們說了什麼,他發著呆,直到府前那處大湖染上夕日余暈、直到澄黃的金烏沉入水面,換上了月娘、直到他坐著的枝椏被人一劍削斷,沙沙落葉間,一道又一道的劍氣襲來,無戒一開始毫無心理準備,被劍氣劃傷,傷口帶來的刺痛讓他清醒,他點足落地,腳步甫站穩,腰際長劍出鞘,擋下綿延不斷的攻擊,但是與他對招的劍法太熟悉,壓根就是戒門的七殺劍法。
風止,落葉紛紛墜地,無戒看清來人,掌間的劍尖也停下攻勢。
「師父?」
無戒才說完,左頰立刻挨了一記毫不留情的火辣摑掌,打偏他的視線。
「你竟然真的在這里?!」少戒從不曾在弟子面前如此憤怒,向來溫雅的嗓不再,取而代之是嚴厲斥責,「你竟然沒有守在十七皇子身邊?!你竟然──」
無戒屈膝脆下,那眼眸很認真,「師父,我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
「你說什麼?!」
「我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無戒直視師父,緩緩重申。
少戒鎖著眉,好半晌不開口,師徒就這麼互視無語。
良久,少戒轉過身,低嘆︰「你也要不起十七皇子這個主子。你可知道,十七皇子今日遇刺,他身旁一名護衛都沒有,而本該陪在他身旁的你竟逃回戒門──」
「遇刺?!」無戒瞠目,他沒有想到這層後果,他只顧著自己的氣憤,打落範添的牙去交差便忿忿離去,將李求凰獨自放在國丈府,他完全沒有考慮到李求凰的安危,他──
「如你所願了,你可以從十七皇子身邊解月兌,永遠解月兌。」
「……他死了?」無戒訥訥反問,心口繃得好緊,像有人扯動一條弦,然後一松手,使勁地在心上彈出鮮血淋灕的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听見十七皇子遇刺重傷時,以為定是你傾力護衛仍不敵眾敵,誰知實情卻是你拋下主子,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獨自面對狙殺……無戒,你真的讓為師太失望了。」少戒搖著首,嘆息不停。他本不敢置信無戒會離開李求凰,沒想到回府一看,竟真看見無戒,這讓他如何對聖上交代,又如何對「她」交代?!
「李求凰不會有事……」無戒以為自己還怔忡地佇在師父面前,對于這個消息震驚得無法反應,但在他自己神智都還沒有回籠之前,他已經飛馳起來,越過樹梢、躍過屋檐,奔得慌亂、跑得急促,嘴里喃喃重復著這句話。
禍害遺千年,李求凰是禍害,他應該要長命百歲,他沒資格短命,那是善類才有的下場,李求凰沒有資格!
然而,回到府里的無戒在床榻間看到奄奄一息的李求凰。
李求凰幾乎全身上下都纏滿傷巾,臉上也有無數道大大小小的傷,雖已上藥,但看來仍觸目驚心。他臉色蒼白,在黑長發包圍之下更形成小巧削瘦,他像深深沉睡,但是痛楚讓他唇畔的笑容消失無蹤,眉心淡淡皺蹙著。
「誰來敲昏我算了……好疼……」李求凰含糊夢囈,右手臂微微打顫,那是痛到極致的本能反應,無法安穩睡下。
無戒臉龐一黯,長指迅速點向李求凰的昏穴,讓他真正月兌離痛楚,墜入黑甜夢境。
無戒執起李求凰的手,傷巾上透著血紅,也控訴著他的失職……他心里閃過太多復雜而陌生的情緒,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能說服自己,這是一個護衛為自己的無能所產生的內疚與自責;這是一個護衛在面對主子傷重至此的憤怒。
一聲低吁,拂動李求凰的額前發絲,無戒驚覺自己太過貼近他的臉,但只是驚覺,卻沒有拉開距離,他注視著他臉上的傷,將每一刀都牢記在心,每細數過一道血口,他責備自己一次,也暗諾絕不再讓人有機會如此傷他──忘卻了自己不久前才對師父說過︰他不要李求凰這個主子。
原來要或不要的選擇權從來都不在他手上,他以為自己可以作主,但實際上他無權選擇,只有李求凰有,所以當李求凰醒來,明白告訴他,他不要他這個護衛,他才真正能離開李求凰──被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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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兩個時辰的失去意識,讓李求凰睡了一場好覺,可是昏厥越來越輕淺,疼痛越來越明顯,胸口上的、手臂上、大腿上的,每道傷口都在發熱。
他低吐幾聲咒罵。好熱……哪個狗娘養的混帳在他身上放火,燒得每分膚血都痛,源源不絕的汗水傾巢而出,濕濡了纏傷的白巾,也刺激傷口的灼痛。
「……要殺不會一劍刺準準的嗎?砍了我二十四刀,刀刀沒致命……出來當什麼殺手……」緊接又是一長串氣虛的低咒,李求凰真想再昏死過去,但是他痛得無法睡著,只好認命醒來。
張開眼,看到無戒,李求凰驚訝眨眨眼,無戒沒有消失,證明不是幻影。
「你怎麼回來了?」
無戒站在床邊,沒應聲,定定回視著。
李求凰要坐起身,但才動了一下,覺得胸口像要分離一樣,無戒比他更快速地按住他的鎖骨,將他壓回軟枕間,李求凰沒有掙扎也無力掙扎,任憑無戒替他調整舒服的睡姿。
「不是氣我氣得走了嗎?」李求凰這時又露齒在笑,如果不是冷汗布滿他的臉龐,這笑容看起來會十分愉悅。「听見我被砍成破布……舍不得又回來啦?呵呵──唔……痛……」果然不能太得意的笑,傷口又裂開了。
「你就不能安分些嗎?!」無戒眸間閃過不悅,有股想將李求凰綁在榻上,讓他無法胡亂扯動的沖動。
「大膽,這是一個下人對主子說話的……唔……態度嗎?」一陣刺痛,讓李求凰端不出氣勢,只好窩囊收尾,癱在軟枕上吁喘。
無戒不與他吵嘴,手執溫熱毛巾為他拭去汗水。李求凰有些發燒,臉頰是紅的,唇卻白得嚇人。
「我不接受你這種討好,我不輕饒你的……我可沒忘記是因為你丟下我,我才會弄成今天這副模樣……」李求凰不得不承認,毛巾輕輕壓按在膚上的感覺真是舒服得讓人想尖叫。臉上明明有傷,無戒卻能完全不弄痛他,果然很有服侍人的本領。
「隨便你。」無戒完全不為所動。
「隨便我處置嗎?哼哼……」李求凰冷笑,腦子里隨即轉過數百種懲處他的殘酷方法──他之前去刑部閑晃過,在里頭發現不少好東西,要商借來用用也不是太困難之事。「你別奢望我會懂寬恕這種破美德,我真的不懂,你要逃就趁我無法動彈的現在……否則我要的懲處絕不是你所能承受的。」鞭撲、烙印、笞杖──不不不,這些都太輕微,讓他再想想更狠的……
無戒面對他的恫喝連眉都沒挑動,在水盆里清洗濕巾,擰吧,將濕巾安置在他的額心。
「喂,我在眼你說話,你听見沒?!」李求凰何時曾被人這樣無視,真不甘心。
無戒又回到床畔,李求凰用雙眼瞪他,無戒彎,替他將軟枕調好,然後坐在床畔木椅上不動。
「我絕不輕饒你,無戒,絕不……我下手很狠的,听見沒有……我很毒辣的,明白沒有?我心如蛇蠍,怕了沒有……」好喘,歇口氧,呼呼呼……「我身上有二十四刀之多,我哪里挨劍,我也會要你劃出同樣多的傷,哼哼哼,這可不好受──」
「等你養好傷,要殺要剮隨便你,現在你可不可以閉上眼──順便連嘴也一並閉上──好好休息。」無戒冷冷打斷他。
李求凰一怔,生平頭一次被人堵回來。
「我是你主子,你那是什麼口氣?!」竟然用那種教訓兔崽子的口吻同他說話?!
無戒淡瞟他,又道︰「等你養好傷,要殺要剮隨便你,現在請你可不可以閉上眼──順便連嘴也一並閉上──好好休息。」
「這句話跟剛剛那句有什麼不一樣?!」
「我加了『請』字。」
「呃?」
「我加了『請』字。」無戒很認真的回答他。
「你──」李求凰想伸指指他,但兩條手臂都有傷,根本抬不起來。
這家伙以為加了個「請」字,那句話就會恭敬到哪里去嗎?!重點是在于語氣!無戒的語氣根本就是在命令他!只有他能命令人,還沒有人有膽敢命令他!連當今萬人之上的皇帝老子還得讓他十分,而這家伙……
噗!
李求凰以為自己要罵人了,但他卻是噗哧發笑,笑得渾身刀傷都快要再迸裂開來,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好痛,他只能一邊舒眉一邊皺眉地扭曲他那張好俊的容貌。
「你在做什麼?!」無戒眼見李求凰身上的白巾開始滲開鮮艷的血跡,他制止李求凰的咯咯直笑,甚至在考慮一把劈昏李求凰,好讓他不再自我折磨,讓傷口裂得更徹底。
「咳咳咳……天殺的痛……呵呵咳咳咳……」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停下來!」無戒干脆去捂李求凰的嘴,另一手小心翼翼壓住他沒受傷的左肩,不讓李求凰再動,而李求凰也真的無力再笑,他胸口最嚴重的那道傷口已經完全迸開,狂冒的鮮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染紅整片包扎的傷巾及白綢單衣,無戒臉色大變,飛快點住李求凰周身幾個要穴,撕開傷巾,重新替他上藥包扎。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五髒六腑呀?瞧瞧我的心是什麼顏色的?」李求凰很痛,但還有余力說笑。
傷口雖深,還不至于深到有機會讓人看見李求凰滿腔的內髒,可惜。
「你不覺得這種時候一點也不適合說笑嗎?!」
「我是看你臉色鐵青,才好意想讓你笑一笑,我這麼的體貼──該死的家伙!你就綁這麼用力好了!」李求凰痛得幾乎要跳起來吠人。
「還知道痛,那麼就乖乖躺平,受的罪會少些。」
李求凰胸口上下起伏,他大口大口喘氣,突覺胸前一緊,他費力抬頭,看見無戒正伏首在他懷間,以牙咬斷傷巾繩結的多余部分,那股由無戒口鼻間吁出的熱氣拂在傷口上,熱得發脹發疼。
「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無禮的人。」李求凰突地開口。
無戒一直到完全處置好他的傷口才抬眸看他。李求凰彎唇淺笑,「我這輩子還沒有讓人大聲吼過,只有我叫人听話,還沒人敢叫我閉嘴听話的。」
分不清李求凰是在責備嗎?因為他的語氣似乎頗快樂。
「我加了『請』字。」無戒還是這句話。
「你以為加了請字就能掩蓋你的不馴嗎?無戒,你蠢得真好笑。」
原來讓李求凰笑到傷處裂開是因為他的愚蠢行徑。無戒唇一抿,臉色也恢復肅穆。「要笑也等你傷愈再笑,不然傷口又要裂了。」
李求凰無聲呵笑,這回懂得要收斂了。
「明明氣我氣到不想再保護我的人是你,偏偏看到我受傷又急乎乎的人也是你……我真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你討厭『李求凰』,卻又不得不心急那位『戴著雙龍金鐲的李求凰』,是嗎?」
「你就是戴著雙龍金鐲的李求凰,兩者沒有任何分別。」
「差別可大了。要不是憑這只雙龍金鐲,你才不會對我效忠──哦不,你一點也不忠心,主子不過要你辦點小事,你竟然有膽賭氣走人,也不想想我那天身邊就只帶了你一個人,我若真一命嗚呼,托夢也要叫我父皇砍了你來陪葬。」
「小事?」
「打斷範添的牙本來就是小事,大驚小敝什麼呀。」
無戒深呼口氣,壓下想吼回去的沖動。「本以為你收了範家人的賄金會去替他們救人,結果你嫌麻煩,只想晃晃虛招……姑且不提這件事,你上國丈府去,不救人便罷,還跟著國丈一起作惡,就因為範添在皇上面前說了你幾句難听話。你公報私仇,也逼著我為你為非作歹,你現在還口氣風涼說這是小事?」
「官場本來就是如此,不就是你陷害我、我誣賴你,比誰的手段耍得高明些罷了,我鏟除異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而你,既是我李求凰的人,為我鏟除異己更是分內之職,你棄主而走,光這一條罪名,我就可以叫人斬掉你。」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已經踩在跟我同一條道上了,無戒。」
「……」
「尤其在你明明就走得那麼干脆,卻又二度回到我身邊的同時,你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李求凰魅惑邪笑,帶著恭賀他入地獄的味道。
無戒不奢望能和李求凰取得共識,如同李求凰無法說服他,他也無法改變李求凰──何況李求凰說對了一件事,是他二度回到李求凰的身邊,沒有任何人逼迫他,完全出自于本能,明明走了,卻又回來──繞在這上頭打轉也只是白費工夫,還不如問些他目前更在意的。
「你認得出暗殺你的刺客是何方人馬?」
「不認得。結怨太多,數不出來。」半數以上的朝廷官員都涉有重嫌。
「他們動手之前說了什麼嗎?」
李求凰想了想,「把這家伙粉身碎骨。殺。給他死。別跑。讓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喝。呀。嘿。哈。」後頭全是舞刀弄劍時會發出的吆喝聲。
無戒不難想象當時的情況,李求凰獨立面對刀光劍影,身旁無人保護,他是如何如何的危急,又是如何如何的驚慌失措……
「多少人?」
「四個,一人砍我六刀,最高瘦的那個砍最用力,我胸口那道就是他賞給我的。」李求凰很會記恨,誰對他不好,他記得恁牢。
無戒握握拳,光瞧李求凰胸前那道傷口就知道那刀砍下時有多重,如果他在場──如果他那時在場,他一定能替他擋下,一定能!
「你如何月兌危?」
「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運氣正好,遇到路人,他們就撤退啦。」李求凰說得輕松,那樣的生死關頭,他少少幾個字就帶過去,听在無戒耳里──好沉。
「不會再有下一次,絕對不會。」無戒堅定道,望著李求凰,兩人沉默半晌,無戒娓娓再重復,這次更肯定,「絕對不會。」
李求凰听見無戒的話,他心里震了一震,感覺心髒正要從傷口蹦出來,跳得特別明顯、特別活躍。不過他沒有發愣太久,他彎起薄唇,一直笑到連雙眼都瞇成彎彎的縫兒。
無戒的承諾,讓他之前對無戒背叛的憤怒,消除得干干淨淨,就這麼輕易,輕易得連他自己都吃驚。
他向來不是好主子,從不做體恤下人的善德,會背叛的下人壓根沒有可用之處,舍棄了也沒啥好可惜,反正天底下的好奴才多得是,不差那麼一個,他也不相信有哪一個人對他李求凰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就在無戒將範添血牙丟在桌上,決絕轉身離去之際,他頭一次腦子里浮現的是自己玩得太過火的反省,而無關無戒的背棄。遇上圍刺,他想的也不是任何人,月兌口求救的人名,也是無戒。
就連在昏睡後醒來,看見無戒在床畔沒走,他竟然笑了。
他還以為應該是無戒對他這個主子忠心耿耿,他之于無戒是不容撼動的「天」,他從不曾想過,原來他也會對一個「可有可無的下人」產生一些些信任和一些些依賴……
「你也不會有命再有下一次了。」他可以給無戒機會自新,但不接受第二次的背叛,尤其是他越信任,而再遭背叛,他的怒氣會加成。
「對,我不會有命再有下一次。」無戒反復李求凰的話。
李求凰以為無戒是乖乖听進他的教訓,沒想到無戒卻緩緩補上──
「因為要傷你,必須先讓我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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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戒的失職,最震怒的人不是李求凰,而是愛子心切的當今聖上。
觸怒龍顏的下場,當然是不容說情的斬立決,可是李求凰一句話便救下無戒的性命──
「我這個當主子的都沒要怪他,旁人湊什麼熱鬧?」
「旁人」那兩個字刺激了聖上,他差點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李求凰不許將這兩字冠在他這個親爹身上,足見在聖上心中,李求凰的地位勝過一切,李求凰的隨口一語都能呼風喚雨、驚天撼地。
沒有李求凰點頭,誰也動不了無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當今聖上也一樣。
「十七爺!十七爺!範家那個書生師爺又來了!」登兒奔進內堂,隔著珠簾稟報。
李求凰正在換藥,果著上身,坐在榻上讓無戒包扎傷口,荳兒進來時,他正閉眼假寐,听見她嚷嚷也沒睜開,只隨口回絕,「打發他走。」
「可是已經好幾回了,他說非見您一面不可。」
「打發他走,打發不了就拿竹帚『打』發他走。」李求凰揮手要荳兒退下,不想為芝麻小事多費唇舌。
待荳兒領命退下,無戒才開口,「沒臉見範家師爺,是吧。」拿了人家兩桌金磚卻沒幫忙救人,現在人家師爺心急如焚找上門來,干脆來個相應不理,這等小人行徑讓他不由得冷嘲。
「我現在破相,臉上這麼多刀痕,當然沒臉見人吶。」李求凰替自己找了完美借口,故意扭曲無戒的語意。
無戒目光掃過李求凰臉上只剩淡淡粉色的刀痕。在皇宮里什麼沒有,就是奇珍異藥最多,隨手一罐都大有來頭,不是千年雪蓮膏就是萬年雪蛙精,聖上擔心寶貝愛子毀容,天天派人賞來藥水藥膏藥粉,抹著抹著倒真抹淡了疤痕,看來李求凰要恢復俊美外貌只是時間上的小問題。
所以李求凰拿這點搪塞實在太過牽強。明明就是對範家師爺有愧,不敢與他面對面。
「你這種推拖方法不能解決問題,範家師爺還是會一次又一次上門來追問營救範添將軍的情況,拖得過一時拖不過一世。」無戒包扎好他身上的傷,收妥藥罐,又取出其他兩罐玉瓶,彈開紅布栓,倒出藥膏在指上混和,扳高李求凰的下巴,仔仔細細將藥膏抹勻在粉色淡疤上。
「無戒,你好唆。」李求凰以掏耳動作來說明他真沒耐心听無戒說教。
「你別老做這種讓我不得不唆的事,我就不唆。」無戒也很想嘆氣,他不是多話的人,卻為了李求凰一天比一天更多嘴。像現在,他又有滿肚子的話要唆了,「你無法救範添,就該將你收賄的兩桌金磚全還給範府,至少不會落人口實,也讓範府師爺拿著那些賄金去找其他人幫忙──當然,你跟著國丈爺一塊凌虐範添的事,一定要瞞住,絕口不能提半個字。」
「金磚我用光了。」李求凰無辜地眨著眼,像個純真小男孩。
「什麼?」
「一塊也沒剩下,用光光了。你都不知道,天下第一樓的收費很驚人吶。」
「天下第一樓?」很耳熟的名字……無戒眸一瞠,「妓院!」
天下第一樓,達官貴人才踏得進去的「高貴」妓坊,據說里頭的姑娘個個知書達禮,才情容貌皆是個中翹楚,萬中選一的極品,與尋常一般的瓦子院可謂雲泥之別,當然,花費也是天差地遠。
他陪李求凰去過幾回──當然是為了保護他──也記起來李求凰在樓子里揮金如土的闊綽紈樣,更記起了李求凰是如何對每一個挨近他身旁偎笑的姑娘都大方賞金磚的散財童子樣。
無戒無言了。
有這種主子,他還能說什麼?
金磚花光了,他還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