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 第4章(1)

接下來,金貔足足有十日沒有出洞去咬財寶,但也沒能在洞里睡足十天。雲遙不是文靜恬秀型的女孩,頭一天他在洞內沉睡,她如她所言,乖乖沒吵他,逕自坐于一旁,折疊小山一般高的衣物,鋪整棉被,他偶爾眯起惺忪眼眸覷她,她低哼著他從沒听過的曲兒,音調活潑可愛,雖難媲美仙樂天籟,振奮不了人心,治愈不了傷痕,卻有另一股教人豎耳傾听的。

他偷瞄一眼,又安心閉眸,被她嗓兒給哄得酥麻,睡得更香,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晃動金澄色長尾,與其應和。

當金貔再度醒來,他身上多出一條厚暖棉被,而雲遙挨在恢復獸形的他背脊後側,與他同蓋一衾;他獸身巨大,泰半厚被幾乎全在他身上,她只有小小一角勉強蜷在膀子內,幸好她穿得夠暖。他本能地變回人形,一條被子總算足夠密密蓋牢兩人,她沒醒,酣甜小臉掛有淺淺饜笑,金貔輕巧翻身,與她近在咫尺,可以細細瞧清她粉女敕無暇的芙顏上每分每寸……

有個人在身畔,竟然如此溫暖,她的體溫緩緩熨貼過來,他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還有,她的依偎。

他不識溫暖,當然,同樣沒嘗過寒冷,他有足夠自御的珍貴毛皮來保護自己,熱為何?冷為何?他從不需要去分辨,所以他不知道多了個她,洞穴里會多出一股暖意,一股讓他感到無比心靜平和的寧馨。

她無意識地蠕蠕身軀,尋找更暖熱的依靠而偎進他懷中,金貔沒拒絕她的靠近,甚至于,他自動彎身收臂,將她納得更緊實些。

第二日,那位不文靜恬秀的雲遙便賦閑不住,在洞穴口探頭探腦往外瞧,面對晴朗艷陽,流露渴望奔跑于其下的希冀,而她確實也這麼做了,光彩小臉湊到他面前,咧開整齊淨白的牙,朝他問著︰

「我可以去曬曬日嗎?荒城很少能見到這麼明亮溫暖的白日呢!」她雙眼有光,閃耀。

他不過是不以為意地淡淡頷首,她就像只放出籠中的禽留鳥一樣,嘰嘰喳喳飛奔出去,在洞穴前的綠茵之間,心情享受由天際灑落的暖金光芒,快樂馳騁。她仰高小臉,沐浴其中,任憑日光輕曬,金耀的光澤覆滿小巧輪廓,眉、眼、鼻、唇間嵌上薄薄一層亮澄金膜。

金貔在洞穴內瞧得失神,眼前,仿佛豎立著一尊純金塑造的美人雕像,巧笑倩兮。察覺他的注視,她回以更耀眼的笑顏,招招手,要他一塊出來享受如此舒適宜人的的日照。

「這樣好舒服哦!」她笑靨飛揚,連黛眉都像彎彎在笑。

他倒覺得一塊窩進厚被底下才叫舒服。

「來嘛!」她跑回來,拉他一起。

金貔被迫出洞,踏入一片瀲灩碎金之中。

日芒有多溫暖他不知道,此時握在他右手腕的軟軟小掌遠勝過它。

她咭咭輕笑,滿足吁息,草茵上有花無蝶,只有她,漫步飛舞,榴花裙隨之團轉。倏地,她踩著碎石,跌了一跤,金貔伸手要去撈她,讓她不至于踉蹌摔痛,但他慢了一步,她跌進芳芳碧草間,連同他一塊——

賓了半圈的丫頭,非但沒嚷痛,反倒笑得更開懷。

「躺在草上,正好曬個夠!」她躺著便不想動了,身下的草,不像荒城又硬又粗的牧草,它們軟軟的,不扎背、不刮膚,不會突然從里頭鑽出啥小蟲咬人,她放松警戒,全身平軟,毫不閨淑——閨淑兩字,本來就沒出現在她身上過——攤開雙手雙腳,大剌剌擺出人形大字。

「野丫頭。」跟著跌坐的金貔忍不住數落她,語氣中不帶任何責備,她听得出來,于是玩興不減,聲若銀鈴,清脆可愛,拉他躺在身邊,一同仰望好近好清澄的湛藍蒼穹。

「……我們荒城好少能看見這麼藍的天,曬這麼暖的日。」雲遙笑覷天際那朵像極了雪綿跑跳的圓圓白雲,扯扯他的袖。「你瞧,我們荒城產雪綿,白白蓬蓬的可愛模樣,和那去兒一模一樣,雪綿的毛柔軟又溫暖,我們剪下它,揉成綿線,再朝廷編織,做成毛襖、毛帽、毛襪和毛氈……」

金貔沒見過雪綿,無法想像,而前方那片雲,在他眼中不過是單純的圓形,瞧不出哪里有啥動物的形體。

「我們荒城有草原,不下雪時,翠綠一片,不過沒法子像現在躺平,里頭全是一顆一顆羊糞,味道腥羶,若是躺上去,只會沾一堆羊屎……別小看那些黑黑的小東西,它們可以堆來當肥料,用途廣泛呢。」她才說完,又發現一片驚喜雲朵,連忙指著道︰「耗呆!耗呆耶!我家耗呆趴著睡覺時就是那德行!」

「耗呆?」

「它是我養的雪犬,性子乖巧護主,樣子看起來有些憨呆,很好欺負的愣樣,我怎麼鬧它玩它,它都不生氣,沖著我直搖尾吐舌。它從我七歲就陪在我身邊,我當它是最好的哥兒們,有啥好事壞事都要找它參一腳哩。」

提及耗呆,不得不想起那件一人一犬做出的轟動蠢舉。

「我上回還逼耗呆假扮貔貅,要它跑過荒城街巷,讓城民都誤以為是貔貅來了,剛開始,大家都好開心,直呼神跡,一個接一個跪地磕頭,膜拜耗呆……後來實在是得意過頭了,才會露出馬腳,被大家發現是騙局。」害她在城門口罰跪,跪到差點活活凍死。

「為何冒充我?」金貔問她。

「……因為你是神獸,傳言只要見到你,就能招財納福,我們荒城窮怕了,被不斷不斷的雪災給打擊到幾乎快要站不起來,我們需要有神跡,需要有希望,需要知道老天並沒有放棄我們……」

「荒城沒有寶氣,籠罩在它的上空,是貧瘠的味道。」金貔實話實說。

他幾天前去過荒城,那是她為他刷毛時所能得到的報酬,神獸允諾之事,當然會做到,他如她所願,馳過荒城天際,未曾多做停留,亦不在意是否被城民瞧見,他只答應她,從荒城天空經過。

那座城,沒有半點吸引他多停步的氣息。

「果然如此,我們明明就很努力,結果還是勝不過天……」她沒有半點意外,親耳听見他這麼說時,心中仍不免難過,小臉上的笑花凋萎,不再燦爛。

「外傳在某處見貔貅,便會帶來財富,但那並非真實,不是貔貅出現而招財,是地脈靈氣吸引貔貅前去。」他又補充。

「我也知道呀……只是在每個人心中,一生有幸見到神獸,都會以為自己將要獲得好運庇佑嘛!你不懂人類有多相信這種啟示,哪怕是一道金光或一朵彩色祥雲,我們都視為吉兆,並從其中得到慰藉,然後轉變為力量,支持人類振作,鼓舞人類不放棄。」雲遙幽幽說著。

「人類……真蠢。」金貔不留情地說道。他不明了這種依賴外在光景而欣喜、開心,以為有神降臨的心境,他不需要受誰庇佑,他只憑自己,憑貔貅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儼然忘掉他身旁也躺了一只蠢人類。

雲遙不爭辯,只能苦笑翻白眼。不是不為人類說話,而是要與一只神獸闡述人性光輝,並讓他明白人類可愛可貴之處,是件多困難的事。

另一點,她無法否認,自己確實有蠢過——

「我也被我姊姊罵蠢,蠢到想靠耗呆假冒貔貅,我太無知,不知道貔貅是那麼美的神獸,閃閃發亮,教人無法直視……」她偏過頭凝望他,披散在碧茵間的金絲長發,此時正反射著陽光輝芒,襯托他的澄亮。無瑕的淡然臉龐,兩扇同色的長睫半掩金眸,挺直高鼻,薄美唇瓣,分開來看已屬極品,拼湊在一塊更是加成再加成。神獸吶,聖潔高雅,光輝璀璨,在這男人身上,半點不假。

他也在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到自己對她的注視,那個男人,神情無比認真,良久不願眨眸,仿佛深深覷視著何等稀世珍寶。

「不是每只貔貅都是金色,我們偏好吃的財寶,會影響我們的毛色,例如銀貅,她便是只銀白色母貅。」他看見她眸間的自己正在說話,但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太關注盯緊她靈活水燦的眼楮,漂亮的黑曜寶石變無法比擬。

「銀貅?」母的貔貅?與他一樣的神獸貔貅……「光听名字,就覺得她一定好美好美,是不?」

「或許吧。」

「你沒見過銀貅嗎?」不然怎會用這樣的語氣回答她,美就美,不美就不美,或許吧是啥意思?

「見過。」金貔的口氣完全不熱絡,像在說著他不感興趣的事兒。

「既然見過,怎能用‘或許吧’來回答我的問題?她不美嗎?」

「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

連她這個沒見過銀貅的人,只要將金貔的氣質與神韻套于一個女人身上,金發換成銀發,都會覺得美了,偏偏他一臉不置可否,金眉還淡淡攏著。

他見多了清艷仙女,對于女人美或不美,要求太高嗎?

「……你也覺得她美嗎?」雲遙發現自己是屏著氣息在提問。

他看見她眼眸黯了一下,不是人性丑惡的陰霾,他從她身上沒有嗅到半絲惡臭,她眼底那絲黯淡是什麼?怎會說來就來,在問及銀貅美麗與否時,侵佔那兒的光亮?

「金貔?」她等待太久,屏息到肺葉疼痛,出聲提醒只顧瞅著她瞧的男人。

「我覺得她……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絕對不是人類用以描述女子美貌與否的詞句,這是神獸之間的用法嗎?雲遙露出迷惑神情,不停思索金貔說出這四個字的意思,偏偏金貔言盡于此,不肯多做說明和補充,閉上金色長睫,在暖陽包圍下慵懶睡去,徒留她一個胡思亂想。

美得一言難盡?

可愛得一言難盡?

迷人得一言難盡?

究竟有何難盡之隱呀……

他害她心情也復雜得一言難盡吶……

接連幾天,雲遙都與金貔在這處幽靜仙境中獨處,她很想再追問下去,然而又覺得自己有何資格問這麼多,萬一惹怒了金貔,或是他冷冷回她一句「與你何干?」,她反倒更受打擊,到那時就真的「痛到一言難盡」了。

金貔很愛睡,時常由早睡到晚,一日一食。當他睡了不理人,雲遙自己會找事兒做,她在金山銀山中認真翻找,不為尋找最高價的稀寶,而挑些看起來可口美味的「食物」,再逐一清洗干淨,認真擺盤,用寶礦玉石拼放出七彩璨亮的秀色可餐,以金為飯,配以銀石、墨綠翡翠、鮮艷紅玉、澄澈水玉、藍彩礦、黃彩礦……雖然無法親試滋味,起碼視覺上還算美味。

金貔找回的寶貝種類繁多,除了尚未琢磨的原礦外,更有不知由誰埋藏于某處的神秘寶箱,里頭有著無數手工精巧的華美首飾,雲遙在找「食物」時,也翻出它們。

漂亮的鎏金手環、純白貝珠的長煉、點翠對簪、瓖寶指環……瞧得她眼花撩亂。她難掩好奇地在腕上試套了幾支金手環,也將各式指環往十指間戴,好沉好重,又好累贅,連手都快舉不起來。

她把叮叮咚咚的玩意兒一古腦全卸下來,但右腕上仍有幾圈金光流泄,那是金貔的發,只有少少三四根,長度足以讓她繞上好幾圈,它們像極了最細膩的金絲手環,纏繞在手腕間,毫不遜色于任何一款金飾。

比起那些金銀珠寶,她倒覺得他的金色發絲要好看百倍。

金貔半睡半醒時所瞧見的,是雲遙正忙于將數款飾物往她雙手雙腕十指上套的景象。

他並不在意她拿取一些東西走,對他而言,金銀珠寶只是食物,就像是幾顆水果一樣,分她吃食亦無妨。

人是多貪婪的動物,他豈會不曾听聞?

人若不貪,何須拜神?

求平安求健康求福氣求長壽求發財……

什麼都想多求一點。

什麼都盼能多得一點。

她若開口向他討,他二話不說也會點頭同意,實在毋須暗地里藏東藏西,做宵小行徑。他身為神獸,對于小惡小奸自是嗤之以鼻,難以苟同。

也罷,別把整間食物搜括一空就好,神獸亦是獸,當食物遭搶時,會激發獸的扞衛本性,亮牙相向。

他比較意外的是,她做著貪婪之事,卻不聞貪婪之息,是她隱藏得太好,抑或他嗅覺生銹?滿鼻腔只嗅到她淡淡發香,是因為他正枕著她蓋過的厚被?

金貔閉上長睫,繼續補眠,不再去思索這疑惑。

他若能晚個片刻合眼,便會看見雲遙忙不迭取下首飾,並揚起右手,凝覷縴腕上幾絲細細金發在憨呼傻笑,久久舍不得放下手來。

她給的「愛情」,沒有很濃烈,也不驚天動地,她就只是陪伴他,跟他閑話家常,為他做著他最愛的刷毛享受。他討厭吵,偏偏面對老在他耳邊哼曲兒或是說些無關緊要話語的她,他卻可以忍耐——不,不是忍耐,忍耐這兩字帶有太多無可奈何及自我委屈,他沒有忍耐,這樣的情緒,這些天來,沒有浮現半次過。

他討厭受人打擾,卻不討厭她的打擾,他連鳥叫蟲鳴都嫌惡不已,竟容許自己身旁擱著一只媲美雀兒的女娃,一只……有著漂亮粉女敕雙唇的雌人類。

她豐盈柔軟的唇嘗起來的滋味,他記憶猶新,他牢牢記住那樣迷人觸感,不時回味,光是想著,內心仿佛有什麼正在躁動,急欲發狂,吞噬掉思考能力,這種身體改變他很清楚,貔貅亢進的配偶時序將至……

平時並沒有如此難以忍受,蒙頭大睡也能唬弄度過,這一回會感到難熬,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她開口說話的女敕嗓,呵呵飛揚的清脆笑聲,彎彎淺眯的秋水雙眸,甚至是奔跑于艷陽下的活力模樣,都教他渾身一熱,心跳如擂鼓,獸的追逐本能,幾乎要展露出來,他好想一把擒獲她,將她按在身軀之下,憑借獸性掌控,奪取他渴望的歡愉和狂喜,好想咬住她一身健康膚色,品嘗它在嘴里戰栗哆嗦的緊繃——

她現在只要窩靠在他身邊與他共享一被,他會立刻朝她撲上去!

所以,離他遠一點!

否則被發情猛獸吃掉別怪他!

金貔試圖靠睡意佔用本能,不去看那只讓他澎湃的家伙,只要再一眼,一眼就好,他馬上便宜會付諸行動,把他腦子里勾勒出來的畫面原原本本施行一遍,不兩遍,不,三……六遍好了。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

「金貔,你要不要吃飯再睡?」

比糖蜜更甜的輕喚,就貼近在耳邊,他全身緊繃,被柔荑輕輕搖晃的肩膀硬得像石。

「我挑了一些好吃的寶礦哦。你從昨夜就沒吃東西,吃一些吧,肚子空空不好睡,金貔?」雲遙當然不知道自己此時危機重重,只擔心他餓。

「不要靠近我!手拿開!別踫我!」金貔冷聲回應,不準自己去回想此時貼在他身上的軟掌有多嬌小可愛甜美可口。

雲遙幾乎縮彈回右手,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呀,他討厭睡覺時被人吵醒,她一時之間竟忘了,真是……太得意忘形了,以為她和金貔幾日相處下來,兩人熟稔起來,有了起碼的交情,原來只有她一個人這麼想。

她蠕唇想道歉,又怕她的道歉吵到他,只好緊緊閉上嘴,端著那盤認真挑選餅的「食物」,慢慢退到牆角,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前幾天她也會搖醒他,要他吃完再睡,他沒有拒絕過,即使再困,他仍會乖乖張嘴讓她一口一口喂食,像方才那麼嚴厲地斥退,還是頭一遭……

明知道他嗜睡的癖好,那句要她走開的話不過是有口無心,也許等他睡醒之後,就壓根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偏偏她仍為了他的拒絕而倍受打擊。

她好在意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對她說的字字句句,她都放進心坎里,他為她咬回衣物棉被的舉動,讓她開心得像要飛起來,胸口熱呼呼、甜絲絲,仿佛變成一顆蒸熟的甜包子,正在膨脹。

她的個性向來大而化之,很少去鑽研在某幾句話里。有時別人說什麼,她左耳進右耳出馬上跑光光,不會去深思那人的話中帶有哪些涵義,不會為那些字句反覆思忖猜想,哪怕別人以暗喻的方式在拐彎罵她,她亦不見得能听出其中的惡意,對金貔卻無法像以往一樣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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