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 第10章(1)

荒城依舊是長年漫雪下的小城,永遠難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鎮那般繁榮熱鬧,不過近些年來,城主雲漢雨偕同女婿在城鄉建造中耗費泰半心力,他們開通了與鄰城最近的一條便道,縮短兩城往來的路程,路面釘入椎形平磚,用以防滑及便行馬車,便道上端架起廊頂——這是非常龐大且費時的工程,每一磚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疊上的——承載風雪,積雪崩坍堵塞便道的傷害,城主女婿提出擋雪牆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鏟雪工作,日後若再遇連日大雪,城民可舉家由便道先往鄰城暫住,即便城民不願離家,暢行的便道也能運輸食糧。

曾經是遇雪即封的簡陋便道,終于不再不堪一擊。

以往賴以維生的雪綿織物,一樣是荒城特產,經過便道輸送,為荒城賺進財富,雖不至于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兩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獲的冰鱈,往昔運輸不便,新鮮漁獲難以保存,如此美味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來,嘗過冰鱈滑細肉質,單單撒些鹽,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畢竟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開始大量向他們下訂冰鱈漁獲,要讓其他城鎮吃到生長于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漁種。

雪綿織物、雪綿女乃制品、冰鱈,成為荒城三大寶。

約莫六年前,神獸貔貅現身荒城的事跡,迄今仍讓其余各城欣羨不已,都說荒城的平安順遂,定是神獸帶來的庇佑,不只外城人這麼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卻因為堅強而不以為苦。

城內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廟參拜,香火鼎盛。

雲夫人抱著足歲外孫,慈愛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兒逗弄他。娃兒頭上戴著虎型軟帽,像極了一只可愛的小虎,雙頰被凍得通紅,尚未長齊的牙,咬著外婆手上熊狀木雕,發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雲夫人學他說話的腔調,與之對話,逗得娃兒咯咯直笑。

雲夫人眉目溫柔寧靜,含笑望著小女圭女圭,娃兒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雲夫人輕拍其背,哼著童調,哄得娃兒三兩下工夫就睡了,她輕手躡足將娃兒擺進小床,身後突地一陣微風,她以為是風,正欲轉身掩窗,卻見金貔站在她身後——

「神獸大人?您……您來了?真是許久不見……」雲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禮,她往他周遭瞧,想尋六年未見的女兒蹤影,確定他身後並未藏著調皮愛玩想嚇人的雲遙,乍然之喜緩緩斂去。「遙兒……沒同您一塊回來嗎?」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聲。

「遙兒沒有在您身旁,是嗎?」雲夫人喟然嘆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頹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話,她眼眶微微紅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里有底,遙兒若在,定會怕我們擔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縱容,不可能六年毫無音訊,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遙兒遇上了什麼事,使她無法顧及雙親……我夫君還斥責我胡思亂想,別盡往壞處鑽。可我如何安心?北海當年回來,形銷骨立,整個人好似瘋狂失志,他跪著跟我們說,他將遙兒弄丟了,他找不著她,只在山里尋到一只鞋……又說,遙兒與您的誤會,遙兒的傷心欲絕,以及遙兒心心念念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蹤那日,應該也是去找您……我們在心里祈求著,她找到您了,您與她誤會盡釋,兩人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說服自己相信,然則您今日來……獨自一人來,教我最後一絲希冀也斷了……」

不願咒女兒死,于是眾人絕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裝女兒平平安安,隨著金貔去了。當年目送女兒離開,總以為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再回家來探望雙親及姊姊,哪知幾年沒消沒息,連雲霓成親亦失落于最疼愛的小妹無法前來觀禮。隔年,去霞也嫁了,雲遙仿佛人間蒸發,他們又無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聲的一席話,教人听聞得膽戰心驚,雲遙多固執,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決心去做的事,十條雪犬來拉也阻止不了她,他們都知道雲遙往哪兒,除了尋找金貔,不做第二處可想。

每一年,都盼著女兒與金黃耀眼的神獸二度回到荒城來,不為求財求寶貴,只求親眼見女兒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終于盼到了神獸再來,雲遙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時,她已經死去。」金貔用著與他此時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陳述六年前那一景。

這短短幾字,徹底摧毀掉一個盼女歸來的母親,擰碎了她的心。

但雲夫人比金貔想象得更為堅強,她雖掉著淚,默默飲泣半晌後仍能忍痛再問︰「……何時之事?」

「我忘記了。」金貔坦誠回答。光陰對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沒有一日一日細數,只記得……好似不久前才發生,對,不久前,否則他不會對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間,支離破碎的她,仍舊記憶深刻,只消閉上眼,她的模樣便浮現眼前。

彼此間,靜默良久,只聞雲夫人啜泣聲,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兒?我……能去祭拜她嗎?」雲夫人嗓音顫抖,听得出她努力強忍。

「沒有。她仍然在山谷底下。」

金貔的答覆,讓雲夫人吃驚。

「為什麼……為什麼把她留在那里?」雲夫人難以理解,噙淚的眼眸一片蒙蒙,什麼敬稱什麼禮數什麼嫻雅,全拋諸于一個得知愛女死訊母親的腦後。「你說你找到她了,你說你看見她死在山谷下,那麼你何以棄她于谷底?你如此恨她嗎?恨到寧見她曝尸荒野,任風吹任雨淋,任由野獸啃食……」思及女兒慘況,雲夫人又哽咽,喉頭梗滿苦澀悲哀,無法言語。

人生求平順,人死求安葬,連死都無人為其收尸,無法祭拜,無從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沒有恨她。」

「那你為何忍心見她死無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們自己去將她從山谷底下帶回來,為她立墳安葬,可以不用落得淒涼痛苦……」

貔貅並無「入土為安」及「下葬」這類認知,貔貅壽終之時,會自己尋找將死之地,在那里不食不睡,蜷起獸軀,等候死亡。死後,尸骨化為財氣,在其選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財神獸最後一絲氣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將雲遙留在谷底,在人類眼中是件多無情的事。

她孤孤單單的,在杳無人跡的亂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風無情吹,雨無情淋,失去生命的軀體,與一株朽木無異,只有人類會拘泥重視,說著入土為安。

安嗎?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懸念便能安然消失嗎?沒有合上的雙眼,因為幾杯黃土掩蓋,就當真代表她走得無牽無掛,無恩無怨?

「……我做錯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說道,口氣與眼神同樣迷惘。「因為我沒有葬她,所以,她才會時時在我耳邊說話,在我腦子里盤旋?用那雙水燦燦的眸子凝覷我……是她恨我嗎?恨我誤解她,恨我驅離她,恨我在她將死之際,沒能及時出現救她,更恨我看見她的尸骸,無法上前去踫踫她,拒絕感受到她當時傳遞過來的痛苦,進而落荒而逃……真正帶著怨恨的人,是她,對不對?」

他向雲夫人尋求一個答案,尋求一個為何雲遙天天夜夜入夢找他的答案。

是恨嗎?

她在恨他嗎?

雲夫人輕輕搖頭。「遙兒不是那種人,尤其是她愛過的你,她絕對不會恨你,遙兒心腸多軟,你不知道嗎?」

雲夫人並未崩潰哭鬧,她只是抹著淚——這六年來,多少次往壞處想時便哭一回,夜里發了惡夢再哭一回,她的淚水雖未干涸,但已不再洶涌,喪女的痛楚終其一生都無法平復,它是心頭上一道無形血口,極痛,卻未能致死。為母則強,她還有她的責任義務,還有其余家人陪伴,與她共度這痛苦傷心的歷程。

而此時站在她眼前的神獸卻不然。

他雖然來得太遲,距離遙兒死亡或許已是多年之後,但他自始自終沒有從失去她的震驚中走出來。

即便他面無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絕情,毫不為雲遙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將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揭露開來。

雲遙一直在他心中,存在著。

那並非冤魂不散的糾纏索命,對聖靈神獸而言,區區一只小表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為何會听見雲遙的聲音,看見雲遙的身影?

可悲的神獸,連「相思」兩字都不懂,竟將之視為雲遙待他的恨意。

「遙兒對你說了些什麼?在這段日子里……她親口說她恨你嗎?」雲夫人問著這個女兒深愛過的男人。

金貔搖頭,金發不減燦爛,螢光飛舞。

「她沒有說過她恨我,她……」

金貔,來刷毛吧!你打滿皂沫的模樣好可愛。你的發色好亮,原來貔貅是種這麼美麗的神獸吶……

「她說,她要收集我的發,系在她腕上,當做手環……」

鑫貔,厚被好暖和。這樣抱著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過兩個人偎著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說,我們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說,她喜歡抱著我汲取溫暖,她說,為什麼神獸不怕冷……」

金貔,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櫻桃也甜!棗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說,她沒吃過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歡它們……」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里,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嘿唆,死賴不走……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說,要用一輩子陪我,她說就算年華老去也絕不食言,她說要帶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說她留下來是因為愛,她說她跟那只雄人類沒什麼,她說她不要我生氣,她說她又冷又痛!她說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說…——」金貔越發激動,渾身金光洶涌紊亂,翩然俊雅容顏上的淡然消失無蹤,白皙額上青筋浮現,右拳緊抵胸口,像在壓抑什麼,最後他竟單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氣吸氣,模樣苦痛無比。

「神獸大人?!」

雲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況,金貔一身冷汗,張嘴用力吐納,卻阻止雲夫人要攙扶他的舉動。他仍是不喜歡人接近的獸,仍是視孤獨為樂的獸,他不愛與誰緊密相貼,不愛任誰踫觸他的身體,梳理他的毛發,只除了——

那雙曾在他身上攀附、發梢流連的柔軟的玉荑;那雙在半空中朝他伸來的求助小手……

每當風拂過他的發,他都會以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間,當睜眼望去,眼前什麼都沒有,沒有頑皮可愛的笑臉,沒有輕吐粉舌的莞爾嬌顏,沒有漾滿關懷愛意的黑瞳,沒有、沒有、沒有——

「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咽?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于心,她的一顰一笑,只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里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復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听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郁。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里的娃兒,眼底溢滿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面對。

而他呢?

金貔嘆息,用著僅有自己听得到的聲音,說︰

「……我只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于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只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于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女敕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模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里,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輕煙彌漫,山嵐裊裊,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只有他走過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發,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里。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只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于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于骸鼻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痴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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