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延維的幻境里,看見負屭與過去每個她相遇的情形,她雖然試圖呼喊負屭,他仍是听不見她的聲音,她只能悲哀凝覷著他,見他惱悔,見他揪心,見他自責不已。
她想告訴他,都過去了,他不是存心負她,這百年之間,他是受困於延維的言靈術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釋懷了,真的,她無怨無尤,因為她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當年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價。
直到負屭開口說話,說著——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里。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她瞧見負屭直勾勾向她走來,擋在他們中間的虛幻身影,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他越來越接近她,嗓音越來越清晰,迷霧漸散,他終於站在她面前。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話吶。
而哽咽在她喉頭的,亦是藏了許久的一句話,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夢想要說出口的話——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昂屭緊緊回擁她,仿佛要將她嵌進心窩,就這麼黏在一塊,不容任何人再分開他們。她所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那部分記憶,她已然明了,而他,將他不在她身邊時,她經歷過的酸甜苦辣,從頭瞧過一遍。對於彼此,他們只有更加心疼憐惜,回憶里遺失的片段,補得齊全,它們不甜美,甚至又澀又苦,但他與她皆不願失去它們,要牢串瓖進心上,用以珍惜現在重得的幸福。
他輕柔地吻她,先是試探,擔心一切只是另一場幻境,直到她回應著他,迎向他的探索,溫暖芳馥的氣息與他的相融,柔軟的唇溫馴又妖冶,綿密地吮含著他,教他幾乎在她檀口間化為春泥。
這個纏吻,逐漸加深,不知是從她開始,抑是由他接手。
濡沫之聲,極似情人間軟甜愛語,道不完、訴不盡的親昵呢喃。
他順著她的發,十指探入,一發一情絲,絲絲繞指纏綿,他錯失了太久,害她的等候太漫長。
他輕撫她的脊背,稍稍使力,讓她更貼近他,綿女敕的豐盈熨在他胸口,微微起,微微伏,吐納的律動,變成折磨人的廝蹭。她在他口中輕輕嚶嚀,听起來像縱容笑嘆,他的手,滑下她的腰,來到她光果未著布裙的腿,它此時已非魚尾,又比人足多出薄薄魚鰭在踝側,他艱難地離開她被吻得女敕紅的唇,喑啞問道︰
「你的腳,怎會這樣?」
「我不知道……方才,魚尾好疼,像『月兌胎換骨』的藥效發作一樣,我幾乎無法站立,所以沒有辦法奔跑到你身邊,只能眼睜睜見你被幻影包圍……我一直很專注看著你的方向,待我回神,我的魚尾已經變成這樣……」
「還會疼嗎?」
她搖頭,是真的疼痛已消減許多,也或許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再多痛苦亦不足為懼。
「我們先離開這里。」負屭抱起她,對她揚起一抹輕笑,那是她最熟悉、也最眷戀的神情。
「嗯。可是……該如何出去?」
他面容爾雅平靜,一副文人模樣,掌心雙劍出鞘。
「把這里轟個碎爛。」
濟濟彬彬的沉穩嗓音,說出最粗蠻的打算。
神獸,掛了個「神」宇,本質仍是一只獸。
轟隆隆隆隆——
延維桌上那只玉葫蘆,瞬間被震碎成粉末,大量彌漫的煙塵,充塞在她用以享樂午憩、吃茶品酒的放縱小廳里,一時之間,煙霧激狂涌生,最後還是勾陳出手,把所有白煙全往窗外送,恢復小廳內的能見度。
回來了,負屭與魚姬,回到「情侶退散」樓,帶著失去及還漏掉的記憶片段,回來了。
掙月兌幻境的同時,亦掙月兌掉延維束縛在他身上的言靈破把戲。
「龍子出來啦?茶正泡得香噴噴,來一杯吧。」勾陳體貼的替負屭和魚姬各斟一杯茶,「茶名沒多好听,『分道揚鑣』,可味道不差呢。」
「你你你你——你也太快出來了吧?!」險些被茶水嗆喉的延維,孬種地躲往勾陳背後,雙手緊緊摟抱勾陳的腰不放。
「就說你那點小把戲,困不住堂堂龍子。自己認命點,上前去讓龍子把你挫骨揚灰,乖一點,或許還不會太疼痛呢。」勾陳風涼輕笑,紅眸彎彎。
「誰要呀?!」延維吠回去。
「你給我的『月兌胎換骨』,為何她喝下第二回,魚尾變成這樣?」負屭並未立刻拔劍相向,砍死延維不是他的首要目標。
「她喝了兩次?嘖嘖嘖嘖……連我都不知道那玩意兒喝兩次會變成啥模樣——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這麼凶瞪我干嘛?我又沒叫你喂她喝兩次藥!」延維把關系撇得很乾淨。
「我替她瞧瞧吧。」勾陳走近兩人,手尚未伸來,負屭卻先皺眉,閃身一避,用法術將魚姬勉強被外褂遮蔽的美腿層層疊疊包裹起來,不讓勾陳佔她便宜。
貝陳只覺負屭的反應有趣,倒未因而動怒。他隔著法術,撫上魚姬的雙足,指月復認真探索。
「你現在試試……想著魚尾,想著游出這扇窗之後,泅進海水里的悠然舒暢。」勾陳心里已有猜測。
「魚尾?」她喃喃重復,勾陳笑著頷首,她隨即屏氣凝神,想像著燦金魚尾,想像著它拍撫海潮時的強韌有力,想像著自己追逐魚兒時的活力十足……
托在負屭掌心的果足,慢慢並攏,膚底金鱗均勻密布,踝際薄鰭逐漸展開。
「又變回來了……」
「現在,倒過來想,一雙能跑能跳能賓士的腳,可以天天替換不同漂亮繡鞋的腳,和龍子手挽著手,踩上人界陸路……」
美好的遠景,在她腦中成形的同時,金鱗閃閃的魚尾,再度恢復成濃縴勻稱的美腿,只是魚鱗嵌貼膚上,並未月兌落,僅僅隱去泰半。
原來,她在幻境中,魚尾變成人足,只因她一心想奔至負屭身旁,不忍見他單獨面對她的幻影……
她想跑向負屭,環抱住他,陪他抗衡幻境,她的「想」,激發了「月兌胎換骨」的後遺癥狀。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我給你的『月兌胎換骨』多好!讓她變成兩棲類,愛在海里就在海里,愛上陸路去喝碗豆腐腦也行——」延維邀功邀得臉不紅氣不喘,直到她遲鈍地發現負屭冰冷眸光直射而來,才稍稍收斂,轉變了口氣︰「好嘛好嘛好嘛,我玩得太過火,抱歉啦。」素手隨便招搖兩下,勉勉強強算道歉了事。
「嚴格說起來,我們算是欠你一份恩情,若不是你,她無法死而復生。」負屭淡淡說道。
「對呀!本來就是這樣!」這只龍子挺上道的嘛,嘿嘿。
「你既然以破壞他人戀情為樂,我想,以這個當成謝禮,應該最合你用。我認識一個人,單憑他一只,便牽扯數十段風花雪月,破壞起來特別有成就感,你有興趣嗎?」
「有!我有興趣!誰?!是誰是誰?!」提到破壞他人戀情,她就來勁!
「狻猊。」
「狻猊?龍子?」延維一臉訝異。這大名,她是听過哩。
「你會怕?」負屭揚了揚眉。
「誰怕誰呀?!他在哪里?我找定了他!」延維雙手往縴腰一插,氣勢旺盛。
昂屭報出地點,延維爽爽快快地走人。
「狻猊……小瘋子……」勾陳先是微笑,後而大笑。「六龍子,你這招借刀殺人,頗高。還以為你怎會輕饒我家延維妹妹,原來你壓根沒打算放過她!」不過想想,負屭仍算手下留情,否則真要整治延維,丟給大龍子更收成效,包管延維由小瘋變大瘋。
「狻猊是……」魚姬困惑地問他。
「我五哥。」煙管不離口的那只。
無論是延維整死五龍子,抑是五龍子反過來將惹是生非的延維擰斷頸子,他都樂於見到。一箭雙雕,借刀殺人,報了兄弟間的老鼠冤也罷,或者,替自己及魚姬百年來的分離討回公道,皆不用由他親自動手,多好。
嫋嫋白煙,吸入某人口鼻間,凡夫俗子誠心彎腰,上香祈求心想事成的煙香,他最是喜愛,那股味兒,濃郁芬芳,充滿無數祝禱及懇求,求著家人平安健康,求著雙親延壽無病,求著兒孫功成名就……
驀然,一口濃煙,嗆著肺葉,他低咳起來。
揉揉鼻,一雙鳳眸細眯起來。
餃咬銀色煙管的牙關及薄薄唇瓣,嘖嘖蠕出低語︰
「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