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貅 第7章(2)

「小銀,你好好睡。」方不絕輕撫她倦到完全忘了該隱藏起來的熠亮銀發,她趴臥著,任由銀絲蜿蜒披散于床榻和枕畔,嫣紅嘴早含糊夢囈著。

他的聲音好輕,好像在哄她繼續睡哦……

方不絕凝覷她良久,久到不願收回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這人世間,第二十八年又四個月零七日,正是勾陳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里不願重視它的虛實,更希望它不過是勾陳開的一個惡劣玩笑,但隱隱約約地,疙瘩仍存。

他會死嗎?

就在今天?

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

又或許,他應該足不出戶,留在海棠院里,留在她身邊,哪兒也不去?

她要是親眼看見你死,她會很難過,小銀還是一只生女敕的貔貅,熱情、沖動、不懂險惡,我擔心她會為你做傻事……

她一沖動,可能犯下天條,闖地府去搶你,听起來很爽快吧,有只家伙連安危都不顧,一心一意只為你,可以獨自面對成千上萬的鬼差拚斗大鬧。

我們神字蜚,當然也有神字輩的嚴令,對于惹是生非者絕不寬貸。

貝陳的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必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字字屬實,他死不可,他情願不被她看見,不要她做任何無謂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陳只是惡意戲弄,今晚回來,他仍可以擁抱她,到時再告訴她,關于她的身分他已然知曉,並請求她,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來。」他的唇,落在她額上,也落在她唇間。

他會回來的,為了她,他會平平安安回來。

她約略听見他的叮嚀,想睜眼,想應聲,想叫他等她醒來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渦,席卷著她,讓她只能發出細微嚶嚀。

方不絕離開前,交代玲瓏不許進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開口要吃再準備。他不希望玲瓏偷覷到銀貅的睡姿及模樣,省得她又去娘親面前說些妖怪什麼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馬車,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來的習慣,不會有所改變——

「好心的大爺,請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沒東西吃,求求大爺、求求大爺……」

才下馬車,一名髒兮兮的小乞丐捧著破碗,上前乞討,方不絕取出身上錢囊,數也不數里頭有多少銀子,直接放進小乞兒的碗里,他並沒有多言,直接要走進船行,小乞兒在他身後又跪又磕頭,叩謝天賜的大善人。

船行門口,方不絕巧遇老客戶,兩方人馬在原地寒暄起來。

小乞兒抹干淚,喜孜孜地邊走邊數錢囊,有了這麼多的銀兩,他就可以為他娘捉藥,買些好吃的東西補補身……

小小身影,渾然不覺迎面而來的疾駛馬車,即將對他的生命造成危險——

銀貅猛然瞠開雙眼,胸口倏地一窒,驚醒了她,她揪住心窩處那寸衣料,自枕間仰首,一時之間,對于身處之地有些混沌,幾個眨眼過後,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沒空痛斥自己又貪睡誤事,想趕快把自己變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絕——

就在她旋身欲變之前,房門被人打開,方不絕進了屋子。

「你今天沒去船行呀?」銀貅撤回掌心竄動的術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將他自頭到腳看了兩三遍,確定他無恙,才稍稍原諒自己的貪睡。

方不絕意外地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口吻卻是凜然的。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何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咦?!」銀貅此時才驚覺自己忘了恢復人類外貌,被他看見銀光閃閃的她,即便亡羊補牢也來不及圓謊。「我……」

「你是來傷害方家的嗎?可惡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絕刷地抽出牆上飾劍,鋒芒畢露,銳利劍尖直抵銀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銀貅被那柄長劍逼退,無法更近一步。

「是什麼?你該不會想說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來是為了助我興旺?」

「你干嘛用劍抵著我?!我怎麼可能傷你?!我全心想保護你——」

「不要上前!我手里的劍不長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動。「我的妻子陸小蟬呢?你頂替她進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對,就算我是妖又怎樣?!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搶不做壞事,你有什麼資格拿劍指著我,而且還一臉——」

嫌惡。

對,他臉上的神情,刺傷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還是她,只不過發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沒有變呀!昨天仍溫柔的對她微笑、寵溺她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視她如蛇蠍?

她不懂!

她以為喜歡一個人,無論他是何種生物,喜歡的本質不變,喜歡的特點不變,那麼喜歡之心便不該跟著改變。就算今日情況相反,他告訴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她也不會因而就不再喜歡他!

他為什麼這樣不講理?!

「你承認你是妖了。」

銀貅只是回視他,不點頭不搖頭。

「在我動手殺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無情地說道︰「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為我是妖,你便要趕我走?」此時與他爭論她是神獸或妖物,沒有任何意義,都一樣,對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樣……

「這理由已經太足夠了,人與妖,本就沒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們擁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濃得似蜜,火熱的耳鬢廝磨,綿綿的膩人情話,相挽的手,共處的點滴,全都不作數了嗎?只因為她不是人類,便可以一筆勾消?

「你是指虛偽的夫妻情分嗎?」方不絕放下手里長劍,銀貅以為他與她一樣留戀,皆舍不得那些。怎知,棄了劍的他,翻開盛墨小缽,取來毫筆及紙張,迅速而潦草地揮灑墨跡,短短三行,走筆至此,水墨未干,薄紙甩到她面前。「這是休書,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系,這樣,你甘願滾了嗎?」

休書……是什麼?她連听都沒昕過,白紙黑字匆促書寫,一時間難以辨識他寫了什麼,然而他補上的那兩句話已足夠教她明了,紙間三行絕不會是好話。

她覺得憤怒,覺得自己好蠢,覺得眼楮好酸澀,更覺得荒謬。她的付出,遠遠不及她的身分來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類的無情,震懾住她,也激怒了她。

銀貅捏緊手里薄紙,銀眸瞪向他,想從他臉上覓著一些些的眷戀。

沒有。

即使他回望她,卻仿似在看著陌路人。

銀貅听見自己發出低狺,宛如負傷之獸的哀鳴,銀光驀然迸裂飛散,一點一點的閃爍星粉落盡之前,她的身影消失于斗室之內。

方不絕靜佇不動,黑墨濡污的右手,緩緩托住桌,方才被拋開的毫筆,在桌巾間留下長長一道痕跡,黑的,丑陋的,難看的,毀掉那方細膩黹繡巾子,來不及拭干的黑墨污點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紅珠子,一朵、一朵,接著一朵,綻放開來……

直挺的身軀,原先與正常人無異的臉色,瞬間刷白,失去紅潤健康,揚有松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鮮血,顫抖的手臂支撐不住失去意識的頹倒重量,方不絕轟然倒地,一動也不動。

斷去的氣息,早于一盞茶之前,便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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