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和一般小娃兒不太一樣……看來只是矮了一點的女人嘛。」
話說完,正要抵到嘴邊的熱茶被人灑進一大把赤色粉末,粉末遇水竟咕嚕咕嚕沸騰冒煙,撒粉末的凶手當然就是伏鋼口中所說「只是矮了一點」的女人。
「伏鋼,你還是擇言些好。」穆無疾衷心建議,因為他看見皇甫在翻藥囊找毒藥了。
茶沒得喝,索性不喝了。伏鋼將茶杯擱下,這段誤砍惡宰相的戲碼差點讓他忘了到此來找穆無疾的正事。「不談她了,我有事和你商量。是不是——讓她先避一避?」
「不用,皇甫大夫不是碎嘴的人,有話可以直說。」
皇甫咧嘴笑得很甜,听穆無疾這麼說時,她更心甘情願地繼續努力替穆無疾搗藥。
穆無疾信得過的人,伏鋼也沒啥好多嘴,畢竟穆無疾識人之能遠遠勝過他幾千萬倍。
「我今天才听到的消息,寧太後有意在後日早朝正式垂簾听政,拿小皇帝當玉璽用,順便撈個女皇帝來做!」
「哦。」
「你怎麼不驚訝?」他听見這消息時震驚得好半晌做不出反應,結果穆無疾只是淡淡回他一個哦?
「這很值得驚訝嗎?是啦,我是有驚訝……驚訝她還有耐心多等這兩年。」換做其他人,早在小皇帝一登基時就展露野心。
「你‘又’早知道了?」
「猜的。」老方法。
「既然你已經猜到,那你一定也有解決辦法?」
「也不能算是辦法,不過……應該會很有效。」
「你就快說!絕對要阻止寧太後,暗地里寧姓家族的人馬已經個個都露出一副快要跟著豬狗升天的嘴臉——」
「雞犬升天。」唉,詞匯又用錯了。他老建議伏綱要多讀些書,伏鋼卻說動腦的事交給他,他自個兒只需要負責動刀動槍的勞力事就好。
「還不是一樣都升天!反正你听得懂就好!重點是——要是朝廷讓寧太後這麼一搞還得了!柄家一亂最吃虧倒楣的還是老百姓!」伏鋼激動地從椅上躍起,一副慷慨激昂、恨不得馬上除盡狼子野心之徒的模樣。
「好好,我知道你痛恨見到朝亂,我也同樣不樂見。」收拾起來很累人的,尤其對他這種身子骨不好的人,疲累的程度是加成的。
伏鋼原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爹親是再單純不過的打鐵匠。在先皇登基之前,有過短暫半年的外戚專政,皇城里朝綱紊亂,官不行官事,受苦的當然是百姓。那半年里,邊關戰事不斷,士兵一個一個到戰場去送死,皇城里卻鎮日荒婬縱樂,伏鋼親嘗過百姓之苦,他深深明白更深深痛恨著,他從軍,不是為了得到位高權重的享樂,他只是想替百姓守住一個和平的生活,不要再讓任何人經歷過他曾受的傷痛,在這一點上,穆無疾是敬佩他的。
「你放心吧,我不會讓朝廷被他們給玩壞,我只用一招就能逼退寧太後。」所以不用太操心。
穆無疾從不露出過度自傲的神情,他總是談笑間就能令敵方膽怯退縮,他沒有驚人的氣勢,卻用最儒雅的姿態殺遍天下無敵手,這種人最是難以防範。
「哪一招?」
「命人去雕兩張鳳凰椅,順便送兩封信給十七皇爺李求凰及七王爺李祥鳳,就說……請他們來喝杯參茶。」穆無疾笑得眸子彎彎,啜一口苦藥。
伏鋼拊掌恍然大悟,「讓這兩個最難搞的家伙牽制寧太後!」以凶暴的虎驅除狡猾的狼!
「不,不是牽制。」穆無疾溫文地與伏鋼相視,用最無害的嗓笑笑撂狠話,「我要他們兩個嚇破寧太後的膽。」讓她再也沒有膽子染指帝位。
「穆無疾,我有時還挺慶幸我和你是同一陣線的。和你這種人為敵,應該很傷腦筋。」
「會嗎?我這種人只要你拇指擰擰就斷氣,不成威脅吧。」他可是赫赫有名的病弱破身體,已經半具身子坐在棺材里了。
「在我擰死你之前,你會有十種方法先讓我喃屁。」
穆無疾聞言低笑,糾正他,「正確來說是十六種。」
「你這個家伙能不能別用無害無辜的表情說這麼狠的話?!」
穆無疾直接將這句話當成夸獎,大方輕笑地接受下來,不過他才剛掀唇,溢出來的不是溫雅笑聲,而是幾個輕咳。
幾乎是同時,皇甫從小凳上起身,來到他身邊,替他拍背,然後投給伏鋼一記「談完了沒呀?還不快滾,沒空招呼你啦!」的冷冷瞟視,因為眼神太過明顯,伏鋼再怎麼駑鈍也知道小大夫在趕人了。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走就是了,別再瞪我了——」伏鋼雙手一揚,作棄兵投降狀。「好好照顧他。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穆無疾可不能死,拜托你啦,小大夫。」仗著高人一等的身長,臨走前還粗魯揉弄皇甫的頭發,像在模狗那樣。
「大夫就大夫,前面還加個小做什麼呀?!」皇甫吠他,他卻已經走遠。
「伏鋼是個魯漢子,向來有口無心,你別同他一般見識。」
「我要是真同他一般見識,你以為我會讓他活著走出這房間嗎?」哼,一根毒針就能取他性命。「不過他剛剛的說法真讓人討厭,什麼叫在太平盛世到來之前你不能死?那是指天下太平之後,你要死要活也沒人理睬沒人在乎嗎?他到底算不算是你朋友?!」
「他只是口無遮攔,真沒那種心思的。」認識伏鋼也不算短短幾年,伏鋼的性子他大抵模透,就是那張嘴壞。
「要是他真有那種心思也沒差,反正我會治好你,讓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大失所望,最好是大搖大擺走到他們面前,哼。」
「別這麼生氣,臉頰都鼓起來了。」他想逗笑她,她卻扁扁嘴,眼眶又紅了。
「又來了又來了!討厭死了!我又沒有想哭!」才這麼說時,眼淚就滾下來。「我又沒有覺得有什麼好難過的,都是我愛哭的娘啦!一定是她眼淚太多,兩只眼楮哭不夠,把我生出來幫她一起哭!我一點都不難過的!嗚嗚……」
她最近時常這樣,不自覺哭得一塌胡涂,明明心情不難受,心里也沒有什麼酸澀苦辣,卻哭了好多次,對她而言毫無意義的眼淚,來得莫名其妙,總是背叛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難過的,真的,穆無疾發病是他自己不乖乖听話的報應,讓他吃點苦頭以後還怕他敢不對她唯命是從嗎?他痛上幾回就會清楚明白和她作對是佔不上便宜的,反正只要保住他的小命,其余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她干嘛替他熱敷胸口之後,像個痛失玩具的女乃女圭女圭,放聲大哭?
她比誰都清楚,他離死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哭她自己醫術不精救不活他似乎還嫌太早,但他就只是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眉心的蹙結無論怎麼推也無法平坦,一臉白慘慘的模樣,逼出她的眼淚。
而現在,她只不過听見伏鋼一句對穆無疾死活的玩笑話,竟然又哭得丑態百出。
她一點都不是心軟的人,比起她弟,她反而更像她爹的壞性格,老是心壞嘴也壞,近來的反常連她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生了什麼愛哭病,得開幾帖藥方子來治治自己——
「或許是因為你內心里對于眼見病患受苦,仍帶有幾分的憐憫,所以才會不自覺落淚。或許……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冷血無情吧。」這是穆無疾唯一能解釋她哭泣的原因。雖然她嘴上老是說她自己多缺心少肺,但實際上她擁有最柔軟的心腸。
「是這樣嗎?」
「我不是唯一一個讓你治病治到哭的人吧?」
「……嗯。」她點頭。以前替好幾個小孩子擦藥時也擦到她滿臉眼淚。
「那就是了。」這回他的答覆更篤定,不過笑容有些淡淡的惆悵及無法形容的嘆息。「你對病患真好。」
……是這樣嗎?她還是滿肚子困惑,總覺得不是醫者父母心這麼偉大的理由,不然她更常冷笑替病人接手接腳又該如何解釋才合理呢?
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偏偏下人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說是夫人請兩人到飯廳用膳——向來她和穆無疾都是在房里吃的機會比較多,膳食也是她親手做的,穆夫人特別派人來喚,往往都是有事要說,假用膳之名,行問話之實,譬如說——
為什麼穆無疾在她拍胸脯保證的診治之下,今天竟還會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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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然不出她所料,當她牽著穆無疾到達飯廳,才一坐定,穆夫人就問了一模一樣的句子。
「是我不好,弄翻湯藥又怕皇甫大夫生氣,所以騙她說藥已喝光,差點讓皇甫大夫的努力功虧一簣。」穆無疾出面將過錯全攬下來——不過這也是實情。但他沒抖出小婢這名罪魁禍首,因為他娘舍得罵皇甫大夫、舍得罵小婢,就是舍不得罵他,他來頂罪最是理想。
「怎麼會少喝一帖藥就壓不住病情?難道要無疾一輩子都得喝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嗎?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穆夫人再問。
「我現在下的藥並不重,因為他從小到大喝過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藥即是毒的道理你們也听過吧?我得讓他的身體先回復到最初才能再治,所以我開的藥方子只是用來維持住不讓他病情發作,而不是治愈他,當然一帖都不能少。」她說給穆夫人听,也說給穆無疾听,要他明白少喝一帖藥就是在拿生命開玩笑。
「原來如此。」穆無疾很受教地頷首。
「你這孩子真糟糕,要听大夫的話才好呀!」穆夫人一听是兒子惹出來的,也就不加苛責。若換成是皇甫的錯,大概沒吃完這頓飯,她就叫左右趕人出府了。
「是,孩兒知錯。」在這時候,唯諾應答準沒錯。
「好了好了,飯菜都冷了,大家用膳吧。皇甫大夫,你嘗嘗飯菜合不合胃口。」穆夫人先客氣地夾一個炸卷給她。討好討好兒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她這個當娘的得盡的心力。
皇甫面不改色,咬下一口,猛點頭,直道好吃——天知道她連自己咬進了哈東西都不曉得!
「這蟹黃卷,好久沒嘗了,它的香味我可一直惦記著,里頭還搗進蟹肉,又鮮又甜。」穆無疾替自己夾一塊進碗里,還沒嘗就將它的滋味說齊了。
「原來是蟹黃卷……」她恍然大悟,小小聲自語,趕緊將碗里那半塊蟹黃卷咽下。「真好吃,我還要再一個!」
配合她的演技,穆無疾替手短的她再夾了一塊。
「別吃太多,炸的東西容易膩。」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對我來說都一樣。」她也回得悄聲悄語。
她埋頭苦吃,像個餓死鬼,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假意享受美食,實則食之無味,在他眼中卻是舍不得。
「星甫大夫有沒有討厭吃什麼?」穆夫人詢問她的喜好。
穆無疾正準備替她解危。這個問題對尋常人是再容易不過,但對失去味覺的皇甫而言,簡直是難上加難——
「蒜頭。」皇甫答得非常干脆,然後舀進一口熱湯到嘴里,喝得嘖嘖有聲。
穆無疾微微驚訝,看不出來她是隨口胡認還是當真,但——
「你現在喝的就是蒜頭炖雞。」穆無疾暗聲對她打暗號。
「咦?我沒有看到蒜頭呀!」她只看到湯里有只雞腿,其余全是雪花般的碎白小物在湯里飄呀飄,完全沒顆蒜頭的影,不過……是好像有嗅到蒜頭的味道啦,她顯著假裝大啖美食,一時不察——
「蒜頭全炖碎了。你是在誆我娘嗎?」他和她持續交頭接耳。
「不,我是真的討厭。不要問我為什麼,就是討厭!」她皺起臉蛋,將面前那盅湯推開。
「現在才嫌棄它太假了。」剛剛喝得好像蒜頭雞湯是瓊漿玉液,此刻才又裝作它是穿腸毒藥,誰也別想蒙騙。
「還不趕快幫我!」她在桌下拿腳猛踢他。
「是。」
竊竊私語結束。
「蒜頭?」穆夫人露出一臉不解,「可你剛剛……」
「我也討厭蒜頭,不是討厭吃它,而是吃完它之後呼出來的口氣真讓人困擾。皇甫大夫也是如此吧。」穆無疾奉她命令替她圓謊,她只負責在一旁勤勞點頭。
「原來如此。不過這蒜頭炖雞喝起來很暖身子,是我特別吩咐廚子費時做的呢。」
皇甫笑吁出一口氣。過關,嘿。
幸好之前有跟穆無疾坦白,不然今天就要在穆夫人面前出糗了。果然信任穆無疾是對的!
一頓飯用完,她正牽著穆無疾要回去,穆無疾卻被穆夫人留下,看來是母子倆要嘀嘀咕咕說些私密話,她這個外人就趁此空檔去煎碗藥,等他回來再喂他好了。
「娘,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孩兒?」
「也不是什麼要事。來,坐。」她招手要穆無疾坐在她身旁。
待兒子順從坐定,穆夫人神秘兮兮賊笑道︰「我看你和皇甫大夫一頓飯下來的互動很不尋常,小倆口嘀嘀嘟嘟的在說些什麼不讓旁人听見的情話呀?」
「娘,你想偏了。」光看娘的詭笑就知道她又想做什麼了。
「想偏?娘可能真想偏了,但眼楮可沒看偏。你哪時對姑娘家這麼費心?生怕她吃不飽似的,又是夾菜又是仔細解釋那道菜是什麼……別想騙娘你對皇甫大夫沒有私情。」
「娘,我若不替她夾菜,你覺得她夾得到嗎?」他試圖婉轉些,不明說她人矮手短。
「也是啦……不過那可以吩咐小婢去做就行了,不是嗎?」
「娘,你別想太多,我和皇甫大夫就是病患與醫者的關系,況且你別忘了,我是個隨時都會死的人,哪能誤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你這孩子又胡說八道什麼呀!」穆夫人拿捏最輕的力道,摑了穆無疾一掌,只發出聲音而不帶來疼痛。
「就算不說,這也是事實呀。」穆無疾一點也不避諱談論生死,「誰知道我能不能度過二十九?這僅僅的一年卻要一個女人拿一輩子來陪葬,我一點也不願。」
「你是我們穆家唯一的命根子,就算你真過不了這一關,也得替穆家留下一絲血脈……是皇甫大夫也行,或是任何一個你看得順眼的姑娘,我要一個孫子,你听清楚了沒?要就是你選你自己喜歡的女孩,否則就是由我來選!」穆夫人對這點非常堅持。穆家原本就男丁單薄,偏偏唯一的寶貝兒子又體虛嬴弱,她一直有意替兒子娶房媳婦兒,但他總是拒絕,老將死字掛嘴上,說什麼不想耽誤人,不想害人孤寡,就沒想想她這個做娘的心里盼的求的只是那麼小小的心願,不想過世之後沒臉去見穆家的列祖列宗。
穆無疾自然清楚娘親的心思,光為這件事他就與娘親對抗了好多年。
「要是你早听娘的話,在十七歲那年先娶,你的孩子說不定現在也十歲大了!你就是這麼固執……」
「娘,不談這事兒了好嗎?」
「你每次都用這招!」又拿不談來唬弄她!
「我該回房去喝藥了。」最後一招,病弱的微笑,這招絕對讓人無法招架。
穆夫人只能重重一嘆,搖搖頭、揚揚手。「去吧去吧去吧……」
「是。」耳根子又能清淨了。
「等等,娘再問一件事就好。」她喚住他。
「娘請說。」
「你對皇甫大夫真的無意?」
穆無疾笑容微斂,這一問,問得他啞口無言。
若說有意,娘親一定會用盡辦法將他和皇甫配成雙,然而,他……也許沒剩多少日子好活,要是將她孤單拋下,他又會是如何的心痛和自責……
他已經不會害怕死亡,但若曾經擁有過她,要他拋下那些,他一定會不甘心,一定會怨天尤人,一定會恨起自己這副破身體,一定會……
無法瞑目。
「那是當然。」
他听見自己這麼回答,他知道,這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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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什麼談得你一臉不太高興呀?」
皇甫在穆無疾一回到房里時就嗅到不同以往的氣息,他臉上有淺淺的肅穆,瓖在略顯白皙的面容上格外醒目。或許一般人很容易忽略,但與他朝夕相處也不是一兩日的事,她看得懂他這號神情所代表的意思。
「沒什麼,交代一些注意身子的事罷了。」他淡道。
她骨碌碌瞧著,明明好像察覺到什麼端倪,又說不上來是什麼,被他這派雲淡淡風輕輕的笑靨給蒙混過去。
「喝藥。」她捧上熱呼呼的黑藥汁給他,他沒第二句話,輕吁幾口氣將藥湯吹涼些便一口飲盡,干淨俐落。
「好乖。要不要?」她遞給他一塊解苦的梅片當獎賞。
見他搖頭,她聳肩,塞進自己嘴里。
「你會不會覺得一個快死的人還娶妻是件錯事?」他突地問。
「會,大錯特錯。」她俐落答道。
「我也這麼認為……」
「不過若是雙方都高興樂意,那就沒什麼好多嘴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怎麼,你娘逼你娶妻呀?」不然他不會問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
沉默等同于默認。
「你想娶嗎?」她又問。
這次的沉默她就分辨不出來是何意。
「怕拖累人呀?」她三問。
這回他不是抿嘴無語,而是有給予回應,但說出來的語氣真是渺茫,「怕留下她一個人。」
「是怕自己死不瞑目吧。」
「對,你說的對。是怕自己連死都無法放心解月兌,無法安心地走。」竟被她看穿了心思……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保證你能長命百歲,你想娶妻就去娶呀,沒事兒的,我會努力讓你和你的媳婦兒白頭到老,包你子孫滿堂……我可是堂堂的神醫後人哪!」她拍拍胸脯。
真想替她的豪氣干雲鼓掌叫好,不過他一點也沒受到感動,反而被她這幾句奮力鼓勵他娶妻生子的話給氣黯了眸光——
听見她急著將他推給別個女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索性不理睬她,自個兒模了幾個奏折慢慢翻閱起來——
這本奏折他批示過,內容是彈劾某從官貪贓枉法,私吞官銀,中飽私堯,並狐假虎威欺壓良民,他日前已在篇末寫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容寬貸,十年獄刑定論。
他皺眉,越是反覆看越是火大,操來筆墨,將「十年獄刑定論」給畫掉,飛舞揮毫補上︰關他個三十年還嫌太少!
不行不行,不能在現在憤怒時看奏折,那會擾亂他應該做出的正確判斷,冷靜!冷靜!
「穆無疾,你也不要老是胡思亂想,是人都會死,又不是只有身體不好的人死第一個,身強體壯的人還不是可能因為小意外而死于非命?如果每個人都學你,那還有誰敢成親呀?你沒听說過及時行樂嗎?你有空擔心這些又擔心那些,不如早早娶個娘子生個孩子,先享享溫香暖玉和天倫之樂才快活嘛!」她又在此時此刻火上添油。
「關他個三十年還嫌太少」又被飛快畫去,這回改成——關他關到死!
皇甫不是少根筋的笨姑娘,她清楚知道房里氣氛不太對勁,所以她不斷努力想好詞兒鼓勵穆無疾,只差沒順口祝他和不知名的未來「穆夫人」永浴愛河早生貴子瓜瓞綿綿萬世流芳一輩子相親相愛纏纏綿綿——
但是他看來完全不領情,一張臉雖然沒臭得讓人想一拳揮過去打扁他,可也相去不遠。最後她還沒翻出更多激勵人心、豪情壯志、前途無量的皇甫語錄來暢言一番,他竟然揚唇笑了笑,然後——趕她出來!
皇甫向來都是纏在他左右,無聊時找他說話他一定會理她,現在被人給趕出房門,害她一時之間找不到事做,還在他房門外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腿酸,偶爾听見房門阻隔的另一端傳來掩嘴低咳,她就有股沖動想跳窗進去替他拍背,不過被人趕出來實在太窩囊了,她才不想拉下臉求和,至少得要他先開口向她說話她才可能會再理睬他,不然她不要跟他說半句話——哼,女人也是有尊嚴的!
她決定去逛逛穆家府宅,自個兒找樂子,穆無疾愛咳就讓他慢慢去咳,這樣他就會體會到身旁有她是件多值得珍惜的事!
皇甫任性扭開頭,卻忽略了轉頭那瞬間,她仍是忍不住又瞄瞄緊閉的門板,雙唇嘟得半天高——
她逛了花圃,也逛了書房,還逛了下人房,最後連馬房都逛了好幾圈,到後來還是逛回他的房門外。
好吧,她承認,她擔心他的身體,說不定在她沒盯住他的時候,他又不喝藥搞得病情惡化,她只是擔心她的病人會發生什麼麻煩事,所以她現在偷偷撬開窗子,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倒在桌上或地上一動也不動等她救他……
「皇甫大夫!」
「喝——」正準備偷窺的她彈跳起來,身後是滿臉抱歉的小婢。
「嚇到你了?」
「你怎麼都不出個聲呀?!」害她差點嚇破膽。
「夫人有請。」
「請我?」
「嗯。」
「找我有什麼事?」她不解嘀咕。大概是要盤問關於穆無疾的病情吧。「夫人在哪里?」
「她在茶廳。」
「我這就過去。不過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皇甫大夫請吩咐。」
「這盅湯端進去給你家少爺。」這是她剛逛到廚房里順便炖的補湯,消火氣的。「別跟他說是我炖的,就騙他是夫人要他喝的,可以嗎?」她沒忘記自己還在因為被他趕出來而生氣,絕不承認在關心他,也絕不先低頭討好。
「小事小事,交給我吧。」小婢接過湯藥。
皇甫這才一邊回視房里一邊挪動腳步到茶廳去會穆夫人,欲走還留。
小婢盡責將湯藥送進房里,全盤按照皇甫的交代說完才又福身退了下去。
穆無疾打開盅蓋,撲鼻而來的味道霎時彌漫整個房間,他動動調羹舀了舀湯料——
「能炖出這種東西的,除了她還會有誰呀?」
苦笑著送了一口湯入嘴—一
他十成十篤定,是皇甫的手藝。
這湯,好澀好苦還有詭異又不協調的甜味。
五味雜陳的滋味。
如同他現在的心境。
又苦又甜,兩種本不該共存的滋味,卻又真真切切地同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