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宥坐在偌大的華美客廳中,腳下踩著軟綿又柔細的毛地毯,玻璃長桌上端放的女乃茶是盛在高級骨瓷杯中,微微飄散香味和薄薄熱煙,茶杯旁還搭配一盤冰淇淋蛋糕,她的臀部深深陷在真皮沙發內,軟得像坐在雲上,她有一點恍惚和不真切,一切都像在作夢。
而且還是惡夢。
「朱小姐,還要再一杯女乃茶嗎?」老管家親切服務,捧著圓壺,恭敬地等著要替她添茶。
「……不用了。」她連一口都還沒喝。
「你可以把這兒當成自己家,不需要拘束。要看電視嗎?選台器在你右手邊的小桌上。還是要看報紙雜志?吩咐我一聲,我替你拿。」
她還是搖頭,她沒有那種悠閑好心情。
「朱小姐會是這棟房子的半個主人,就算你現在想躺平在沙發椅上也沒問題哦。」老管家真的把她當成主人在伺候,馬上又端來一盤香草舒芙蕾喂她。
「……那是開玩笑的吧。」她指的是分一半房產的事。
「不,老爺是認真的。」老管家笑容可愛,但口氣不是在說笑。
朱恩宥抹抹臉,覺得這是可笑的鬧劇,她才不會當真,以為自己一夕之間變成有錢人。「他老人痴呆,他的兒子孫子應該沒有老人痴呆,家產分一半給陌生人,會有人跳出來阻止他才對。」對,等會一定會有人出面來和她說清楚講明白。
「要阻止老爺,少爺小姐們也得有本事才行,朱小姐盡避放心,範家一半的家產你應該是拿定了。」所以他才會這麼努力巴結新主人呀,再來一盤甜點。
她頭好痛。
「我受夠了,他愛發瘋就讓他去發,我才不奉陪,你叫他不要再來煩我——」朱恩宥一秒都坐不住,霍地捉住背袋站起來。
「朱小姐——」老爺說千千萬萬不能讓朱恩宥離開範家,他得盡力阻止。「蛋糕和女乃茶剩下實在是不好的事哦,在你浪費食物的同時,遙遠的非洲國家里有多少孩子沒能吃飽……」他掏出手帕,輕按眼角,擦拭那顆無形眼淚。
朱恩宥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都是勤儉簡約,對于食物,抱持著一粒米一滴汗,粒粒皆辛苦的尊敬心情,自己盤子里的東西絕對要舌忝得干干淨淨,現在要是留下那杯女乃茶、蛋糕和香草舒芙蕾,連她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腳步停頓,臀部又重新陷回柔軟沙發里,默默吃起蛋糕、配起女乃茶。
真有趣的小姐,太容易操弄和掌控了,心眼大概只比螞蟻腦袋大零點零零零零零零一公分。老管家打趣地瞅著她瞧,才短短時間就模清她的性格,他看人的本領越老越精明。
喀,喀,喀,喀,喀,喀,喀,平穩規律的腳步聲,皮鞋的鞋跟落在大理石台階上發出的節奏,朱恩宥忍不住抬起頭,視線挪往跫音傳來的方向。
「大少爺。」老管家的尊稱替朱恩宥解答了腳步聲是由誰發出來,她好像看到一尊國父銅像遠遠走來——國父孫中山年輕時是貨真價實的俊男毋庸置疑,眼前男人就是那種味道,英俊,像神祇難以靠近,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西裝筆挺,頭發一絲不苟梳得油亮整齊。
「大少爺」吭也不吭一聲,連最簡單的「嗯」字都不屑給,從踏進客廳的一開始就不曾瞄過她,把她當成空氣。
「大少爺,咖啡。」模透全範家主人們喜好和習慣的老管家立刻端上無糖黑咖啡。
「大少爺」開電視,直接轉到財經台,右手撐著下顎,專注地看著。
「朱小姐,我向你介紹,這位是老爺的大孫子,範克謙。大少爺,這位是朱恩宥小姐。」老管家為他倆介紹彼此,但是朱恩宥覺得完全沒有必要,範克謙擺明沒在听,而她現在就算對範克謙點頭說「你好」也沒有任何意義吧?
不過老管家還沒介紹完畢,接下來的話終于讓範克謙眯起眼,將兩道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
「老爺決定將範家一半財產無條件讓渡給朱恩宥小姐,所以朱恩宥小姐從今天起也是這個家的主人之一,身價上億。」
「我听錯了嗎?」
範克謙的反應是正常的,她終于在這個家里看到第一個擁有正常反應的人類。對嘛對嘛對嘛,有誰听到家里長輩要將辛辛苦苦打拚來的家業三言兩語就分一半給外人會不反對?
「大少爺沒听錯,老爺是這麼說的。」老管家忠實傳達老爺的意思。
「因為她賭贏他嗎?」這是範克謙唯一能想到的理由,那個老賭鬼會拿家產去賭也不值得驚訝,以前就發生過類似情況,只是老賭鬼還沒有真正輸掉家產過,這一次輸了嗎?
眼前這個矮不隆咚的女人用驚人賭技贏走一半的範家家產?
他打量她,掂著她的斤兩,從她外表看不出蛛絲馬跡,她就像個在路上隨時隨地都會見到的女孩,不特別令人驚艷,也稱不上丑,她長得端端正正,稍微打扮一下就會變成中等美女,但是——她身上沒有賭徒的味道,沒有和他相同的味道。
朱恩宥一顫,突然覺得剛剛被他無視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
他在瞪她嗎?
為什麼眼神這麼怪?
是因為他以為她要來分家產,而且一分就分走一大半,讓他大少爺心情不佳?
「範先生,你听我說,你那位爺爺可能有必要送醫院檢查檢查,他可能智力上有些——」她試圖和這位大少爺說清情況,希望他不要太早將她視為爭產的死敵,她沒有那種意思。
朱恩宥被刷開的撲克牌打斷話,一臉莫名其妙地和範克謙四目相對。
「抽牌。」他命令。
「什麼?」
「抽牌。」
她是在奉勸他帶他家爺爺就醫,關抽牌什麼事?
可是他的眼神很堅持,寫著抽牌抽牌抽牌抽牌……
她到底踏進一個什麼怪地方呀?!
好、好、好,她抽,可不可以不要再瞪她?
朱恩宥抽到一張黑桃八,看見範克謙皺眉。
「很糟糕。」範克謙對著老管家抱怨,糟糕兩字是指她的賭技,這種劣等的抽牌手法,想贏老頭還早個一百年哩。
「朱小姐不是靠賭術贏得家產。」老管家笑咪咪。
「那是憑什麼?」
「大少爺,關于這個,請你親自去詢問老爺吧。」他是下人,不方便多嘴。
「隨便那老頭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懶得管。」範克謙對于範家的財產本來就不看重,他自己能賺的遠遠勝過那些,只是本以為出現一個讓他覺得有趣的「賭後」,結果他失望了。
「大少爺是懶得管,不過其他少爺就一定會管。」而且是反應激動的管。
「這種事,與我無關。」範克謙啜著咖啡,視線從她身上挪開,恢復無視她的冷淡。
「朱小姐,你不要怕,我們家里只有大少爺最難相處,其他少爺們個性都沒這麼糟。」最糟的都見過了,其他的幾個雖然會對她繼承範家一半財產急得跳腳,但至少他們比起範克謙而言都算好打發——無論他們有多少怨言,賭不贏老爺,誰也沒資格要老爺把讓渡財產這件事吞回肚子里去。
這麼光明正大地在少爺面前說他最難相處沒關系嗎?
朱恩宥替老管家捏一把冷汗,但她的擔心似乎太多余,老管家口中難相處的範克謙並沒有被自家員工的逾矩評論激出任何怒意。難道是他太專心看財經新聞,沒听見老管家說的壞話?
「管家先生,我沒有在怕,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你家那位老爺的決定不等于我的決定,我沒有想拿範家任何一毛錢,更別說是一半的財產。一開始我只是在說氣話,以為隨便說個數字,你家老爺就會從病床上跳起來說︰‘一百萬?!你去搶銀行好了!’然後把我趕出去,誰知道他的反應會是這樣,我事後一直一直一直想跟他說清楚,可是他……」
可是那個老人哇哇大哭,哭得好像她欺負他似的。拜托,想哭的人是她好不好……
「朱小姐,你為什麼要抗拒老爺的好意呢?你恐怕不知道所謂範家一半家產價值是多少吧?它可以讓你下半輩子不用工作,每天醒來只負責煩惱怎麼花錢花錢花錢,換做是任何人都會很羨慕你,你只要點個頭,錢就入袋,這種機會人生里不會有第二次,你就大大方方的收下吧!」老爺第二個命令,要他說服朱恩宥打從心里接受一半範家家產。
「那又不是我的錢!」朱恩宥沒辦法像老管家說的,這麼輕松地接收龐大的不義之財。
「你點頭,就是你的錢。」
「我受不了你們這些不听人說話的家伙!比起拿到範家家產,我只希望你家老爺以後都不要再來煩我,這樣就夠了!你去跟你家老爺說,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吧?而且還能讓他省下一大筆錢給子孫們下半輩子過你說的那種好日子。」朱恩宥將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里,最後一口女乃茶喝光,這樣總沒有浪費食物之嫌了。她從舒服的沙發里站起來,「我可以走了吧?」
「朱小姐,你真的是個好可愛的女孩子,真不枉費老爺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你,我很高興接下來要伺候的是你這麼好的主人。」
好、好熟悉的表情……這個老管家和那位頭腦有問題的老爺根本就是同一種層級的人種——無視她的拒絕,一意孤行哇啦哇啦說著話。
朱恩宥一點都不想再留在這里,她只想趕快逃回她的小窩,雖然那個窩的總面積連這里客廳三分之一大小都不到,但至少小窩是正常人居住之地,這里都是好難溝通的火星人!
「告辭了,謝謝不聯絡……」快逃快逃……
「不會吧?!爺爺腦筋出問題了嗎?!他要把一半財產給陌生人?!是他在外面偷生的雜種嗎?!」樓梯方向又傳來狂奔下樓的雜沓腳步聲,還不只一個人,激動的跑步聲彰顯出那群人有多想沖下來砍人。
「還是他被野女人拐騙?!」那個老胡涂!
「不能讓爺爺這樣胡搞瞎搞!听說那個貪心的女人還在樓下等律師來跟她簽合約,別讓她跑掉——」
麻煩來了。
朱恩宥很後悔自己跑得不夠快,也後悔自己對食物的節儉習慣讓她坐下來多待十幾分鐘,導致她現在被一群怒氣沖沖的範家少爺小姐團團圍住,用鄙視的眼神看她這個「貪婪」的女人。
「就是你嗎?!」
「你真敢,一開口就要一半財產?!」
「你用什麼手段欺騙我爺爺?!美色嗎?長得也不怎麼樣呀!」
你一言我一語,連珠炮似地轟擊她,把她轟成蜜蜂窩,全身都是洞。
「各位少爺、小姐,請冷靜下來。」老管家挺身保護她,頗有「想動她,先過我這關」的好氣勢。「你們有任何疑問,應該去向老爺反應,甚至是用本領讓老爺心服口服,而不是找朱小姐出氣。」
老管家一句話,讓大家閉上嘴。
在範家,想達到什麼目的,只要賭得贏,沒有任何事辦不到。今天範家老太爺要把家產拱手讓人,要阻止他也很容易,沖上樓去和範老太爺賭一把,賭贏就可以指著老太爺鼻子大吼「不準」,賭輸的話就自己模模鼻子,看別人抱走自家大筆大筆財產。
這群少爺小姐的賭術都是老太爺傳授,青出于藍,但爐火不夠純青,還無法更勝于藍,簡單來說——他們沒半個賭得贏老太爺。
只有一個人除外。
不過那個唯一除外的人剛剛已經表明他懶得管。
「朱小姐,你也一樣。」老管家將話鋒轉到她身上。
「咦?」
「範家的規矩你可能不知道,容我多嘴為你做個介紹。」老管家一臉「很抱歉這麼晚才告訴你」,從懷里掏出一本小冊子,恭敬地遞給她。
朱恩宥遲疑地接過,翻開第一頁——
範氏家規——
第一條,對主人忠誠。
第二條,主人的話是聖旨。
第三條,絕不違逆土人下達的任何命令,並且誓死完成。
第四條,賭贏,以上無視。
「……這是什麼鬼東西?」前三條很容易理解,也合情合理,但第四條是什麼意思?
「家規。很一般的家規,有疑問嗎?」
「這條。」她指著第四條。
「我舉個實例,你就會懂了。」老管家走向眾少爺,深深一鞠躬。「少爺,要一杯咖啡嗎?」
「要。」
他問完,少爺們答完,五六只手同時伸向桌面上那副沒收起的撲克牌,各自抄起一張牌,老管家年紀最大,但靈活的動作不輸給年輕少爺們,電光石火之間,最大的黑桃K由老管家翻開,少爺們發出一陣哀號。
「像這種時候,我賭贏了,倒咖啡這種事,就可以請少爺們自己去廚房泡,而且——還可以請少爺倒一杯來給我喝。」老管家貼心地補充。
「賭、賭贏就可以無法無天?」朱恩宥說出她看見的事實。
「朱小姐真聰明。」一點就通。「因為範家是賭徒世家,所以一切都是以賭來決定輸贏。」
「可是這種家規跟我沒有關系呀……」她馬上就會離開這個怪地方,什麼家規什麼輸贏,她都不需要知道。
「當然有關系呀。」老管家笑得眼角的皺紋全深深陷了下去。「你希望老爺收回給你一半範家財產的決定,賭贏他,自然就可以如願;還有,你希望現在就踏出範家大門,賭贏我,我會派車送你回去你的小鮑寓,賭輸的話就要麻煩你留在這里吃晚飯。現在,你要跟我賭了嗎?」
「咦?」
朱恩宥,從這一天開始,就沒有踏出過範家的大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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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方塊三,決定了她慘敗的命運。
朱恩宥懊惱地趴在整套的蠶絲被單組上,這間客房也是她小鮑寓兩倍以上的面積,但是一點也沒有她小鮑寓的溫馨舒適。
「為什麼會遇到這種怪事?」埋在枕頭里,她低低申吟。
她不知道原來一直有人在尋找她,一找還找了十幾年。
在她父母自殺身亡之後,她以為自己只剩下孤單一個而已,當範老太爺派來的人到她公司找她時,她很驚訝。
當初父親因為沉迷賭博,賭到工作事業全都一敗涂地,最後帶著家人走上絕路,帶著媽媽和她,一塊燒炭自殺。
只有她被救活……
她到今天才知道,範老太爺就是當年和父親豪賭並且大獲全勝的那個人,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告訴她。他一直很內疚,所以在找她,想彌補他做的錯事,甚至還把龐大家產分一半給她也不皺眉。
他覺得是他害她變成孤兒,他虧欠她,還都還不清。
可是她……
朱恩宥緩緩從枕頭間抬起頭,床實在是太軟,她睡不習慣,翻來覆去,就算閉上眼,精神還是很好。
樓下大廳掛著的古老吊鐘發出沉亮當當聲,隱約傳到房間里來,朱恩宥忍不住從床上坐起。
「去跟他講清楚吧,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套上拖鞋,她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到範老太爺房門前,叩叩輕敲,小聲說︰「我是朱恩宥,你睡了嗎?」
一切的動作和音量都非常細微,若房里的人已經熟睡是不會被吵醒,她等了幾秒,里頭沒有動靜,想來應該睡了,只好明早再來,可是這件事卡在心里頭,她今晚一定會失眠。
她垮著肩,才轉身,門就打開了,長長的人形陰影不僅僅籠罩住她,更遠遠拖曳到離她好幾步的樓梯口,她回過頭,看見範克謙。
咦?她、她敲錯了房門嗎?
「抱歉……」她立刻就要走。
「恩宥,你找我有事嗎?」範老太爺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克謙,讓恩宥進來。」
範克謙讓出通道,放她進去。
「你還沒睡嗎?」她往里頭走,發現範老太爺坐在床上,面前還有一盤正在廝殺中的圍棋。
「還沒,和克謙在下棋。你呢?睡不慣嗎?」範老太爺要她自己找位子坐。
「嗯……我有事想跟你說。」她沒坐,站在範老太爺身旁。
「什麼事,你說。」發現朱恩宥看了在場的範克謙一眼,範老太爺呵呵笑著。「別顧忌克謙,他口風很緊。」他根本就是一只搞自閉的蚌殼。
「我想跟你談我父母的事。」這樣讓範克謙听到也沒關系嗎?她用眼神詢問範老太爺。
「可以呀,坐下來說吧。」
她搖頭,倒是範克謙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繼續和範老太爺下棋。
既然範老太爺不在意有第三個人听見,她就說了︰「首先,跟你開口要一百萬的事,我是因為不滿才隨口說的。」
「我知道,我也覺得一百萬太少。」範老太爺下一步白棋,被範克謙堵回來。
「不是這個問題啦……」她思索著該怎麼說。「我不覺得你有任何義務要給我錢,不管是一百萬還是你的家產,你這樣讓我很困擾。」害她現在困在範家,想走也走不掉。
「我當然有義務,你父母等于是被我逼死——」範老太爺的笑容僵住,下棋的手停了,聲音也有些沙啞。「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被送到寄養家庭,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也只算小康家庭,我一直想快點找到你,把你接來範家,代替你父母好好照顧你,可是你養父母一下子搬到台中,一下子又去高雄,我實在是找不到你。據我所知,你現在自己在台北租房子吧?還欠著助學貸款嗎?要我幫你還清嗎?」
查她查得真清楚。
「我沒有你說的這麼可憐啦,事實上……我過得很好,爸爸媽媽雖然不是我親生父母,但對我照顧有加,我一點也沒有孤兒的陰影。學生生活也是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圍中快快樂樂地度過,成績中等,老師們也對我滿關愛的。畢業之後找工作很順遂,薪水不錯,老板很和善,很快又找到一間便宜小鮑寓,房東是八十歲的老女乃女乃,常常送我一大鍋鹵肉飯和雜七雜八吃的喝的。」
朱恩宥頓了下,她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不滿,比起一些窮苦人家,她已經相當幸運了。
「而且,在你來找我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什麼仇不仇恨,在我的認知中,我爸爸就是因為好賭,把一切都賭掉才走上絕路,沒有人拿槍逼他自殺,當然也就沒有你所謂的虧欠——我要說的重點就是這個,你沒欠我們家什麼,不用拿錢做補償,就這樣。錢我不要,我只想要回家,我還有工作,不能一直缺席,我會被開除的。」
「你不怨恨我嗎?」
「一開始听到,是有一點生氣,也說了絕不原諒你,可是那是一時太激動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沖動時會口不擇言,但都是無心。
「可是接你過來過好生活是我這輩于最大的心願。本來以為我死之前都無法如願了,現在我找到你,可以好好實現我的願望,你不給我機會嗎?說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我一定沒辦法瞑目……」範老太爺按著胸口,嗚呼地說。
「這……」朱恩宥有些為難,她當然可以無視範老太爺這番說辭,可是他說得好誠懇,用閃亮亮又布滿風霜的雙眸瞅著她,讓她任何拒絕的話都吐不出來。
「恩宥?」
「我……」她遲疑幾秒,讓範老太爺捉到機會補上一句。
「你如果堅持想工作,我可以讓司機送你去公司,下班再接你回來,你住在這里,少一份房租壓力,不是很好嗎?」雖然他不認為她有去上班的需要,一半的範家家產夠讓她買下幾百間公司來玩玩。
「這……」一時之間找不到字眼反駁,房租的確對她是個沉重壓力,她的薪水不多,除了固定寄回高雄老家的那一份,大多數就是花在住和吃飯上頭,如果扣除房租,她可以多寄好幾千塊給爸媽。
談到經濟,她不得不為省這種小錢而心動。
「你不反對,這是不是表示明天晚餐我還有機會等你一起回來吃?」範老太爺都挑最佳時機開口,幾乎是搶在她拒絕之前堵她。
最後,朱恩宥只能模模鼻子,點點頭,被恭送離開他的臥室。
「克謙,你覺得恩宥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範克謙淡淡反問,注意棋盤的時間比注意朱恩宥多。
「是個好女孩吧……我本來打算從你們兄弟中找一個出來娶她,讓她真正成為範家一分子。」跟孫子講明了他的想法也無所謂。
「別把我算在內。」範克謙瞟他一眼。
「這盤棋如果我贏你,算你一份行嗎?」
「哼。」想贏他?下輩子投胎開始重練吧!黑棋封住白棋活路。
「……嘖嘖嘖,好好好,不算你一份就是了。」用不著這樣屠殺他老人家吧?不孝孫子。「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恩宥人如何?」
「拒絕拿一半財產,以退為進,目標是所有財產,很會算。」在範克謙眼中,她只不過是在玩手段,這種人,社會上說多不多,說少也絕對不會少,人性的貪婪,他不相信會有例外。
「克謙,你還是那麼沒有識人眼光。」範老太爺呵呵直笑,白棋殺出一條血路。
「什麼意思?」範克謙皺眉。
「她這麼可愛,你卻曲解她。」喀。放棋。
「你覺得她好就好,就算你想把全數財產留給她,我也不會吭半句。」範克謙不把那點錢放在眼里,他自己賭贏而來的金額並不遜色于範老太爺的財產。
「克謙,跟賭無關的東西,你一點都不在意。」
「那不是當然的事嗎?你輸了。」範克謙冷淡宣布這盤棋的結果。
「唉……我不得不說你越來越厲害,也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我。」範老太爺邊說邊搖頭。「但是希望你別像年輕時的我,做下讓自己好後悔、好想補償卻怎麼也補償不了的錯事。」
贏棋的範克謙只是投來一記瞥視,不接腔,表情如雕像,不牽動任何情緒。他起身開門,踩著沉響的皮鞋聲,走出範老太爺視線。
「你怎麼都講不听呢……」
蒼老的嘆息,被關上的房門掩住,只能自怨自艾地留在臥房里,沒半個字飄進高傲自負的男人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