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卻扭捏避開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來了,裙上都是血,你別踫……」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裝自己有站起來的力量,扶著牆,垂著頸,不讓他看見她現在的丑模丑樣,可她的手腳被柬綁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難。
原來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體受傷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摑得全臉是傷,要快些回府請大夫來為她診治。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夏侯武威不顧她反對,打橫抱起她。他百無禁忌,什麼女子月事男子不該踫觸,眼下誰管呀?
對,那是小事,她腦子里好多混亂的疑惑才是大事——
為什麼他知道她在這里?
為什麼他會來?
他沒跟冰心走嗎?
她哭得頭疼,無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離開悶臭地窖與其他人會合,她終於呼吸到清新空氣,使脹疼的肺葉稍稍感到暢快,忍不住貪婪用力吐納。
鮑孫謙要靠過來,遠遠就被夏侯武威無聲阻止,他知道,她不會希望被誰看見她的慘況,她是個愛面子的倔姑娘,總是端出堅強的假面具,以為如此一來就能使她看起來勇敢無懼,實際上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娃,雙肩縴細、膀子仿佛一折就斷,也會有害怕想哭的時候。
鮑孫謙會意頷首,不急著上前,只要確定人平安,其余安慰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將沈啟業五花大綁的秦關與尉遲義,看見活生生的嚴盡歡正伏在夏侯武威懷里泣,幾日來的擔憂亦隨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腳下不忘補上幾記,踹得沈啟業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瓔珞在,是吧。」尉遲義不忘邀邀愛妻的功勞。若沒有沈瓔珞的「夢」,不知大家還得在池里攪和多久。
「請轉達妹子,這恩情,我誓當餃環結草以報,倘若日後你辜負她,我夏侯武威第一個站出來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報,沈瓔珞這筆恩德,他會牢記在心,願為她赴湯蹈火。
尉遲義嘴角抽搐,回嘴道︰「會說笑,?都不知道幾天前急得狂冒白發的人是誰?」
夏侯武威賞他白眼,看在沈瓔珞的面子上,不與他一般見識。
現在帶她回家洗個干淨舒適的熱水澡,換襲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與尉遲義逞口舌之快來得重要數百倍。
尉遲義算什麼?在她面前,連個屁都不如!
嚴盡歡睡了非常之久,整個人深陷軟呼呼的被衾里,睡得像只正被陽光曬得好舒服的貓兒,雙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墊著圓圓軟枕,姿勢慵懶無比。
雙腮左右貼上了冰冰涼涼的消腫藥膏片,遮去泰半淤傷。
幾上小香爐燃著放松心神的幽香,細若竹筷的白煙冉冉飄散,清芳的味兒,淡淡地繚繞閨室,繡窗半開,迎入風兒,以及燦亮溫暖的日光。
房里誰來了,誰又出去了,她毫無知覺,好幾天來的恐懼,使她夜里繃緊精神,無法入睡,直至現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所有疲倦傾倒而來,徹底釋放。
她睡得安穩,連個惡夢都沒作。
不安穩的人變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那時失去她的懼怕,讓他重新正視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對她時,內心產生的悸動,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圍住自己時,他渴望耽溺的沉淪,他以為只是上的,男歡女愛的頸頂纏綿。
原來,擺在的前頭,是深濃的愛。
他愛她嚶嚀撒嬌似的甜嗓。
他愛她柔若無骨的身段,溫暖地展臂摟抱他。
他愛她攀附在他身上時無助而使壞、天真而妖嬌的密密擁吻。
他愛她在他耳邊急急喘息、愛她不由自主泣吟著他的名、愛她以香軟的唇,吻著他,在他的唇上、額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為只是迷戀,迷戀她絕艷無比的容貌。
錯了,他弄錯了。
讓他痴迷的,從來就不僅只是。
他若真嫌惡她,在擁抱她無數目之後,便該覺得無趣、覺得痛苦、覺得膩了,不該如同此時,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結于胸口,拽著她縴細的手腕,一遍遍深吻著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這是件多簡單易懂的事。
被她出讓給冰心時的驚慌失措。
听見她說放過他時的毫無喜悅,他非但沒松口氣,反而感覺心,重重一震。
發覺她誤解了他與冰心之間單純關系的急欲解釋。
听聞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讓他恨極自己,更憐她的痴傻。
失去她的痛徹心肺。
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
承認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沒有她,你根本就愛著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與身子攪和在一塊兒,軟綿綿的甜吁聲,從心滿意足的紅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樣嬌憨可愛,長發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閃閃動人,螓首一偏,看見他就坐在床沿俯覷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樣……」在地窖里,情況混亂,窖里昏暗,被抱回嚴家的半途她已睡了,連被人刷洗干掙、上藥抹膏、喂食得飽飽都沒有醒來,她沒機會看清楚他,才會忽略掉他墨黑的長發變得……
她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定楮再看,發間明顯的亮自色澤,一絲、一絲、又一絲……白發。
她沒看錯,他黑發中夾雜了許多白發。
他只是淺笑。
她突然驚覺不對勁,眉宇浮現防御,彈坐起來︰「我不是將你和冰心趕出去了嗎?你在這里做什麼?把你的東西收抬干掙,櫃子里的衣裳桌子邊的長劍床底下的皮靴還有這個這個跟那個那個,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見它們,你走!」
對,就是這里怪怪的!
他不應該出現在她房里,不應該笑得眸子彎彎、唇兒彎彎,不應該用那種眼神看她。
那種好似心滿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經夠奇怪了,此刻還留在這兒,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救她或許是嚴家人手不夠,特別去商請夏侯武威撥冗幫忙,幫完了忙,他就該回冰心身邊去,坐在床沿看顧她的人,該是春兒、是小紗、是夢、是公孫謙、是亂七八糟的任何人,獨獨不會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軀站起來,順從她的命令,收抬這屋子里,屬于他的東西。
大布巾中央擱進了幾件折疊整齊的衣裳,長劍擺桌上,幾本他熟讀的書冊,以及她方才胡亂東指西指的這個那個,全數收抬打包,房里屬于他的東西並不算少,這間房,不單單是她的,他也已經住了好些年,純姑娘味的粉色閨閣,有了男人的刀劍武器,女孩家喜愛的珠玉小幣飾旁,添上了一幅陽剛十足的駿馬圖,雕花大木櫃打開,有她與他的衣裳褲鞋,書架上,她愛讀的雜冊旁,伴隨男人才愛的沉悶兵書或戰史……
房里處處充滿回憶,而那些回憶大多數都是兩人共有。
她每見他收抬一樣東西,唇兒便扁抿一回。
「那個是我的,你不可以拿走。」她阻止他拿取鏡台上幾條褐皮發帶。發帶是她買給他的,他束綁長發時用,是她一條一條認真挑選,是她的。
他放回發帶,又動手去取一襲披風。
「等等!那個也不可以!」披風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親手縫制的東西,披風的素雅陽春,代表她女紅有多生澀,別說是鷹,連只雀兒都繡不出來。
是她某一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披風是我的。」他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她蠻橫道。
夏侯武威不收抬了,旋身朝她走來。
他不會是連枕頭都要帶一個走吧——嚴盡歡瞠圓眸,搶在他過來之前,把他睡的半邊對枕藏往背後︰「這個更不可以——」枕頭是一對的,缺了哪一邊,枕面圖案便不完整,那對戲水鴛鴦圖,就會缺了伴……
她連人帶枕被他抱起,直接送上桌,與那堆他將要帶離嚴家的東西擺在一塊兒。
「你、你做什麼?」她呆住。
「帶走屬于我的東西。」
「屬于你的東西……咦?包括我?」好……好老套的招式,對門老王夫婦早就做過了,抬人牙慧太了無新意!當初老王將王嫂扛在肩上,說著「你就是我唯一想帶走的包袱。」羨煞多少圍觀婦女,騙到無數眼淚,獨獨她嗤之以鼻,笑啐王嫂真好拐。
也難怪了……
哪個女人不會被騙?
哪個女人被自己的男人這麼一哄,不會連心都給化掉了?
「我、我才不是屬于你的東西!」她鼓著雙腮,將枕頭丟向他,再從桌上跳下來。別、別以為這種別人玩過的老招就想拐騙她……不對呀,他拐騙她干什麼?她不是已經識相退開,讓他與冰心雙宿雙飛了嗎?
難道……又是有求于她?
這次要的是什麼?希望她給予他們小倆口的立業金能多個幾百兩?
夏侯武威輕輕松松將她抱回桌上,壯臂像兩根鐵條,一左一右鉗制在她身畔,與她鼻眼相對,她防備的神情,仿佛在控訴著他總是無意之間傷害了她,她必須要架起倔強氣勢來捍衛她自己。
他低嘆,輕道︰「你是我孩子的親娘,當然也是屬于我的。」
此話一出,嚴盡歡臉上表情說有多痴呆就有多痴呆。
他、他、他知道了?
定、定是春兒大嘴巴!連這事兒都說給他听!她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春兒保守秘密!
這筆帳,晚些找春兒算去!
嚴盡歡高仰小臉,故作冷淡,藏住眸里淚光︰「孩子已經沒有了,我和你當然也就沒有這層關系。」她不要他為了孩子、為了歉疚,才會委屈自己向她示好。不需要這樣做,她並沒有怨過他,更不要拿孩子的死亡來換取他的補償,孩子不是籌碼,不能拿來取代愛情。
她掄著拳,要自己平淡續道︰「事情過去很久,我都忘了……你也不用記得,不用覺得遺憾,以後你和冰心想生幾個都可以。」她撇開臉,不看他。
她已經做不到了……她這輩子唯一可能擁有的孩子,沒有了……
她的臉龐被他以大掌固定,挪都挪不開。
「听著,我與冰心,阿迷有任何情愛滋長,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你誤會了。」
「說謊。你明明就常常為了她和我生氣。」芙顏撇不開,稚女敕憤憤瞪他。
「我以為你是嫉妒她,才惡意把她賣給粱老頭,我氣你這種任性蠻橫,認為你犯下的過錯責無旁貸……你卻沒有告訴我們,是冰心自己要求要成為粱老頭的小妾,她想擺月兌婢女人生。你為何不說?」
這件事春兒也說了?真是……
「寧可讓人誤解,也不願說的理由是什麼?」他不放過她。
「因為你喜歡她,我不想……破壞她在你心里那麼美好的形象。」末了幾字,她含糊吐出。當時,她確實是抱著這個心態,一方面,她喜歡冰心,不願冰心承受鋪里人給予的異眼看待,她勸過冰心,亦分析冰心可能在粱家遇見的情況,但冰心仍求她成全。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夏侯武威覺得心愛的姑娘在感情與物質上,寧願選擇富裕的物質,她怕夏侯武威會失望,會難過。
她寧可維持冰心在夏侯武威心中仍是清妍出塵的優美模樣。
「我再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對冰心,沒有男女之情,她與鋪里其他人在我心中地位一樣的,就是家人,如此而已,你若不信,我無話可說,你要我走,我就走,不過不是與冰心,而是獨自一個人走。」夏侯武威要她直視著他,更要她听得仔仔細細,一字不漏︰」至于冰心,謙哥雇請她在阿關的珠寶鋪里幫忙招呼客人,那是冰心熟悉的工作,她定能做得極好,她本來搖頭拒絕,是眾人強力留她,但冰心不願意搬回嚴家,仍堅持住在她租賃的小屋里,她要我轉達歉意給你,她說,你不欠她任何東西,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後悔沒听你的勸,一意孤行,才會摔得渾身是傷,她還說,過去就算曾經芳心暗動,也早已歸于平靜,她對我,不存私情,請你相信她。」
嚴盡歡每個字都沒有漏听,她凝覷著他,在他眼中看見篤定,對于冰心的感情,他沒有閃爍其詞,沒有心虛忐忑,光明磊落說著。
這番話,他為何當初不說呢?為何每次與她冷戰時不說呢?
他讓她誤會他深愛著冰心,因為只愛冰心,便無處可容她,在在漠視她的感情。
她總是藏著話,他也一樣。
她伶牙俐齒,卻老愛說反話,他拙于言辭,听比說來得更加麻利,言語對兩個人而言沒能加成,反倒累積了誤解。
他現在敞開了心,盡數坦白,給了兩人溝通的機會,她可以選擇繼續賭氣,也可以選擇不信他的說詞,將他往外頭推,可……這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麼?
她問自己。
她要什麼?
她要他。心里的聲音,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自己。
她要他留在她身邊,不是因為爹當年的要求,不是因為嚴家收留他的恩情,不是心不甘情不願,而是發自于真心,留在她身邊。
「夏侯,我不要你走……我剛才說的,全都只是氣話……」嚴盡歡絞緊他的衣袖,五指握得泛白,先前要趕他出去的氣勢哪里還在?她嘬嚅說著,嗓音半點也不像是強逼,反而帶了一些可憐兮兮的請求,「但是我……我的身體壞掉了……我恐怕沒有辦法孕育孩子……這樣你也不在意嗎?我再也不可能為你生女圭女圭……這樣你要嗎?你還要我嗎?」
她已經好久沒再喝過避妊藥,大夫的告誡仿佛已經成真,她無法受孕,這輩子都無法受孕……
「傻丫頭。」夏侯武威輕吁,把她抱嵌在懷里,熱呼呼的氣息拂在她發漩之間︰「我要。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那是給我的懲罰,是我不配擁有孩子,老天沒有將你帶走,對我已經夠寬容了,我不再貪心奢求。還能這樣抱著你,听見你的聲音,我真的很滿足,比起之前以為你憤而跳湖,在大池里遍尋不著你,怕找不到你、怕找到你的尸體,我幾乎快要瘋掉——」
環在她腰後的手勁不由自主加重,宛如怕極了她從他臂膀間消失一般。
「我才不會去跳湖哩……」
她唇畔飄上一朵笑花。
他不會舌粲蓮花地說些蜜語甜言,那番話,已經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撫模他黑中夾白的發絲,它們怎會變成這般,她不用再多問,全然明白,每一根銀白發絲,都在替他說話。
它說,他說的全是實話,你失蹤那幾天,他急瘋了,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放松精神,滿腦子填滿著她,擔憂她的生死,短短幾日,黑發染白,為她而增添千縷煩惱絲。
他顎緣的青髭也說了。
它說,他邋遢至極,管自己看起來多落魄,他什麼都不顧,只顧她平安歸來。
他眸里布滿的血絲也正滔滔不絕在出賣它的王子,告訴她,他多少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她在身邊,他無法好好睡。
而他的凝覷,更是誠實。
它說,歡歡,這個男人愛你,他終于察覺到他愛著你,愛著你吶……
嚴盡歡填在他心窩口,從沒有一刻感到彼此如此靠近,就連交纏時也沒有。
好甜。他的吐納,他的擁抱,他的眼神,都使她覺得好甜。
「你……還不趕快把收抬好的包袱重新擺回原位!衣裳長劍書冊皮靴以及那個那個這個這個,一件件放回去……」她胡亂抹掉淚,不許他走出這房間,連根頭發都不許帶走。
「是。」原來她的差遣,不過是另一種撒嬌,以往怎麼會輕易忽視,甚至是誤解她呢?
「還有我,要擺回原位。」她可不想一直坐在桌上。
她伸手,要他抱她回床上。
他照辦,幾個跨步,將她妥妥當當安置在軟榻間,然後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一記。
她臉兒緋紅,一時之間傻住了。
向來總是她自個兒采取主動,捧著他的臉就是一陣亂親,怎知這一回,他會……
臉紅過後,艷色逼人的小嬌娃開口,討著他再吻一次。
一次又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