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娃 第7章(2)

「喝湯藥。」參娃坐在大龍床邊的小石凳,攪動碗里薄泡珠子,意思意思呼幾口氣吹涼它——多此一舉,在海底城有睚眥的術法裹身,將她捍衛于一片淡淡銀光之內,她不至于溺斃海中,也能順暢呼吸,但畢竟身處海間,吁出來的氣,全變成水中泡沫,哪還能用來吹涼湯湯水水?

龍主一臉很期待,正襟危坐,張大嘴,等候她手執玉枝調羹,把薄泡湯珠送入口中。

第一口,嘴一閉上,薄泡瞬間在嘴里爆破,里頭溫熱湯水彌漫,藥膳香味四溢,龍主止不住唇角笑意,閉上龍眸,狀似享受。

「再來,嘴張開。」參娃很配合地發出「呀——」的聲音,又喂龍主第二口。

這這這……這難道就是有女兒親待湯藥的感覺嗎?!龍主覺得眼眶好熱好燙,鼻腔好酸好軟……

老友炫耀調侃的字句和嘴臉,言猶在耳、歷歷在目——

「我家寶貝女兒多貼心,喂我吃湯喝藥時輕聲細語,動作溫柔細心,可憐哦……你只有九只粗魯叛逆的兒子,大概不會懂我這種心情。」

「女兒和兒子總還是不同,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嫁了,順帶拐別人家兒子來當半子,想想我算賺到,你家九只一旦成親就剩四只半在你身邊哦呵呵呵呵呵……」

句句听得他咬牙切齒。對啦,他是沒嘗過女兒喂藥湯的天倫之樂,只有兒子們很不孝的丟來湯藥一碗,涼涼地叫他快喝,喝完別忘了把碗洗起來這類的忤逆經歷,從來都不知道被柔柔地喂飲著藥,配上甜甜一兩聲「來,喝慢點」的銀鈴叮嚀,竟是這麼……爽快。

連苦都變得甘美順喉,好想大喊再來一碗哦……

「你昨天沒說完睚眥和他弟弟們打架弄翻雨水盆的事兒。」參娃喂掉大半碗,見龍主氣色不糟,還傻乎乎直笑,想見心情不錯,便又聊開了。

「哦那事呀……睚眥一打起架來,不懂得拿捏輕重,只顧自己淋灕痛快玩樂,龍骸城里的雨水盆攸關人界一年雨量多少,多一滴便多下十日,少一滴則相反,打翻盆子,你說會有什麼下場?」

「……水患?」

「何止水患罷了?是海嘯,鋪天蓋地,整座海都快翻過去了。」

「太、太嚴重了!」

「是呀,那一回我起碼嚇掉龍壽一千年,幸好月讀天尊相助,災情及時控制住,吞噬臨海幾座小村,沉入海中的人類由我幾個兒子負責一個個救上去,萬一再加上誤殺人類這項重罪,睚眥早就沒站在你我面前,綁在凌雲峰的飛來石上曬成龍干都算便宜他了!」

「太壞了!怎麼可以犯這種錯呢?陸地上除了人以外還有很多花草樹木,在海浪席卷下哪有生機?!真是太頑皮搗蛋!沒有罰他嗎?」

「怎會沒有?他那回也是付出不少代價來賠罪。」

「什麼代價什麼代價?」參娃追著問。

龍主睨她一眼,笑得意有所指。「這般關心我家睚眥呀?」

「是想知道壞孩子的懲處為啥。」

「明明就很關心。」還嘴硬?

「那哪叫關心。」好似坦誠了她很關心,就會被龍主哇哈哈給笑到死。

「哦?只是想知道那只渾崽子被打斷一截截龍骨,讓他無法逃跑,再拔去龍鱗,丟進冷冰冰的雪山凍池池底反省二十年,嘖嘖嘖,沒了鱗,一丁點的冷都抵擋不住,龍骨斷了,想學小蟲蠕行也不能,除非正好有魚游過嘴邊,否則只能餓著肚子,哪里也去不了——」

參娃重重提息,水亮眸子瞠得又圓雙大,漸褪血色的嘴兒忘了該合上。

「也罰太重了吧!你不是說月讀天尊有出手,他一出手當然不會有太嚴重的傷亡,雖、雖然險些鑄下大錯,是該罵罵他,叫他做一百件善事來補償過錯,但是斷他龍骨又拔他龍鱗實在太狠了!」

她不禁替睚眥抱屈,即便是好久好久前的事兒,早已沒有她能插手的余地,睚眥更是好端端離開了啥雪山凍地,站得挺直,被打斷的龍骨好似沒留下影響,龍鱗完整長回,能跑能跳去參加人類城的比武招親。可她離子里就是忍不住一直圍繞著自己編織出來的想像畫面,睚眥困在寒冰深潭,又冷又餓又孤單……

她的心,發酸了起來。

「若沒有月讀天尊,他會害死多少條性命,你算得出來嗎?」

「……」她沉默,然後搖搖頭。

「那只渾崽子可是半聲都沒吭,替兄弟扛下所有責任,站出來獨攬凍池三十年的處罰。听完有沒有心揪揪?痛痛的?很舍不得呀?」

「……有一點點。」參娃不由得坦言,說完,又咬著唇,神情有些氣惱自己太不經大腦便將心思托出。

「呵呵,很好的答案吶,你為何一臉很苦惱的模樣?」龍主對她的好奇。

「……因為我覺得自己一頭熱呼呼,但睚眥好像沒這麼想。」好吧,她開始探索愛情的面貌,卻若瞎子模象,仿佛模到了一小塊,以為那樣便是愛,隱約又好似弄錯了,小手滑上一些些,愛又變得很不同,如果拿武乘鳳當範本來比擬,她和睚眥又不似武乘鳳及楚燦,相識許久,深知彼此心意……

「我家那只渾崽子?」睚眥都敢當著從兄弟和爹親面前直嗆不許任何人動她,她不是即將要下鍋的藥材,試問︰不吃參,卻帶株參回海底是純屬樂趣嗎?睚眥已經表達得夠明顯了,這株小參是眼盲耳瞎,把睚眥的英勇求愛當成屁,看不到听不到嗎?

他這個做爹的人,可是很感動吶,他老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他的二媳婦,應該是一把刀或一柄劍,再不然或許便是電掣哩!

睚眥痴武,只對刀刀劍劍諸多兵器有興趣,對女人,倒沒花費過半點心思和氣力,難得見睚眥為了兵器之外的東西表現出重視和捍衛,甚至留下從不離身的電掣隱藏在她周身保護她,這樣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他的孽子,采參不成,反淪為參須下的繞指柔。

「他是對我很好啦,但那是因為我是靈參呀,我值錢又珍貴,他本來就應該好好諂媚伺候我,不然我釋毒不釋藥,他想吃靈參補身不成,興許連命都沒了。」

參娃以為睚眥的善待,與每一個采參人一樣,采擷珍品靈參,每一須每一葉皆價值連城,自然得小心呵護……可睚眥又有些不同,他偶爾也會欺負她,偷摘她漂亮似血的紅參果塞牙縫,緊要時又護她毫發無傷,若說那是關懷,他卻三句不離吃她吃她吃她,她都被弄胡涂了。

「他不是大聲宣告不吃你了嗎?千里迢迢要找別株靈參來頂你的缺,你還不懂他為何這樣做嗎?」

「我不懂呀!我根本沒想到他會這麼做……在人類城里,他表現出一定要帶我回海底城熬煮的堅決樣,哪知道回到海底,他卻……」

好遲鈍的參娃!

龍主總算見識到世間千奇百怪的生物里,有聰穎的、活潑的、木訥的,以及她這一類的駑蠢娃兒!

不行不行不行,他不要一把劍當二媳婦,這株參娃再怎麼說也得留在這里當「海參」,他愛死了她喂侍湯藥的樂趣——這是最大重點。

「這很容易嘛,你為了什麼會願意跟我家渾崽子回海底城,還只顧著替他的遲歸找藉口,幫他求情,要我不責罰他?倒過來想,他也就是為了什麼寧願得罪我,都不把你交給魟醫熬成補湯,更要去找其他靈參來交差,不許誰再將主意動到你身上。」

參娃靜思了一會兒,沒花費太長時間。

「你是說,睚眥愛慘了我?」因為她的理由就是這一個呀,比照辦理的話……

龍主咧嘴笑,頗滿意她這會兒又反應靈敏。

慘不慘他是不知道啦,但愛一定是有的。

參娃腦袋熱哄哄,終于正視了這個可能性。

睚眥愛她?真的假的?何時開始?比她察覺自己愛上他還早些或晚呢?他怎麼都沒告訴她?

參娃恍惚想著,連自己是怎麼離開龍主寢宮亦渾然不覺,直到手里空空如也的湯碗被魚婢鮭兒取走,她才勉強回神,原來自己正佇足龍主寢宮外的海廊間發呆。

罷剛好似隱約記得龍主說了句「你不信呀?等睚眥回來,讓你親眼瞧瞧你就信了」,他怎麼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不會是她閃神听錯了吧?龍主是要讓她瞧什麼呢?

想折返回寢宮,弄個明白清楚,魚婢鮭兒卻已先開口詢問她︰「參姑娘今天想先從城里哪兒逛逛?」

昨天鮭兒帶她回睚眥的樓子時,她確實向鮭兒拜托過今日務必帶她到海底城走走晃晃,見識這座龍骸城的新奇獨特,鮭兒雖覺稍有為難,仍是頷首允諾了她,條件是不離開龍骸城,也才會在參娃步出龍主寢宮時,有此一問。

「哪兒好玩就往哪兒去吧。」算了,應該是她胡思亂想時,將龍主說的語句給胡亂拼湊,深究無意義,還是玩樂為上。

「鮭兒帶您去城東,那兒景觀好,遠眺還能看見海床裂縫深處的奇特紅彩哦。」

參娃將決定權交給識途老馬,反正她人生地不熟,鮭兒說好便是好嘛。她乖乖跟上,沿途海中景致勾去她泰半目光,一會兒拉著鮭兒問「這是啥?」,一會兒拖著鮭兒嚷「那又是啥呀?」,每樣東西對她來說都是未曾見過的新鮮事物,鮭兒知無不言,頗喜歡參娃不造作的真性情。

一魚一參嬉鬧閑逛,悠哉賞景,足足半個時辰都沒能抵達目的地城東,下了城階,在海廊拐彎處,撞見六龍子。

六龍子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冷峻模樣,平時臉上難以分辨喜怒哀樂,全是一種表情——「淡」。這回倒稀罕的被參娃和鮭兒看到了另一種有別于「淡」的情緒。

像有些惱,卻不是暴怒;你有些氣,又沒有發狂的癥狀;像有些無奈,但還不到想嘆氣的沮喪。

「你去喂那條‘’。」六龍子將手里海草果梨一古腦塞給鮭兒,不管人家有沒有空,直接下達命令,便頭也不回走人。

鮭兒微愕地望向參娃,那眼神就是在抱歉著必須先去為六龍子辦妥此事,無法往城東行。

「沒關系啦,我正好想看看本來與我有同鍋之誼的藥村。是什麼?很大很大的魚嗎?」參娃沒有非得趕著去城東,反正龍骸城處處皆好玩,她很自得其樂的。

鮭兒感激微笑,兩人變換路徑,改往海牢方向走。

「是氐人的一族。」

「我知道氐人!」參娃搶著回答,「听說是人頭魚身,像你這樣嗎?」

「不,我是魚,擁有人形是法術關系,氐人不同,他們一出生便是上半截為人,下半截為龍魚,有手無足,尾鰭強而有力,分屬于氐人一種,如同人類城里的人類亦區分黑發黑眸黃膚、金發藍眸白膚等等人種。實際上我也是頭一回看見呢,不知它與氐人有哪些差異?」

「你在海底出生,也沒見過?」

鮭兒點點頭。「傳說很久之前,這一支族,離開大海,尾鰭變為人足,卻了陸地,從此在海中絕跡,六龍子能帶回,眾龍子都很吃驚呢。」

「一半是人,一半是魚,要拿它燉湯,他們吃得下去嗎?」光想到鍋鼎打開,里頭躺著一整具身體,她都感到作嘔反胃了。

「參姑娘很少看見氐人才覺不忍,對我們海底城民來說,強食弱是天經地義。」海中世界,時時可見大魚吃小魚,不足為奇。

參娃撇撇嘴,不予置評。

海牢不遠,再下兩層樓便是,牢里不囚凶猛罪犯,只有一些誤犯小錯小餅的蝦守衛或魚侍婢于此思過反省,罪大惡極的家伙全處以食刑——進了人家的肚子里,哪容許留他們在牢里浪費草糧。

暫囚于此,等待藥材齊全,才能從這里離開。

牢柱上皆瓖掌大般夜明珠,照得小徑淡淡碧亮,靜靜的牢內,沒有大吼大叫,沒有刑求哀號,只有參娃踩在徑上,幾不可聞的步履聲。

「應該就是這兒了。」鮭兒停步于一處牢洞前,交雜直豎的鐵珊瑚自成牢柵,密密封鎖洞口,參娃好奇張望,牢洞里比小徑更暗,夜明珠的光芒進不到里頭。

「吃些東西吧。」鮭兒將食物由鐵珊瑚的縫隙送入牢洞內。

「何時才要吃我?」幽暗的一角,傳出女人聲音,軟軟的、嬌嬌的,有些氣虛,參娃可以想像在這里囚上幾天,等待死亡是件多恐怖的事兒。

「走吧。」鮭兒不回答牢中人的疑問,領著參娃要離開。

「等等嘛,你不是說你也沒見過?我都還沒看到她……」參娃賴在牢柵前不動,努力眯眼,想看清一角輕輕飄動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不能把她放出來嗎?關在這里好暗好可怕耶!」

「這怎麼可以?!若讓逃掉,以她泅游的速度,要追回就很難了!」鮭兒忙不迭道。

「可是你們不懂被當成食材的惶恐痛苦!要嘛就干脆俐落,刀起頭落地,死了一了百了,隨便你們愛煮愛炸愛涼拌,現在卻偏偏要我們候著,好像每一天都可能得死,細數自己拖過一日又一日,根本是緩慢的折磨呀!你們干嘛不學學睚眥,讓人家心甘情願奉上身體給你們吃呀?當時睚眥賞我完成遺願,除了我要他放我走這項做不到之外,其余我提出的要去人類城吃喝玩樂等等,他沒有第二句唆,都幫我達成。這條是六龍子捉回來的吧?不會從抓來的頭一天便關進牢里去了吧?真是如此就太過分太狠心了!」參娃以同為「食材」之心,看待的待遇,為她鳴不平之音。

「可……沒六龍子吩咐,誰也不敢放她。」畢竟這攸關龍子的辦事成效,以及他們在龍主面前立功的戰績。

「哼,還是睚眥善良體貼多了!」參娃完全是睚眥好睚眥棒睚眥睚眥頂呱呱的私心偏袒。

暗牢一角有了動靜,該是受參娃仗義執言的話語引來,拂水撥浪聲輕緩傳開,參娃終于如願看見里頭囚禁的「」。

隨海潮撩動而飄舞之物,是黑墨軟細的發,一綹一綹輕似彩霞,揮散潑灑。青絲虛掩著一張美麗芙顏,膚若澄澈琉璃,倒映粼粼水紋,眸子清靈漂亮,小嘴粉女敕微啟,長睫卷俏,瓜子臉眉渾然天成的致美。她赤果上身,嬌軀縴合度,發絲遮覆的雪乳豐盈飽圓,自腰部以下是泛著輝光的金鱗魚尾,尾鰭大若蒲扇,帶有七彩薄亮。

「這種東西你們吞得下去?!」參娃發誓,連不太懂美與丑的她,都必須擔言這條簡直太漂亮了,擺進魚池觀賞還嫌暴殄天物,他們竟要煮食她?!

「氐人族向來都是容顏月兌俗,她……好啦,確實更美一些,吃掉有點可惜。」鮭兒亦不得不認同參娃的觀點,不過……魚兒首重肉質鮮美,老實說,與外貌或鱗片美不美,沒有太大關連。

參娃在身上研究好久,最後驚艷的目光停留于她的胸部上。

「……好大。」她第一次看到,眼楮連瞬都不舍得眨。

「她是雌的嘛。」

參娃沉默了一會兒,不著痕跡地抿抿唇,才道︰「難怪睚眥不夸我漂亮,你們海底全是這種長相的雌魚,任誰見過一遍,都不覺得人類城的姑娘好看了嘛……原來女孩子要長成她這樣牙,我差太遠了……」

美麗的游到柵前,縴手握向鐵珊瑚柵欄。「為何不是負屭?」

「負屭?」

「六龍子之名。」魚婢替參娃解惑。

「哦。」參娃點點頭。「你要見那只面無表情的龍子?」

「讓負屭過來,否則我不會吃任何東西。」她美麗臉龐滿是堅定。

「六龍子不會理睬你的威脅,不吃東西不過是餓著自己。」鮭兒很清楚六龍子的傲性,誰都逼不來他。

「我要見他……只有這種時候才能見他……」

參娃恍然大悟,「你喜歡那只六龍子!」

「……負屭。」

海牢深深,輕嘆幽幽,未聞否定,只有喃著無心龍子姓名的惆悵嗓音,掩在覆面掌心,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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