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叫他偷懶的,他不過照辦罷了。
于是,他第一份「坐騎」工作,輕松容易。
無日之山,顧名思義,此山終年難見艷日,滿山巨大樹林密葉,在半空中交織、糾纏,遮蔽了蒼穹。
樹蔭底下日芒照耀不到,過度陰涼、暗暗,直教人發顫,薄霧終年不散,視物困難。
不時,遠處傳來獸狺咆哮,或是狩獵的追逐奔跑,只聞聲,不見影,增添許多緊張氛圍,草木皆兵。
無日之山的山神,日前遭妖物「犀渠」吞食,此刻的山中並無神祗存在。
正因無神,妖物更加猖狂,肆無忌憚。
仙界並非未曾嘗試感化,上天有好生之德,對萬物一視同仁。
陸續派來幾名溫儒天人,希望改惡向善,以「犀渠」為首的群妖非但不听,反過來圍攻天人,企圖再啃食仙人肉,增進功力修為。
而感化過、勸服過、告誡過,仍無法獲得成效,妖物一樣我行我素,頑劣難馴,繼續為害于世,那麼,便該由她出面。
她的工作,僅存「抹殺」。
不為任何勸導或講理而來。
那是其余天人之職,並非戰斗天女所該插手。
當錄惡天書里浮現妖物之名,也是該只妖物將誅之時。
此刻,天書內的妖物,正是「犀渠」。
好望把辰星送抵無日之山,在林梢間幾度盤旋,嘴中那句「真不用我幫忙?」,想問,卻還是沒有問,默默等著她開口。
她若提出央求,他不會拒絕。
只是她的嘴,似乎比他更硬。
粉女敕色的唇瓣輕輕抿著,說不開,就不開,更別說是「提出央求」。
算了,不自討沒趣,他這只坐騎,還是乖乖找棵高樹,欣賞風景好了。
她身影縴瘦,踏進無日之山時,簡直像一頭最女敕軟的羔羊,步入妖獸叢林內,有去無回的錯覺。
好望視力極佳,傳說中的「千里眼」,他恰巧也有一對,無論原先正在賞山、賞雲、賞小花,到最後,都會瞟回她的方向……
忍不住,去瞧她的動靜。
她沒有滿山去尋找妖物,僅是盤腿靜坐,在一處泠泠流瀑間,守株待兔。
那一身瑩白,在妖息沖天的密林間,仿佛一朵錯開的素潔幽蘭,突兀得太美,突兀得……
引人注目。
注目的,何止是好望,那些妖物也被她所吸引過來。
「我還以為山里,只剩皮粗肉硬的小樹妖,沒想到來了個美味的……」
「我想吃她的腳……」
「女人要吃胸,那兩團肉,嘖嘖!才叫軟女敕……」蘇,口水流下來了。
「這麼小一只,夠我們分嗎?」一人一口,就啃個精光了。
妖物越聚越多,叢林間暗處,潮水般涌來。
她兀自閉眸,不受周遭嘈雜干擾,對于那些「分食」她的野望,更是恍若未聞。
她在等,等那只該出現的大妖,聞風而至。
其他雜碎不在錄惡天書中,她連動手都嫌多余。
「她一直閉著眼,是嚇傻了嗎?」
「我不想再吃樹妖,我要吃軟肉!」
按捺不住的小妖,紫舌外露,舌忝不完滴答淌下的唾涎,十爪唰地伸長,魯莽前撲,要將她由石上扯落,以便撕食飽餐——
她周身的紗劍「無刃」,本像一抹煙嵐,起伏于左右裊繞,猙獰小妖靠近之際,迅速化為利刃,擊在小妖腳爪前半寸。
若小妖再猴急些,此刻的右腳掌,就會如腳下石塊一樣,一分為二。
那道劍痕,碎地數尺,足見力道強悍。
其余小妖見狀,驚嚇瞠目,紛紛後退幾步,誰也不敢妄動。
遠眺的好望,撲哧一笑。
「看來……不用替她擔心了。」這矮冬瓜天女很懂得嚇唬小妖嘛,小小一只,氣勢很迫人,不用露出凶狠臉孔,也能讓敵人心生畏懼。
沒錯,好望先前的一些些擔心,全屬多余。
在他親眼看見,她欲除之妖——犀渠,咆著重吼、噴著炙息,步伐轟隆震地到來。
小妖恭敬讓出路徑,犀渠大搖大擺上前。
暗紅色獸眸,與辰星對峙。
她臉上一片淡,面對比她高壯數倍的巨獸,同樣淺然。
好望不意外,方才她被百來只小妖包圍,連眉都沒挑。
「什麼小女敕肉?你們一雙雙眼全瞎了嗎?!沒聞見她一身仙味?!」犀渠斥責小妖物,粗腿一掃,踢翻好幾只弱妖,故意要在她眼前發發獸威,嚇唬嚇唬她。
辰星冷冷看著,更仿佛什麼也沒留心去看。
「犀渠?」她作出確認。
「『犀渠』可不是你可以叫的,喊聲『犀爺』才對!」諂媚點的小妖,狐假虎威,頂嘴頂得順口。
她不睨向何人,獨覷眼前巨獸。
「犀渠?」又問了一次,非要從他口中听見答案。
犀渠覺得她很有趣,敢在它面前維持泰然淡定的女人不多,通常她們只會尖叫驚恐。
哪像她,盯著他看,眸里連一丁點的惶恐都沒有。
他臉上閃過興味。
嘿嘿,吃她之前,看來,還有不少樂子能享受。
「我就是犀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麼,慕我之名,特來見我?」
「是犀渠便好。」辰星眸子一凜,原先斂藏的冰戾氣息完全釋放。軟繞如雲的紗,瞬間,變化為劍。
犀渠大驚,被強悍的殺意所震!
獸,對于危險的懼怕,源自于本能,連交手都不用,他馬上便清楚,這女人——很恐怖!
犀渠正欲逃,紗劍速度更快,舞奔而去,抹向他的頸!
紗起,首落。
暗紅色的血,噴濺半空高,形成腥膩雨霧。
這一刻,是全然的死寂。
沒有哀號,沒有叫罵,幾乎僅存的鮮血汩出的聲音。
「犀、犀渠他……他死了!」
終于,有小妖找回了聲,淒厲大喊,喊出在場所有小妖的震撼。
僅僅一擊,就取了犀渠性命?!
本還包圍辰星的妖物,倏地各自奔逃,回到密林暗處,在黑叢間,閃動著又驚又懼的眸光,群妖失首,已如一盤散沙。
辰星右掌平攤,錄惡天書由掌心浮現,上頭記載的「犀渠」之名,被無形星火點燃,開始融噬,不一會兒,那兩字完全消失于天書間。
抹消之名,代表其妖已死。
「難怪,她敢夸口不用我相助,根本沒我能出手的地方。」好望吹了聲輕哨。
扁瞧她使劍之姿,凜冽、迅速,毫無半分贅態,只用了一劍,便斬犀渠于劍下。
丙真是戰斗天女。
好望在等,等她開口叫喚他,好出面將她載離無日之山。
偏偏,殺妖麻利的她,這時卻溫吞起來。
她先是靜佇于犀渠的尸首旁,眼眸定向掌心,收回錄惡天書,又站著好半晌,好望以為,接下來她要喚他了……
但不是。
輕抿的唇,只是淡淡一動,沒開口叫出他的名。
她這副神情,是……發呆嗎?
好望找不到其他字匯,來形容眼前的她。
她就這麼站定,不動,許久許久……
等到她再次有了動作,仍舊不是找他,反倒和著衣,走向一旁的清瀑,洗滌污血。
美人入浴,總是養眼。
即使肌膚分寸不露,羽衣濕濡後的緊密服帖,勾勒其腰身曲線,充滿無限遐思。
他瞧著這份美景,大方欣賞。
突然想到,眼下同樣有數百只小妖,也躲在一旁看,笑意立即隱沒于唇角。
「這只笨天女,殺妖很強,該謹慎注意的事,倒是很遲鈍!」他嘀咕,從樹梢間起身,幾回跳躍後,抵達瀑泉。
也不懂自己介意什麼,他迅速變回白鱗龍,將她所浸泡的那座小山瀑,纏纏圍繞,擋住每一道望來的目光。
「好望?」她當然沒察覺他的體貼。
「來看看你是不是被小妖吃掉了。」他沒好氣道。
「你多慮了。」她揮抖紗劍,讓它不染污血,恢復雪一般純淨潔白。
與妖物對峙時的面無表情,總算稍稍有了變化,牽動一絲輕笑。
「你知道周遭有多少只妖嗎?!」沐浴傍他們看呀?!
白白便宜了他們!
「一百五十三。」她認真回答。只是不能明白,為何突然考她?
他也知道是一百五十三!
等同于三百零六顆眼珠子,不,有好幾只妖,長了三目四目!加加減減,三百多顆眼,全在看她出浴,她當真無所無謂?!
「他們不在錄惡天書內,我不殺他們。」她以為他是要問這個。
那些小妖的死活,好望才不管哩!
「上來!」他努顎,往自己背上方向指。
「我身上還有血腥味。」神獸向來厭惡這種氣味,她並不想他沾上。
「我又不是麒麟。」那種潔癖過頭的神獸,才會一聞血頭就暈,四肢疲軟。
要洗,他載她去個風光明媚、景致如畫,水很暖、風很輕,而且沒有三百多顆眼珠子,緊緊盯著看的隱秘仙泉去洗!
他的催促,有幾分不耐煩味道,她以為他的不耐煩,源自于她。
是嫌她浪費時間?
或是,厭惡當她的坐騎,只想快快載她回去,結束一日工作?
無論是何者,都使她加快了動作。
辰星自沁涼池水中,緩緩而起,一身的水濕,在她起身同時,一滴一滴落回池面,短短兩三步的工夫,羽衣間的濕濡早已干爽。
獨獨鬢邊一縷細發,由發髻間頑皮溜下,仍帶七分的濕,隨她步履輕快躍動。
靈巧一騰,她已落坐龍背之上。
好望知道,她不若外貌柔弱,不會輕易被甩下龍背,于是,確定她乘上她的背,他便毫不遲疑挺直飛起,竄上天際。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帶著她來到這處清池。
池面如鏡,倒映湛藍蒼穹、潔白雲絲。
仿佛,池中也有一片萬里晴空。
他在池畔放她下來,恢復頎長人樣。
一片水波碎粼,銀銀燦亮,染了他一身耀眼。
此處景致,美;身處于此的他,更美。
「到里頭去洗,那一角正巧長了棵濃密花樹,可以阻擋上空視野,不會被瞧光光。」他指向清池。
他不是要載她返回仙界,轉身拋下她,徑行折往龍骸城,直至下次錄惡天書浮現惡獸之名,他才會願意再度來她身邊,與她同行?
辰星一直是如此以為……
「快去,我不偷看,我發誓。」
看來,發誓還不夠,所以她才神情呆愣,沒做出反應。
好望干脆伸出手,到她身後,握住她的白紗蒙眼,取信于她。
「這樣我就看不到了。」
他遮住了視線,所以沒看見,她湊鼻到自己臂膀間,努力嗅,想嗅出是否身上帶有汗臭味,他無法忍受,才硬要帶她來……刷洗一番。
還是,血味仍太重?
「下水了沒?」他沒听到水聲,催促著。
她放棄猜測。
「要下了。」覺得這回答,真像自己變成……人類常食的餃子。
「不用穿著天羽霓裳下去。」他提醒。
才洗的干淨些,是吧。
她沒應聲,但乖乖探手解開頸後衣結,比絲綢更細膩的羽衣滑軀,在她腳下形成一波衣漣。
束發解開,飛瀑般披下,長度抵達小腿。
縴足跨出,步入水泉。
即便她身姿再靈巧,也難以做到完全無聲。
水聲淙琤,脆如美玉交擊。
當她四肢撥水而動,那悅耳的聲音傳入他的耳。
幾乎是立即的,好望輕易勾勒著、想象著,她出水芙蓉一般的模樣——
嗯,一朵冰雕芙蓉。
她是安靜的,不發一語,掬起溫暖泉水,洗滌每寸肌膚。
潑水聲,斷斷續續,除此之外,沒有交談。
風之聲,葉之聲,偶爾加入其中。
他甚至還能听見,水珠滑過她的發、她的膚,再墜入泉心,激起清漣的點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