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上宰相 第七章

冷靜!現在一定要冷靜!

皇甫小蒜雙拳緊緊交握,左手努力制止右手的顫抖,她全身上下都在發顫,連呼吸聲也顯得急促,她困難地吞咽津液,光只是站著,額上卻冒出大大小小顆的冷汗,仿彿她剛剛才繞著穆府跑完好幾十圈似的。

她的周遭很嘈雜,有穆夫人的抽泣暈厥,有小婢們的驚呼奔走,也有奴僕們的手忙腳亂,她佇著不動,張開嘴讓肺葉吸滿更多更多的空氣。

「把穆無疾抬進房里去!冬桃,去燒熱水來,還有將這些刀子剪子細針全拿去煮一遍!春李,找干淨的白巾來,越多越好!夏柳,將府里所有的成年人都集合到廊前來!秋桂,把只會哭哭啼啼的穆夫人帶走!」皇甫小蒜嗓音哆嗦,所以她試圖用吼叫的方式來掩飾它,若不這樣做,她恐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夫,找府里的成年人做什麼?」夏柳怯怯一問。

「別問這麼多,去找就是了!你!你!還有你!苞我來!」皇甫小蒜邊吼著回答夏柳,邊指著右手邊三個壯丁苞著她搬動穆無疾。

「是——」

沒有人知道皇甫小蒜想做什麼,大伙只能听一句做一句,大疋大疋的白布送進穆無疾房里,數名小婢拿剪子將布裁成適當大小,冬桃奔進奔出,沸騰的熱水里正煮著好幾柄薄刀,府里無論男男女女的成年人都在皇甫小蒜指示下劃指滴血,有些人滴完血後被留了下來,其余的則趕回去各忙其事。

「大夫,我喂完您交代的麻沸散了。」春李稟告她的工作進度。皇甫大夫剛交給她一碗麻沸散,命令她讓少爺喝下。

「都有咽下嗎?」

「嗯,我一小匙一小匙喂的,全喝光了。」

「好。」皇甫小蒜深呼吸,一頭長發全數盤綰在頭巾里,再將雙手浸泡在溫熱的淨水里反覆搓洗。

「大夫,您是打算……」

「替他動刀,剖開他的胸膛,將那顆作怪的心給補起來!」

問話的春李倒抽涼息,屋子里听見此番話的人都傻愣住,瞠著眼看皇甫小蒜。皇甫小蒜沒空去理睬眾人對她的注目,拿干淨的布巾將手拭干,來到那十幾名滴完血後留下來的人前頭,一個一個仔細用雙眼目測,又剔除兩人,迅速簡潔問了兩三個問題後,再請其中兩人離開,算算剩下十二個。

「等會兒我可需要你們的幫忙,我怕他失血過多,你們可以借些血給他嗎?」皇甫小蒜正色問著十二個男男女女。

「借血?」眾人听都沒听過這種詞匯。

「不會太多,我會盡快完成工作的。」

「既然是為了少爺,我阿一義不容辭啦!」當中有人率先拍胸坎。

「我阿二也是!」

「算我阿三一份啦!」

「我阿四也行!」

很快的,眾人都點頭答應,這讓皇甫小蒜露出小小的欣慰笑靨。

好,準備就緒,其余的,全看她了。

挑了柄薄刀,她抖得幾乎要握不住刀柄。

這個決定是倉卒了些,她沒有心理準備,但現在已經不是用藥就能立刻解決的問題。藥湯的效果是溫和穩定可也緩慢,適合日積月累慢慢調養底子,若此時此刻還只想灌藥了事,她不敢保證會有什麼下場。她開的藥方讓他一連喝上數日,一點成效也沒有,她不能再用藥了,穆無疾最需要的也不是這種不能根治的湯湯水水!

用力再吸氣,閉眼重重吐出,再深深吸入一口氣的同時,她睜開眼,眸光變成專注堅韌而毫無遲疑——

走近床鋪,穆無疾因麻沸散的藥效而沉睡,胸口的起伏是那麼微弱,她撫模著他沁著冷汗的慘白臉龐,喃喃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安撫的話之後,握牢薄刀,開始下刀。

這一個夜里,穆府靜得沒听見任何一個人開談,只有來來回回送熱水送白巾的雜杏腳步聲。

而穆無疾房里的那幾盞油燭燃了近乎徹夜。

遠方天際隱隱傳來沉沉悶雷聲,不一會兒,傾盆大雨落下,成為全穆府里最嘈雜的聲音,卻在此時,冬桃的驚呼聲劃破深夜,整座府邸霎時沸騰起來。

「少、少爺——少爺沒息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房門被猛力推開,皇甫小蒜一身是血地沖進滂沱大雨里。

她面容驚恐,慌亂奔跑,一腳一腳踩向泥濘水窪,任憑豆大的雨水打濕她,她身子不停顫抖,不只是因為雨水濕冷,而是徹頭徹腳的寒意——

入夜的街巷無光無火、無聲無息,只有這道嬌小身影傾盡力在跑,最後停步在對街客棧門前,砰砰咚咚地敲打著門——

「爹!爹!快開門——爹!」

雜亂無章的捶門聲及嚷嚷吵醒了店小二,他睡眼惺忪地前來開門,一見到狼狽血污的皇甫小蒜馬上為之驚醒,以為是哪家姑娘遇到歹事,上門來求救。

「小泵娘——你是遇到匪人揮刀搶劫嗎?!」

「我爹在哪間房?」她慌張地問,沒等店小二回答,自己沖進店里,扯喉嚷著,「爹!爹——」

「姑娘,你半夜上客棧來尋爹,有沒有毛病呀?要找爹回家去找!」掌櫃也跟著被吵醒,幾名淺眠的住房客人同樣開門看是誰在深夜里大呼小叫。

「喂喂小泵娘,你別亂闖客倌的房呀!」店小二來不及阻止,皇甫小蒜已經奔上樓,一間一間敲打起門來。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吵什麼呀?!」開門是張陌生的臉,她一愣,繼續轉往下間房。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你誰呀你?!」這回換成果著上身的魯漢子。

砰砰砰!砰砰砰砰!

整間客棧的人都被吵得無法再睡,當然也包括了暫住在這里等著要看戲班子表演的皇甫夫婦。

「小蒜?」

听到熟悉而溫暖的娘親輕喚,皇甫小蒜轟然回頭,瞧見娘親披著外褂就站在不遠處的門前覷她。

「小蒜,真的是你?」她娘抽息驚呼,「你怎麼渾身上下都是血——」

「爹呢?爹呢?!」皇甫小蒜打斷娘親的問話,捉著娘親反問。

「別在大鬧客棧之後還喊我爹,丟臉都丟死了。」順手爬梳一頭銀發,被吵醒時總是沒有好性子的老爹站在愛妻身後嘲弄埋怨。

皇甫小蒜一見到他,雙腿一軟,應聲跪了下來。

「爹!求你快去救穆無疾!求求你了!你要將我改叫什麼都好,我全都听你的!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只求你去救他!」她絕望的低咆,邊說邊對著親爹一下一下猛磕頭。

她認輸了!她失敗了!她沒有本領沒有醫術,她是一個破大夫,她沒有用,她是廢物——

她就要害穆無疾死在她手里了!

她錯了!她根本不應該替他動刀,這樣說不定穆無疾還可以多活好久好久,她沒有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醫術不佳不是可恥的事,最可恥的是醫術不佳還想強出頭!

她就快要失去他了!

皇甫小蒜磕頭的力道像在懲罰自己,發上的雨水混著眼淚在木質地板濺開深色的水痕,眼淚落地原該是無聲無息,此時卻伴隨著螓首叩地而發出重重的聲響。

皇甫夫婦都因她突來的舉動而怔忡得無法立刻回應,過了良久,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心疼女兒的娘親。

「小蒜!別磕了!快別磕了!」她急呼呼跟著蹲下,想阻止皇甫小蒜再荼毒自己的額頭。光听那幾聲重響,她的心都揪疼起來了!

但皇甫小蒜恍若未聞,只是不斷對著親爹磕頭請求,不斷哭求著——救他!快去救救他!

她的頭又痛又暈,分不清楚是撞出來的疼還是眼見穆無疾沒了呼吸的痛,他就那樣躺在床楊上,探不到氣息,他就那樣……在她面前……

「爹……求你……求你了……」又是好幾記沉重激烈的叩首。

「你還在發什麼愣?!」愛妻氣急敗壞地拉扯他的衣袖,「小蒜都這樣求你了!你快答應她呀!」雖然她不知道穆無疾是誰,竟讓自己的心肝女兒哭著跪地求爹,但現在若不趕快答應小蒜,恐怕小蒜會這樣一直磕頭下去!

呃,他也不是真的如此冷血啦,只是一時被向來不怎麼特別寶貝的女兒給嚇怔了。他太習慣女兒對他沒大沒小吠兩句,突如其來被她一跪,連自己該做什麼都忘光光,還有點暈眩……現在讓愛妻一提醒,如夢初醒,他只能嘆口氣。

「我又沒說不幫她。」他無辜地對愛妻撒嬌,裝出一副好爹爹的嘴臉。女人當了娘之後,在面對孩子和夫君這兩方之間,絕對是比較疼孩子的——嘖,早知如此,當年一個也甭生,省得來瓜分屬于他的所有疼愛。

「小蒜,爹說要幫你了,乖乖乖,別哭別哭了——」

皇甫小蒜昏沉沉地讓娘親扶起,她吁吁喘著氣,臉上淨是狼狽的淚痕,雙唇毫無血色。

「走吧。」他接手拎過頭暈目眩的皇甫小蒜,將她扛抱在臂膀間。

當爹的人,是得要有一副強壯的肩膀來替孩子收拾殘局的,要生就要認命,誰叫她還喊他一聲爹呢?

上穆府去看看情況糟到什麼不可收拾的程度吧。

他苦命慣了,不差這一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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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銀發隨著不斷晃動腦袋而左右輕甩,他以目光搜尋那具躺平在床上的身軀,然後繼續嘖嘖嘖……

「爹,你趕快救他呀——」皇甫小蒜無法忍受老爹只是站在床畔,居高臨下地打量楊上臉色蒼白的穆無疾,卻沒有立刻動手救人,她口氣好急。

「還需要我救嗎?根本是白走一趟了呀。」

他才說完,屋子里此起彼落響起啜泣聲,甫被救醒的穆夫人聞言又昏了過去,一干子奴僕小婢都痛哭主子的死訊,但不包括他的女兒皇甫小蒜。

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不像剛剛求他時哭得驚天動地。

她最後一絲希望消滅了,連爹都沒辦法救穆無疾,沒辦法了……

是她害死他的。一直到剛才,他都還是活生生的,雖然氣息微弱,但仍是溫熱的,是她任性替他下刀,她是最後殺害他的凶手,是她……

她握緊拳,指尖深深陷入膚肉里,痛覺麻痹、知覺麻痹,連額上磕頭撞出來的血口也都不再泛疼,她失神盯著穆無疾,听見崩壞的聲音。

如果,要找個人來困縛住我,讓我不得不為那個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斷氣之前還得要思量如何安置,無法將她輕易拋下,那麼——我貪婪希望那個人是你。

我喜歡你的名字,小蒜,听起來好可愛。

到那時你我一塊去賞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來,如何?

她好像听見穆無疾還在她耳邊說著那些話,好听的嗓還那麼清晰,現在卻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雙唇緊抿,雙目緊斂,他明明還在說著話的呀!

生平頭一遭這麼恨起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的魯莽沖動,恨自己沒辦法救他,她好恨自己!

「這傷口縫得真漂亮。」神乎其技呀、神乎其技,連他這個從小叫到大,從大叫到老的神醫都不敢保證自己有本事縫得這麼美。再讓他驚嘆一下,嘖嘖……

「縫得好有個屁用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皇甫小蒜無比自責,掄起拳不斷捶打自己的腦袋。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你這顆小蒜頭打自己是打個啥勁?你雖然是我生的,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現在在激動什麼?」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要替他動刀的話——如果沒有我動刀,他……」皇甫小蒜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害死他?明明就救活了,還在胡說八道什麼?」他拉住皇甫小蒜的手,將它抵到穆無疾鼻下,她想掙月兌,不敢再去試探那里一片冰涼,她方才就探過了,就是因為探不到溫息,才會奔去客棧求爹來救人——

她爹不容她掙開,拈住她的食指硬是捉過來。

「你給我認真點探!」

她還在垂死抗拒,彎著指下肯靠近穆無疾的鼻,驀然,一股溫息淡淡拂過指節,非常非常的渺小、非常非常的平穩,溫暖著她的膚,她瞠大眸,終于緩下掙扎——

「怎、怎麼可能……我先前明明就沒探到鼻息……」

「光看你這股孬蒜樣,不難想像你先前探鼻息是怎麼探的。」八成自頭到尾都沒信心能治好穆無疾,所以才會沒膽仔細觀察穆無疾微弱的氣息就像頭小牛四處狂奔求救,將自己撞得滿頭滿臉的傷,結果病人安然無恙,老早就被她給縫合得妥妥當當,只有她這家伙還自以為醫死了人。

他再按住女兒的腦袋瓜子,一點也不溫柔地將她塞向穆無疾的胸坎貼平,「听,聲音應該很清楚吧?還有心雜音嗎?」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清晰而干淨,有力而平穩。

「我听見了……是心跳聲……還在跳……」她訥訥低語,不敢相信自己耳邊還能有機會听到規律的鼓動,那是血脈奔流的聲音,更是生命延續的聲音。

「他沒死!他沒死!」她從木然到逐漸咧嘴傻笑,情緒的轉變如遇冷熱。

「何止沒死,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穆無疾沒死成他一點也不驚訝,他真正驚訝的是……女兒的本領超乎他的料想,傷口的縫合和下刀的技巧絕不輸給他,讓他有點……欣慰。

當神醫的人最是淒涼,空有一身好本領救人,一旦當自己也需要讓別人來救時,卻找不到媲美自己醫術的家伙,只能眼睜睜含恨而終……天底下哪個神醫不是落得這種淒涼下場?他現在後繼有人,以後就不用擔心沒人救他了,嘿。

皇甫小蒜立刻從穆無疾身上爬起,取來櫃上一罐藥膏,小心翼翼均勻涂抹在他縫合的傷口上,才又心滿意足地輕貼回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聲兼傻笑。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听著听著,繃緊的精神一放松,她帶著兩行眼淚睡死在穆無疾懷里。

「搞得我沒得睡,結果自己倒好,還打呼哩。」半夜被挖起來收拾殘局,結果白跑一趟,雖然不用操勞他救人是很樂啦,但等會還得回客棧面對掌櫃店小二及眾位深更被吵醒的客倌白眼,為自己女兒惹出來的事鞠躬道歉,光用想的就頭疼……看來得一個人發一顆男人吃了會強精女人吃了會養顏的天王大補丹來當賠罪賄賂了,損失慘重。

話雖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月兌下絲履,打橫將她抱起,在穆無疾身邊挪個空位,把她塞進去——她睡歸睡,還會下意識尋找穆無疾的體溫偎過去。

唉,女兒留不住了。

轉身欲走時看見一屋子的人還掛著眼淚,似乎不明白劇情急轉直下,少爺一會兒死一會兒生到底現在是死是活——

「皇甫大夫救活了你們家的少爺,別忘了對她恭敬點。」

甩甩銀亮刺眼的長發,閃人。

眾人突然爆出歡呼聲,開始有人喊起萬歲——

床上的穆無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終于慢慢停歇,惹人心煩的雨聲回歸寧靜,朝陽從烏雲間緩緩露臉,發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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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鍋的補血湯藥孝敬十二名借血給穆無府的奴僕們,感謝他們的慷慨。若沒有他們的挽袖相肋,恐怕一切也無法順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湯送到穆夫人房里,為她驚壓,順便向她大略說明穆無疾目前的病況,讓穆夫人安心。

再來還熬了藥粥,當作是給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謝——只是喝完藥粥的眾人都被那股思心苦味給嚇得只差沒吐出腸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時笑得那麼誠懇,他們真要誤以為她是想惡整人。

獨獨對穆無疾沒這麼好。

她替他診脈,一診就是好久,不時閉起眼在默數脈動的次數,但通常都不開口和他說話,若是他吃力喚她的名字,她也當做沒听見,徹底無視他。

她定時拿蘸水的布巾濡濕他雙唇,也喂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說半個宇。

他看見她額上的傷口,問她是怎麼弄傷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後抿緊唇,低頭繼續替他抹藥。

他終于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數日之後,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時湊到他耳邊嘀嘀嘟嘟偷偷告訴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藥,將情況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動刀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會因此事與他生氣,所以穆無疾有心理準備,並不覺得難以解決,他知道如何安撫皇甫小蒜的怒氣。但當冬桃繼續說著皇甫小蒜額上的傷是怎麼來時,他真的很自責。

想像她是如何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為了他猛力磕頭,更是如何為了他哭著哀求,這些都像針一樣扎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會為了他而這麼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認為皇甫小蒜有足夠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氣,卻忘了將她對于失去他的恐懼一並計算下去。他從頭到尾都不認為自己會死,因為他太過信任她,不曾有過懷疑,她曾說過那些恐怖的治療手法,若是由她操刀,他一點也不會害怕。他以為她和他一樣無懼,忘卻她只是個小泵娘,也許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剖月復開膛,也許比尋常女子更習慣見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為他對于她是特別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開玩笑,他卻心機深沉地算計了這樣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憤怒,就直言罵我吧,悶在心里不痛快。」

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時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道。他受不了她對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氣憋了滿肚子,他這一句話像是觸動機關,讓她終于開口,不跟他客氣地轟責,「你是個陰險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認。

「你誆我!」

「我是。」他坦誠。

「你只會用這副皮相說好听話,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我是.」再罵狠一點吧,能消氣最重要。

「……」不罵了,罵了更火。她將這股火氣發泄到擦拭他身體的力道上,不過遇到傷口的周遭仍是窩囊地放輕手勁。

「小蒜,就只有這三句嗎?」

「當然不只,但我怕我罵到後來會抬腳踹你!」

「如果打我能讓你心情愉快,你就揮拳出腳吧。」

「把你打殘,累的還是我。」打完人還得費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飽撐著。

「說得也是。」他笑,但牽動傷處,痛得皺眉,她馬上低頭去檢視他的傷口。他扯唇搖頭,「不礙事。小蒜,謝謝你。」

她氣得直噴氣,「你欠我的是道歉!」

對,是道歉而非感謝。

「小蒜,抱歉,讓你擔心了。」凝望她的額心,那一方傷處讓他心疼。

「擔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心是真的會疼,那才不是什麼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疼,而是會因為一個人而那麼痛……那只是擔心而已嗎?」她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從來都不懂的情緒,卻因為他而漸漸體會。是他教會了她去踫觸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讓她知道,原來落淚並不單純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將她攬進懷里,貼吻著她的額心,吻著傷口也吻著她,只能反覆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讓人修好它。」听得出來她很介意,否則不會特別提起。

「碎掉了要怎麼修……」

「我一塊一塊將它黏回去。」

她安靜了片刻,慢慢眯起眼,眼淚在眼眶里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時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時,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听,這是我的呼吸,听見了嗎?」他在她耳邊拂氣,在她膚上吐納著溫暖。

「我那時想著,如果你死了,我這輩子絕不原諒自己,絕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听不到你這樣叫我……嗚……」

眼淚一墜下就沒完沒了,她讓他見識到何謂一發不可收拾,她用他從沒見過的狼狽模樣號啕大哭,眼淚鼻涕全都一塊來,毫不掩飾哇哇哭聲,就那樣用力而且專注的哭著,將累積的恐懼及終于放心的情緒全數傾盡。

他只是抱著她,讓她盡情哭泣,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慶幸的是,以後她不用再為了他的病情而憂心落淚。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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