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花 第9章(2)

赫連瑤華欲坐起身,她連忙制止他的妄動,按著雙肩,要他躺好,他耍賴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輕點在左側床鋪的修長食指。

白綺繡無奈躺下,赫連瑤華像塊磁石,馬上黏過來,棄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軟膀子上,氣息仍稍嫌微弱,說起話來像呵氣。

「你被嚇壞了吧?綺繡。喝下你端來的茶,卻中毒嘔血,害你受人誤會。別擔心,我替你洗刷冤屈,還你清白。」

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對她的信任,無瑕透明,不摻雜半點污染,使她更加自慚形穢。她無法誆騙他,雖然真相丑陋不堪,該要去面對時,依舊必須接受它。

她深吸口氣,迎向他黑翦溫柔的眼眸︰「那並非誤會,我確——」

德松領著大夫回來了,從奔跑的腳步聲听來,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難月兌對她的防備之心,不給她足夠的時間再度傷害主子。

白綺繡的話被打斷,一時之間既覺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惱。若德松再遲些回來,她就能鼓起勇氣,一口氣全數說完,這樣斷斷續續,反而會磨損了那股沖勁。

「少爺,您醒了,身子還覺得不舒服嗎?請讓老夫診診……」滿頭花白的陳大夫要探赫連瑤華的腕脈。

「陳老,你來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來一趟,不過要你診視的對象不是我,是她。」赫連瑤華制止陳大夫,反倒牽起白綺繡的柔荑,遞至陳大夫面前。

白綺繡此刻的愕然,與陳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樣。

「她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覺得倦,我認為她可能有喜了。」赫連瑤華猜測道,實際上心中卻有八成篤定。他正準備利用昨夜與白綺繡討論這件大事,現在不過是順延了幾個時辰。

「不可能——」白綺繡驚呼,水眸驚恐瞪大,要不是赫連瑤華仍枕在她手臂,她定會震駭地彈跳起來。

不會的……老天不會開這般惡劣又殘忍的玩笑……不會的……

她下意識搖頭抵抗這種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讓陳大夫踫觸她,懦弱想拒絕被宣判的時候。

不要在她已經決定面對真相揭開時所要承受的種種報復、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時,才來告訴她,她的身體里,孕育著另一條小小生命。

這會讓事態變得更難以收拾……

「……我沒有食欲不振,我本來就吃得少,我也沒有感覺身體有任何改變,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診脈……」她試圖反駁,聲音太微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她確實近來吃得少,對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讀,是心境影響食欲,她煩惱著報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間,怎可能還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連日來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時時處于緊繃,那耗費她太多體力。

「綺繡,讓大夫看看何妨?」赫連瑤華安撫她。「我可是非常期待有個孩子到來,倘如你有孕,我會欣喜若狂;要是沒有,你這副模樣,瞧起來比我更需要喝幾帖藥補補。陳大夫。」他口氣溫柔,又不容質疑,並喚陳大夫別愣著不動。

「不……」她露出無助神情,赫連瑤華以為她的惶恐來自于初為人母的慌亂,他將她攬進懷里,輕聲哄騙。

「我雖然也擔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會相當吃力,不過我仍渴望擁有一個你與我共同的寶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經在勾勒孩子的模樣,已經想著該如何溺愛他——」

他才說完,陳大夫已經把完她的脈象,並連忙揖身賀道︰「恭賀少爺,少夫人確實有喜了!」陳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綺繡只覺天崩地裂,陳大夫的話,巨大得像雷,轟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驟變,接二連三而來,不給她喘息時間,仿佛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親撫著爹親尸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傷的傷殘的殘、想到那天黑衣人圍殺的瀕死驚恐、想到頭一回遇見赫連瑤華、想到他的孟浪擁抱、想到他為了她,不惜得罪陸丞相、想到他的半誘半逼婚、想到他婚後的寵、想到自己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回應他的吻及擁抱、想起娘親塞藥給她時的堅決、想起他飲下參茶前的信賴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間嘔血、想起他猶如山倒,崩塌于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識之前,仍一心一意護衛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無情無義、想起她對他的傷害……

她的腦袋容納不下,脹得好生疼痛,像有無數無數的針,狠扎她每一處知覺。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輕輕撫模平坦如昔的月復間,無法置信,就在這里頭,有個孩子正在成長,已經三個月余。雙手覆于上頭,百般愛憐,溫柔貼熨著,白綺繡臉上揉合了慈藹及矛盾的為難。

「孩子,你為何挑這時候來?在娘親打算告訴你爹一個……殘酷的事實。」她螓首低垂,嗓兒幽幽淺淺,混著嘆息︰「娘親不知道你爹會如何處置娘,無論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這兒,那你怎麼辦呢?與娘一塊兒離開,可外婆那兒能接納你嗎?能接納一個承襲仇人血脈的孩子嗎?或者,你爹要你,允許娘生下你之後,才將娘驅離出府……沒娘的孩子會不會受人欺負?萬一你爹太氣娘親,把對娘的怨懟轉移到你身上,連他也不護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該如何是好?」她問著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無法回答她。這道題,連大人都無解,孩子又豈能告訴她?

難、難、難。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于死地的來意,不願意與娘有過多牽扯,不願意他的骨肉是由娘親月復中所出,執意扼殺掉你……這話,殘忍得令她不敢對孩子問出口。

決定孩子命運的難題,若丟給赫連瑤華,他會如何抉擇?

她完全預期不出來,因為赫連瑤華他迄今對她的捍衛,連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論先前被陸寶珠發現她身上帶匕一事,他只字未提,一句遷回探問都沒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堅持與她無關,先是說他樹敵眾多,誰知是在哪時哪刻吃下了毒茶毒飯,回府後毒性發作得太恰巧,她不過是成為替罪羔羊,在府里人取出變色銀針及參茶殘液,證明含毒,赫連瑤華也能有另一套說詞——

「人參是誰采買的?是她嗎?泉水是誰取的?是她嗎?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夠的機會在茶水中動手腳,憑哪一點指控她?」擺明便是完全偏袒。欲月兌其罪,何患無詞?

赫連瑤華近乎盲目地保護她,不容誰說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問心無愧,能獲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別人三言兩語而搖擺不定,更沒改變過待她的態度……然而,她並非問心無愧之人,他的信賴,沉重得教她馱負不來,快要壓垮她。

她無言抬頭,眼前一片飄渺湖色,因雨勢加劇而白得更徹底,數百尺外的樓閣,已然無法瞧見, 啪作響的雨聲,落于檐上、落于湖上、落于葉上,擾亂著寧靜,以至于使她忽略了身後踏入虹檐的腳步聲。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隱瞞下去,別讓少爺知道實情,那麼你現在的庸人自擾全是無病申吟。」

是德松。

雖驚訝他為何沒跟隨在赫連瑤華身旁護衛他的安全,她也只選擇默然回頭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絲淡淡濕濡的痕跡,他冒雨而來,自有他的用意,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確實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騙赫連瑤華?」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該說的話嗎?她以為他是來處理掉她這個危害他主子的蛇蠍女人。

「它是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說。

「它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她說。

「它可以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應少爺,愛他如同他愛你一般,你們會是一對教人欣羨的鴛鴦愛侶。」之前她所做所為,自然沒有追究的意義。

他說得太輕松容易,完全是旁觀者清的風涼。

「跟著少爺,絕對比你受雇的前個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擇木而棲,與其過著使計暗殺人的陰沉日子,不如舍棄以往,重頭來過,當個單純的赫連夫人,為他生兒育女,對你而言,豈不更快樂些?」德松又說。

他以為她是受人聘雇的殺手,潛入赫連府里企圖殺掉赫連瑤華,便勸她放棄前雇主的命令,轉投赫連瑤華。

「……」白綺繡靜靜的,維持撫觸月復間的動作。

如果,她是一個殺手,她會接受德松的勸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納入赫連瑤華羽翼下,成為他真正的妻,全心愛著他、伴著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說的美好遠景,是虛幻的花,美則美矣,卻遙不可及,她無祛伸手去踫觸,因為她的雙手,被名為親情的繩索所縛,牢牢地,一圈一圈纏繞、一圈一圈收緊……

「自從少爺被貶謫荒城,又遇過無數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間都能亮刀殺他,他對人連一絲絲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說出關于赫連瑤華的過往。

白綺繡的驚訝,全瓖在微微瞠大的眸里。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在鳥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里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

那番話,不是他戲謔的謊言嗎?

「少爺得罪了當時的太尉,在官場陋習推波助瀾下,幾乎是無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傾靠在太尉威勢那方,落井下石。他看盡了冷嘲熱諷的嘴臉,更明白人情冷暖,幾回死里逃生、幾次險中月兌逃,再高遠的抱負都會被消磨殆盡,他當初為官的信念,全盤潰散,原來‘官’不過是集污穢骯髒貪婪自私于一身,他說,他想親眼見識它能腐敗到何種地步;他說,立志成為好官,落得如此下場,那麼當貪官會是怎生情況?這世間的公理,難道真是善惡不分?」德松娓娓道來那段太久遠的往事。

赫連瑤華沒有騙她,他那時說的,是實話

他遇過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經歷。

「那時,是國舅爺出手,將少爺從窘境中帶離。國舅爺是他的恩人,這也是少爺為何願意成為國舅爺暗地里肅清異己的幫手——他心里明白,是他有利用價值,國舅爺才不惜與太尉惹上嫌隙。」德松並不單純想對她闡述一個老故事,他想說的話,在一聲吁嘆之後低吐而出︰「少爺不讓人靠近最真實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對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訴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場騙局,他的信任、他的寵愛,不過是自做多情的笑話?你要他再嘗一次信念瓦解的劇變?」

白綺繡微微一震。

每個人都對她有所期望。

她娘親要她替家人報仇。

德松要她隱瞞,要她溫馴地成為赫連瑤華的愛妻。

赫連瑤華要她在他身邊,要她愛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棄所有的雜錯、暫且不顧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實現成真——

她……想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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