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華(上) 第五章

林櫻花覺得自己快要發病一般,難以平順呼吸,胸口窒礙疼痛,想喚丫鬟取藥過來,聲音卻梗在咽喉,她渾身畏冷,直打哆嗦,當她听見屋外步履聲傳來,越發接近,越發清晰可辨,她真恨不得昏厥過去算了。

「回來了,回來了,終于回來了,本姑娘等到都快睡著了!」延維喜孜孜坐挺身,雙眸晶亮,精神振奮,盯緊門扇,迫不及待。

呼,真怕王少爺慘遭灌醉,不省人事,無法大振雄風,會壞她今夜歹計呢,幸好,腳步聲听來很是平穩,沒踉踉蹌蹌,也沒有「誰說我醉了?!我才沒醉——」之類的酣語吼吠,看來要洞房沒問題。

門扇「咿呀」推開,一則震顫,一則振奮,前者是櫻花,後者,自然是沒心沒肺,等著好戲上演的延維。

瞧清門扇外所佇足之人,一則依舊震顫——紅蓋頭擋著,櫻花沒能看見是誰進房,也不認為除了她的「夫婿」外,還會有誰?——一則卻由振奮轉為震驚,菱嘴圓圓張大,遲遲無法閉合。

紫衫翩翩,黹繡的龍形金紋,仍是輝耀細膩,不同于新郎那襲紅得可笑的蟒袍,紫衫隨著長腿跨過門坎時,翻揚一波衣浪,咬在薄抿唇間的煙管,冒出濃白煙霧,由口鼻吐出的煙雲上竄,直抵覆額發絲時,有種教她誤以為某人氣到七竅生煙,連頭頂都生火的錯覺。

「狻、狻猊——」延維指著來人,不敢置信。

「你哪里都別想去,給我站著別動。」強而有力的言靈,立即縛住延維,阻斷她見苗頭不對就想遁逃的念頭。她開口要替自己解縛,狻猊一對紫眸冷若冰霜,眯成縫隙,森冷寒光掃來︰「閉嘴。」

兩道言靈,讓延維動彈不得,也無法說話,只能像木頭人,呆佇原地。

喜帳間的林櫻花,雖覺來者聲音不若王少爺輕佻,亦不敢貿然掀開蓋頭,直到狻猊與延維錯身而至,動手替她撩去紅巾,突如其來的明亮,令她不由得眯起雙眼,視覺並未完全喪失,她驚見狻猊姣好面容靠近,身上淡淡檀香飄入她鼻腔——

「你……」她張口欲言。

「睡下吧,我帶你回去,今日荒謬的一切,醒來將全數不曾存在,不用害怕。」狻猊亦對櫻花用了言靈,語氣相較于方才,簡直有雲泥之別。

同是言靈,一溫柔似水,一冷淡如冰。

櫻花只記得他安撫的微笑、沉穩的嗓音,之後一切知覺被黑甜睡意席卷,軟軟倒入枕榻。

狻猊為她卸去沉沉鳳冠,橫抱起林櫻花,帶離喜帳。

延維佇在床前小廳,一動不能動,有口不能言,瞪著一雙又怒又急的大眼,直勾勾看他,狻猊行經她旁側,睨也不睨她,與林櫻花說話時的溫軟輕嗓,已不復在,只聞聲音里的冷笑和森涼;

「我叫你不要招惹她,你反倒越是故意,你既然敢做,定是做好準備,應付接下來不听勸的教訓,對不?」

「……」她想頂嘴,但頂不出聲。

「我狻猊,一點都不討厭有人與我唱反調,真的,我反倒希望,這種家伙出現多些,讓我費些精神周旋,可惜,少之又少……近百年來,獨獨你一只。」

他終于斂眸覷她,紫眸里,投映了桌上龍鳳對燭的火花,偏離了純粹的艷紫,而是混雜怒焰般的血紅,她的身影,在那片紫紅火光中,正遭受燒焚。

「你不夠熟悉我,所以,把我的話當馬耳東風,無妨,親身體會過一回,你就會懂事些。」他靠近她耳邊,吐著煙,也吐著寒語。

他騰出右手,扣住她縴細膀子,難以抗衡的勁和,將她甩向空無一人的喜帳,延維受困于言靈術力,只能像個布女圭女圭,毫無反抗能力,跌入絲衾鴛鴦枕堆,狼狽橫臥榻上,想翻身坐起也無能為力,更別說想逃。

她咿咿呀呀,唇畔蠕合,像在罵他,更像在質問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狻猊最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還會加息利息。」他替她解答疑惑——如果,她嘀嘀嘟嘟的開合唇形,是在發問的話。

他給延維一個笑,她卻比誰都清楚,那不是笑,充若是只是不屑撇唇。

「你原打算如何傷害她,她所要經歷的,你自己好好品嘗品嘗吧。」

突地,房外傳來第二陣的跫音,這一回,輕易能听出腳步的凌亂,酒嗝連連,酒臭味,濃到已飄近鼻前。

「今夜的新郎倌,回房要過他的洞房花燭夜了。」狻猊說出彼此都明白的事實。

新嫁娘在他懷里。

她延維,正躺在新嫁娘該待的喜床上。

他帶走了新娘。

而她延維還是無法動彈地留在這里!

他他他他他該不會是要她代替林櫻花吧——

狻猊!狻猊你給我站住!

她在心里將他的名字吼得震天價響,聲音離了喉,只剩縹緲,連氣音都沒有。

「呀,忘了告訴你,出了龍骸城,我便不以龍子狻猊自稱,無論是結交朋友或與誰曖昧,通常只知道我另一個名。」狻猊的聲音,輕柔飄下,不見神情,卻不難勾勒說出這番話的他會有哪種揶揄人的面容。

也就是說——打從她一出現在他面前,由她喊他的方式,他就辨別出她的來意不良?!而他卻佯裝一副舊情綿綿,要和她重修往日情緣,甚至要與她成親!

原、原來——

延維知曉得太遲,自以為戲弄人的是她,殊不知,她亦是他游戲中的一枚棋……

你根本早就知道我——

「煙華。」他說。挾雜吁煙笑音,恩賜一般,報上他另個名兒。

爾後不再傳來他半句吭聲,定是救走林櫻花後大功告成,不願再浪費時間留在王家,急迫要去向林櫻花邀賞,以英雄救美之姿,待林櫻花醒來,發覺自己被救出可怕魔窟,救她的男人又俊帥爾雅,一顆芳心立即免費大贈送,狻猊的苦苦暗戀終能修成正果,兩人順道表表白、談談情,依狻猊的本性,接下來他直接帶林櫻花回龍骸城,向海中龍主請求賜婚……

虛掩半開的房門,砰地撞開,也撞掉延維一番胡思亂想,帶入一身刺目火紅蟒袍,以及濃烈酒味的新郎倌。

王家大少一步步踏進房,朝喜帳逼近——

快逃!要快些逃!

延維心里很清楚,但身體全然背叛她,嘴里又念不出遁逃的咒術,只能雙眼圓睜,瞪著越來越朝她逼近的巨大陰影——還是橫的比直的更大兩倍的球形陰影——將她籠罩。

陰影,如暴雨侵襲前的滿天烏雲,濃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狻猊將櫻花帶回林府,安置于她閨閣床榻間,為她蓋妥絲被。

她的睡顏,柔美無邪,又帶些許輕蹙不安和病發的憔悴。

哭了整夜的眼眸,緊緊閉合,依舊濕潤,顫顫羽睫上,沾有薄亮淚光,看來今夜迎親的折騰,累壞了她,也嚇壞了她。

他朝櫻花面頰吁口煙,只見淺白氤氳的薄煙拂去,在無暇肌膚間,稍作短暫接觸,聚了又散,原先存在于櫻花臉上的諸多愁懼、忐忑、害怕……竟隨著煙融,蒸發淡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再蛾眉深鎖,不再芙顏慘白,不再滿面淚痕,恢復為安穩恬靜的松懈睡相。

狻猊覷著她良久,一面盤算著該用哪招來收拾延維玩出的亂子——延維。是的,他已知曉她的名字,由那位帶走珍稀藥材「」,逃亡數日,昨兒個才重返龍骸城的六龍子負口中,听罷她許許多多的輝煌「戰績」。

當然也包括她將惡劣游戲玩到了他六弟與美人身上一事,迫使他六弟與美人分離百年,甚至是相見不相識……

現在城里想替六龍子出口怨氣的人,一人一口沫,都能湮沒延維,其中,又以二哥帶回的那株靈蔘最最憤慨,已在勤練如何把蔘鬢當成長鞭使,誓言要幫美人討公道。

惡名昭彰的家伙,他對「延維」這名兒,可謂如雷貫耳,毫不覺陌生,因為曾經听狐神提及,還不只一次兩次。

世間許多無緣怨偶,曾持香泣訴恩愛不在,那和有苦澀眼淚的香火,鑽進他的口鼻,也教他嘗到滋味,她們有的數落良人變心如變天,昨兒個還晴空萬里,今日卻風雲俱變;有的質疑是自己不夠好、不夠溫柔美麗,才留不住郎心;有的埋怨老天作弄,在情路上增生波瀾,求不到執手相牽……

當然並非所有無緣情人,全是延維一手造成,但一百對里,出現個五、六對,也算作惡多端了。

明了她的身份,對于她冒充舊相好,出現在他面前的目的,他大略推敲明白,再看見六弟意涵深遠的眼神,他嗅到某種陰謀戲弄,毋須多費神思付,情況一定就是這樣——

他六弟氣惱延維所作所為,決定給延維一個教訓,把延維砍成十段八段絕非泄憤的好方法,一劍取命太痛快,也太便宜她了。

于是,龍子之間,最擅長的「嫁禍」和「牽拖」之招,又給使了上來。

他能理解他六弟懶得親自動手處置延維,易地而處,他也會仿效他六弟,將延維騙去他大哥面前,讓延維和他大哥拼個死活,反正無論誰贏誰輸,他皆是獲益者,一能懲治延維,一又能好好表達「兄友弟恭」的高貴情操,為兄弟制造些刺激的考驗,省得安逸日子過太久,連筋骨都生銹。

她是他六弟送上門來,要讓他代為「好好照顧」的家伙。

狻猊並不動怒,沒對負所打的主意感到不滿,反而有點慶幸六弟選擇的是他,而非大哥。

慶幸?

是呀,很慶幸,這種樂子,讓給大哥多可惜。

他不想把她交給別人「處置」,不認為除他之外,還有人能鎮得住那只性喜破壞的小瘋子。

小瘋子,狐神是這麼叫她的,和她自個兒挑選的「小痹」可謂天差地別。

難怪她被他喊著小痹小痹,神情是那般別扭,看來,她頗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個兒是何貨色。

她連一丁點的「乖」都沒有,才狠得下心,傷害林櫻花這般柔弱無助的可憐女子,將林櫻花逼進王府,險些誤了她的終身。

狻猊眯著眸,目光挪回床上的酣睡人兒。

「……我明白你不願嫁給王富貴,我也不會讓你成為他的妾,你這般的姑娘,該有個更痴心專情的男人呵疼著,而非僅僅一時新鮮感作祟,貪戀你的年輕貌美之徒,更不該……被一只小瘋子,給玩掉了幸福。」他低語。

今夜鬧劇般的婚姻兒戲,他會為她一筆勾銷,消去城里所有人的記憶。

這不是小小堡程,全城眾人皆知王林兩府聯姻,要抹拭掉每個人對此事的印象,他得費上好些力氣。

想想真累,為那只小瘋子贖過,何苦來哉?

她造業,他來擔?

苦笑搖頭,抱怨無益,還是先解決麻煩吧。

他來到窗前,一手將煙管抵在唇心,胸膛起伏,深深吸入,另一手推開窗扇。

外頭明月皎潔,天清幕黑,薄唇吁吐,煙息源源竄出,他的一口氣,綿遠無盡,輕飄飄,隨夜風送去,像暮靄,如山嵐,仿雲海,迭迭重生,煙浪由他口間翻騰,席卷前去。

不一會兒,不只林家書院,泰半座城已在薄煙籠罩之中。

薄唇抿上,銀煙管重新咬進牙間,吐納香火,補充他耗去的術力。

「林櫻花與王富貴的婚事,一筆勾銷,沒有下聘,沒有迎親,什麼都沒有,王富貴不愛羸弱患病的女人,他喜歡……他女乃娘的麼女江桂,昨夜的喜宴,正是慶賀兩人文定。」江桂,三番兩次進廟里燒香,口中總是念念有詞,訴說對王家少爺的悄悄愛慕,祈求老天爺讓王家少爺多瞧她幾眼,這回,他也來點個鴛鴦譜吧。

狻猊的言靈,隨煙飄去,送入每一個吸啜這股無味煙霧之人的腦海中,織就出一套全新的刻板印象。

遠處的王府後院,奴僕居住的小園,江桂在睡夢中,淚痕斑斑。今兒個親眼看見心中愛慕的男人另娶新妾,她心痛如絞,睡得不甚安穩,隨著煙香鑽入鼻內,竟破涕為笑。

天,漸漸亮了。

煙,慢慢散了。

幾位早起的林府學徒,一臉茫然,看著書院上下結滿的紅彩及囍字。

「府里怎會出現這些東西?!是誰惡作劇?!愛里又沒辦喜事!」

「別說了,趁師傅師娘未醒,把紅彩和剪花收拾干淨吧!」

林家書院恢復了原有的清幽面貌。

狻猊倚窗笑覷,言靈真好用,當初不顧父王和兄弟的反對,硬是去學習他們口中的「邪門歪道」,真是修對了。

現在……

收拾完延維玩出來的爛攤子,接下來,也該去收拾她。

不知,她的洞房花燭夜,愉快嗎?

被一團圓圓滾滾、重達兩百斤的大肉球壓倒一整夜,誰會愉快?

誰會?誰會?!

會的人過來跟她互換呀!她延維馬上把這種福祉讓給他!

喜帳里,沒有交頸糾纏的美麗綺景,沒有男女歡好之後的相互依偎,當然,更不會有教人羞赧去看的火辣ji情。

只有一個被肥碩醉鬼當成床墊,重重壓陷在榻里的女人。

延維狼狽不堪,整夜努力對抗著狻猊縛加的言靈,想要伸手推開王富貴,任憑她使盡全力,手腳依舊不受控制,連根指頭也彎不了,只能難堪至極,淪為肉墊,被王富貴泰山壓頂,重重一躺,差點壓爆她的五髒六腑,壓斷她的四肢百骸,最嘔的是,她連想喊聲「好痛」都不成!

可惡的狻猊!

可恨的狻猊!

懊死的狻猊!

還有臉噙著微笑,悠哉走近床榻,居高臨下,欣賞她窩囊慘樣的狻猊!

「睡得好嗎?」

狻猊重回王府,如入無人之境,來去輕松容易,好整以暇踏進新房,靠近喜帳,俊顏笑盈盈,神清氣爽,出現在她視線正上方,問得好關懷。

延維整夜未睡的大眼里,血絲縱橫交錯,蘊著熊熊怒焰,若雙眼能噴火,第一個就燒死這只還敢笑得如此甜美的無恥龍子!

排第二的,是壓在她身上的這團肉球!

「春宵一刻值千金,昨夜應該挺快活的吧?」狻猊仍繼續調侃。

快活?!

我都快死了!你還在說啥風涼話?!

你也讓這家伙壓一整晚試試有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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