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匠 第2章(2)

秦關正在翻新十來支舊款式的銀釵、手環和項鏈,它們並非古物,也沒有太獨特的紀念意義,因此,就算把上頭紅寶拆下,換成綠寶,亦無損其價值。原來單調的釵,綴上銀穗,變得極具生氣;改變手環珠玉顏色,老氣的款式,也能瞬間亮眼起來。

秦關專注于雙手間銀光閃閃的飾品,眸子眨也不眨,手里銼刀修整飾品銳角,一旁熔煉著銀粒的火光,使得房里溫度升高不少,他的額際因而凝結了不少汗珠,濡濕他系在額頭的灰色頭巾,拓開深灰的汗漬。

朱子夜很喜歡看這號表情的秦關,有時更會直接看傻了呢。

秦關嚴格算來,並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許,以他的年紀,應該得改口稱他為男人了吧濃眉,鷹眸,臉龐輪廓剛稜有型,像還沒磨平修光過的木雕粗埋,雖不精致,但自成另種風味。為了工作之便,他綁上頭巾,不讓汗珠有機會落入熔煉鍋里,長發隨興綁起,幾繒發絲垂下,它們長短不一,是因為他曾太過認真在焊銀過程中,被燒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孫謙時常臉上掛著親切笑容,不熟識他的人會直接認定他冷漠難以相處,這當然也是部分的事實啦,連熟識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給凍傷,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轉過身就會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則兩人的哥兒們情戚哪能延續到第五年呀?秦關放下手里的釵,轉頭覦她。

「妳還要站外頭站多久?」他早就察覺她的到來,也察覺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許久。

「我不想打擾你工作嘛。」

「妳有這麼客氣嗎?」秦關沒嗤鼻,沒冷哼,倒罕見笑了。

「最近鋪里每個人都忙,總覺得大伙都沒時間閑話家常。」朱子夜一踏進燠熱房里,就開始月兌下滾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亂擱。

「情況會慢慢改善。」秦關亦有同感,不過,這只是過渡時期,眾人很快便能習慣這種改變。

「你們會不會擔心?」

「擔心什麼?」

「當鋪的擔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著,接下來得落在你們肩上。」稚氣的花兒臉蛋,沒變白皙,反倒曬得更黑,然而更襯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潔似瑞雪,此時的臉孔上,寫著與樂觀的她完全不搭的憂心。

「我們十六歲起便開始跟著老板在當鋪里打轉,對當鋪大小事務多少都不陌生,不會有問題。」他要她放寬心,別皺眉。

「……也是啦,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朱子夜舒展蹙顏,提起方才之事,一臉光彩,興奮分享,從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漢惡形惡狀吠吼女伙計開始,到公孫謙帥氣登場,與彪形大漢一字不漏的對話,公孫謙是如何讓大漢啞口無言、夾著尾巴逃出嚴家當鋪,她完整轉述給秦關听,即使他人不在現場,也能身歷其境。

「謙哥向來善于處理這類事情,不用動手動腳,就能令對方知難而退。」秦關沒打壞她說故事的興致,實際上這類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鋪里的伙計呀賬房呀,一副『謙哥,有你在,天塌下來,我們都沒在怕的啦!』我當時也這麼想耶,本來我準備一鞭子抽過去,但謙哥出現,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關身邊坐,喜孜孜說著。公孫謙是幾件流當品中,年紀最長的,像是眾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幾位六、七十歲的大老會叫他「阿謙」外,其余所有人都會叫他一聲「謙哥」,三、四十歲的員工亦不例外。

「確實如此。」秦關對公孫謙同樣充滿信服與尊敬。

「謙哥比你年長兩歲嘛,不過你比他早進當鋪,他小時候就這麼有頭兒風範了呀?我猜應該是。真怪,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舍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又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感覺買下公孫謙後,有股賺到的驚喜,他會包辦家里大大小小的正事雜事,讓主子蹺腳等著吃閑飯,這般好用的人,竟然會在嚴家當鋪里流當,成為城里人八卦說嘴的流當品。

「妳不會考慮買我嗎?」這個問題當然純屬假設。他們每一個流當品,都得到老板臨死前給予的完全自主權,除非他們點頭,否則誰也不能買走他們。秦關說不上來听見她一連提了數次「謙哥」時,胸口的悶意為何。

朱子夜先是一頓,然後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听話,又悶,又沒有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哥兒們之間,哈玩笑都能開,朱子夜還不懂得拿捏笑話與實話之間的分野。她壓根沒有太認真思索他的問句。

秦關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樣,淡淡啾人,沒表現出太多波瀾,沒有因為她夸張逗趣的神色而發噱,他像塊木頭一般,很難逗笑。

「我說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關頸項,她沒有細致心思去察覺秦關黑眸里一閃而逝的異色,她好遲鈍,也好率性,心里有什麼就說什麼,靠在他肩上,嬌嗓輕快續道︰「你是我的好哥兒們吶,哪一天歡歡敢賣掉你,我一定第一個跳出來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畢生積蓄,也要花錢搶先買回你!」雖然她畢生不過短短十三年積蓄連百兩都不到。

還算她有些天良,秦關回她一抹淺淺勾唇。他在她身上,聞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嗆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樣比去年抽高一些,頭發長了些,膚色黑了些,女娃的圓潤體型已不復見,取而代之是豐胸縴腰俏臀的娉婷嬌媚,擁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擁有成為小妖姬的好本錢,只是她毫無自覺。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軟綿酥胸密密貼合著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嗎?這樣地……親昵,到底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抑或不將她當成女人?

秦關僵直著手臂,卻無法忽視她的體溫和嬌女敕。

這些年來,他的心態在改變,以他自己無法預料的速度。

他曾經認為她是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經猛收她的丑字來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發火,大喝著要他把那些信全丟掉。

他曾經狠下心來,三個月不回復她只字詞組。

他曾經因為鋪里人取笑他和她相親相愛,而當著她的面將門板甩上,不允許她靠近半步……

後來,有一次,他感覺不對勁,全身上下都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什麼,他茫然思考著,終于發現,她沒寫信給他,足足十五日。她怎麼了?忙嗎?累嗎?

受傷了?

還是……生病了?

她不曾這樣呀!

她寫來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經用三只木箱裝滿滿……

他開始胡思亂想,他開始悵然若失,他開始擔心起她,他開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過度活潑的蚯蚓怪字,開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訴他,關于她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文字,彷佛也正在笑著。

原來,自己並不是對她無動于衷,並不是她不寫信來,他反而樂得清閑。

他甚至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場,果然看見從暴暴背上摔下,摔斷右手和右腿而臥床的朱子夜,她連筷子都無法握,更遑論拿筆。當然,她被他狠狠臭罵一頓,不為隱瞞她受傷之事,而是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騎馬騎到馬蹄下的不當心。她被數落完後,沒有反省,沒有哭泣,沒有連聲道歉,沒有保證她下回會當心,反倒驚喜地瞠大眼眸,開心笑道︰關哥!我第一次听你說這麼多話耶!叫他為之氣結。為她,他向當鋪告假近半個月,留在牧場陪伴她。她豪氣地說︰關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兒們!被義氣!以後你受傷,換我照顧你!

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扮兒們?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策馬狂奔而來,不是因為這三個字而氣她不好好照顧自己,更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在朱家牧場留下來。

「妳怎麼不簪珠珠釵?」秦關看著她扎辮模樣,問道。

那釵,經過五年,仍沒有更名,還是叫珠珠釵。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轉了一圈,心虛干笑。「辮子騎馬比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將他送她的首飾全都收藏得好好,放進她的百寶箱里,之前,他為沒穿耳洞的她特制一副珠珠耳墜,勾針部分以旋轉螺絲取代,她好喜歡,戴著就舍不得摘下,卻在她摔馬那一回給弄丟左邊那只,她難過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念念想去牧場搜尋耳墜的下落。

正因為弄丟過首飾,她才不敢隨便拿出來配戴,要是再丟了哪一件,她會心疼死。

「不是教過妳很多回了嗎?」秦關隨手取餅一支冰晶水玉釵,不介意再為她示範一次。

「很難耶,什麼捉起一繒頭發,纏在釵身上,再這樣穿又那樣轉……誰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開發辮。她喜歡他替她散發、梳發,再逐步盤束起來,哪個女孩不愛美?她當然不例外,平時她沒機會變身賢淑閨女,只有在秦關幫她打扮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這種話,實在不該從一個姑娘口中說出來。不會盤發的女孩,說出去會被人笑死。妅意五歲就會自己扎雙髻。」

「哼,愛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皺皺鼻,才不理會這類小事兒。

「妳以後嫁人難道還是成天梳發辮嗎?」于禮不合,已婚婦人是一定要盤髻,以示莊重賢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個會盤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說得認真。

這真是超低標準的擇偶條件。

「妳完全放棄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兒們秦關。

「我會盤髻。」秦關嗓音沉合,含糊在嘴里,輕笑在唇邊,偏偏有朵遲鈍未萌的小花兒,連耳朵都生銹,沒能听見秦關這句話,這句在呼應她要找一個會盤髻相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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