魟醫一臉吃驚。
這回龍主好似看走眼了,他明明說這只小悶崽子……呀不,是六龍子近來表現得相當不同,可是在他魟醫看來,哪里不同?還不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對任何事都無所謂……
龍主還說這小崽子……哦不,六龍子開始反常,八成是和二龍子患上類似病況——陷入愛情的病。
如果真要說,他倒覺得好些好些年前的六龍子比較像陷入愛情之中,那時六龍子還會笑哩,雖然不是四龍子的豪邁爽朗,也不是五龍子那種意味深遠的沉笑,至少眉眼唇總是柔軟許多……
偏偏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件事,都沒人信他,全當他是發了蠢夢,才會夢見六龍子改頭換面,好似全龍骸城中,僅止他見過六龍子的溫柔淺笑。哇,他說的全是實話呀!六龍子曾經好客氣好有禮數地跟他說︰「魟醫,我需要『月兌胎換骨』這種藥,你可以替我煉制嗎?藥材由我去找……」那明明就是真的嘛……
對照此刻眼前的六龍子負屭,連魟醫都快懷疑起來,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在做夢,錯把夢中的所有情景弄混?嗯,是有這個可能……
但他為啥知道「月兌胎換骨」的制法?難道是祖宗八代顯靈,在夢里告訴他的?真想當面問問六龍子……唉,罷了,就算問,也不過是被瞪得更徹底,他脖子上讓二龍子龍爪深陷的傷口還痛著呢,短期之內,他不想再招惹第二只可怕的龍子來自討苦吃……
先按照龍主交代的方法,把這條帶離海牢再說。
「你隨我來吧……不對,你游得比我快,不先綁起來,萬一你跑走,我追也追不上。」魟醫差點忘記是海中數一數二泅游最迅速的物種,光憑他這只以悠哉懶散著名的魟,別提「望塵莫及」了,只怕人家早游走幾百里,他還在原地飄哩。
魟醫俐落地掏出韌繩,準備縛綁她,一時之間忘了該要憐香惜玉,滿腦子只想要快快綁好她,離開六龍子森冷的視線,所以手勁有些大,听見她的悶吭及疼痛,想放輕動作已嫌太晚。
奇怪……他一直覺得背部好燙好熱,像有誰用著雙眼要把他給瞪穿……錯覺錯覺,一定是錯覺,六龍子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也大方地叫他把這條帶走了嘛,是他太多心了,唔,背還是好不舒服好難過好想打寒顫哦……
百般不易地穩住雙手顫抖,把魚姬綁到無法動彈,大功告成。
「好了,走吧,下鍋去了。」魟醫扯扯韌繩,要拉她走,大步甫跨,與負屭錯肩而過。
一聲吁嘆,竄入魟醫耳中,來得飄渺而不真實,尤其海牢里算算只有幾只家伙在,先扣掉嘆氣不可能嘆得像男嗓般低沉的雌,再刪去他這只趕著回藥居思索下一步該如何做的魟醫,想當然爾,便是負屭。
魟醫轉頭想瞧清楚自己猜得是否正確,只見黹有淡藍波紋的白袖,往他這方向拂來,腦門瞬間劇痛,劍柄已重重敲向他——僅只一擊,便教他毫無反抗能力,墜入昏迷黑漩中。
魟醫砰然倒地,在海水中飄浮,厥過去的臉龐仍寫滿了震驚,然而震驚之人,何止魟醫?
「你……」魚姬愕然看著負屭,他正挑斷束縛她雙手的韌繩。
「走。」簡單有力的一個字。
他握緊她縴縴手腕,不容她拒絕地,要她隨他離去。
遠遠地,逃出龍骸城。
她太錯愕了,一路上任由負屭拉著她走,她做不出其他反應,不知該要掙開他鉗扣在腕上的五指,或是要問清楚他這個舉動代表何意?
她不清楚他要帶她去哪里,不懂他擊昏魟醫的後果,最最難以理解的是他為何要這麼做?他帶著她逃!帶著用來讓他父王養身益壽的藥材逃離龍骸城!這……
昂屭游馳的步伐只有加快而未見趨緩,是她出聲懇求他停下來,他才終於止步覷她,見她臉色蒼白疲倦,魚尾欲振乏力,他找了一處海峽谷落腳,放她坐在渾然天成的溝洞間,細細吁喘,平復淩亂氣息。
他的速度雖快,對善泅的「」而言,應該仍屬可以輕易跟上的範圍,她卻極似用盡渾身氣力,快要無法負荷,負屭鎖眉望向金鱗閃閃的魚尾,一個猜測閃進他的腦海。
「你的尾,沒有辦法游?」
「……」她正在忍耐尾鰭蔓延的酸軟刺痛,是無語,更是默認。
「這是『月兌胎換骨』的影響?」負屭的神情由愕然轉為肅穆。
「……我不知道。」在海牢里,小小泅游還不覺得有何差別,被他帶出海牢之後,一逕前行,她才驚覺魚尾使不出力,越是擺動,越是疼痛,到後來幾乎由他拖行著游,是藥效的緣故嗎?
她小小聲續道︰「我之前喝下『月兌胎換骨』所換取的人足,也有一小段時間難以行走,可能這回亦是如此,暫時罷了……」她並不是很確定,只能這般相信。
昂屭臉上有惱怒,氣他自己遲鈍,沒能早些發現,她卻誤以為那些不悅,是針對她而來。
可他氣她什麼呢?
她已經百般合作,任由他們決定如何處置她,自頭到尾,她開口說過一句怨言嗎?
「你為何要這麼做?現在還不遲……帶我回龍骸城吧,否則你父王誤解,就太不值了。」
「決定帶你逃出來,我便不在乎我父王如何定罪。」
「為一條和你毫無瓜葛的,真的沒有必要……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既不要我的感激,又冒著得罪你父王所可能面臨的處罰,雙面不討好,不是聰明人之舉。」她輕嘆,再道︰「帶我回去,興許你父王能網開一面,不計較你盜走一味藥材,耽擱了熬藥的時辰。」她不想連累他。
在她眼中,他的行為是出自一時沖動,可對他而言,已是幾日之前就在心里萌芽生根的打算。
她莫名地引發他的憐惜,稀罕的憐惜,每次見她,總感覺胸口那方鋼鐵之心,仿佛要熔化般灼燙,無端地炙疼起來。
這樣一個女人,心有所屬的女人,為另一個男人痴心等候的女人,讓他恨著。
這樣一個女人,孤單獨立的女人,為愛情而勇敢無懼的女人,讓他深受震撼。
或許,他根本是羨慕著那個男人能夠擁有她;或許,他是因為沒有嚐過如此深刻的愛情,他想要也被誰這麼愛著……
他想要被她愛著。
對於她遭魟醫宰殺下鍋的情景,光是用虛構想像,他便控制不住想捏死魟醫的沖動!
他無法容忍任何人動她半根寒毛,不,他連兄弟們想踏進海牢見她美麗身姿一眼都倍覺憤怒!
強烈獨佔的念頭,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渴望將她珍藏起來,讓她只屬於他,只愛著他。
剔除她心里存在的另一道身影,不要被當成他人的贗品,完完全全取而代之。
「別再說了,任憑你怎麼勸服,我心意已決。」負屭阻止她多費唇舌,右手按上她的魚尾,不過是輕輕一按,就引來她抽息哆顫,他鎖眉看著她,「很痛?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她咬緊下唇,忍過一波酸痛,對於他顯而易見的關懷責備感到無所適從。他掌心凝聚的暖光熨貼著她,金鱗輝映術法形成的薄薄瑩光,彩光柔和四射,溫暖之息驅散她泰半疼痛,她不由得松瞬攏疊許久的眉心,芙顏上的痛楚表情逐漸褪去。
而他,因為她放柔了神情,同感安心。
他以前從不相信,因誰的快樂而快樂,因誰的難過而難過,見誰一笑,烏雲滿天也變晴空萬里;見誰一哭,心仿佛要擰碎一般,絞著,揪著。
原來受人牽動情緒這般蠢事,確確實實是存在著。
「下回再覺得不適或疼痛,直接跟我說,不要自己強忍。」他嗓音輕輕。
她只是睜著黑白分明的渾圓秋瞳,靜然瞅視他,沒點頭或搖頭。
「听見沒?」淺然的口吻添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嚴厲。
她緩緩頷首,蠕著唇,正要再勸他別做出對抗他父王的愚昧之事,他已先動手挑開自己袍上的龍頭扣,月兌下一襲雪白外褂,在她反應不及前,外褂披上她的肩,龍頭扣「喀」的一聲,又密密鎖上。
「你穿得太少。」
聞言,她臉一紅,被他帶回海中後,她身上那襲水藍輕紗不知何時何地勾破一處裂痕,隨海潮拉扯,破洞越大,無法再穿,她便褪下它。
在人界久待的影響,使她感到羞怯,她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她是,氐人的一種,全數氐人皆做此打扮,她不該當過人類一段年月,便以為自己真的成為人類,習慣人類的衣著飲食;她告訴自己,倘若離死不遠,她要以的身分,走最終這段路。
這便是何以她在海牢中赤果著上身,只靠濃密長發為蔽,垂掩酥胸,而他那句話,提醒著她,他沉濃目光所及的她,是如何的衣衫不整。
她垂著頸,雙手匆匆穿過外褂的臂袖,穿妥它之後,只能拘謹地握著襟口的龍頭扣,雪白外褂還能感受到他未散去的炙人體溫,阻隔海水冰冷,密密將她包圍。
你穿得太少。
氐人族全是這模樣呀。貝殼遮胸,或是根本毋須遮掩渾然天成的美麗胴體,也不會有誰指指點點或無禮的盯著瞧。
我不喜歡有人看見你的肌膚,多一寸都不行。口吻簡直是惡霸了。
你好蠻橫。嬌嗔指控著,仍是乖乖把包覆在自己身上那襲會妨礙泅游的長衣穿好。
這不是蠻橫,是獨佔,你是我的,我負屭一個人的。
是了……
「負屭」也曾說過相同的話。
難怪她覺得耳熟,覺得似曾相識……
「我們找個地方落腳,這里還不夠安全。」負屭橫抱起她,不讓她動用到魚尾活動。
「你不該這麼做。」她微弱地出聲,仍想勸他改變心意。
昂屭不听她的告誡,已然騰馳起來,往龍骸城更遠的彼方去。
她無能為力地枕在他胸口,她連靠自己游走的力量都沒有,豈能妄想阻止他?
幽幽低嘆,茫然迷惘,任由他,帶她走向混沌難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