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轉往哪條街
我總是走向回憶
既然無處可逃
只有繼續走下去
或許……能遇見當年的你
五月,初夏的早晨,由一陣鬧鐘聲開啟序幕。
這里是七年前的台北市信義區,某一處在大樓中顯得格格不入的眷村。
任雨虹按下了鬧鐘,揉揉惺忪的睡眼,昨晚她念書熬夜到半夜雨點,現在六點半就得起床梳洗,全是憑意志力去面對這高三生活中的每一天。
梳過一頭柔順的黑發,穿上綠衣黑裙的制服,她轉身向母親道!「媽,我先走了。」
譚少萍仍睡趴在床上,咳嗽了幾聲才回答,「好……路上小心。」
「我會的。」雨虹走到門邊又叮囑道︰「媽,你別忘記今天要去醫院復診,我已經幫你預約好梁醫生了。」
「嗯!」譚少萍點了點頭,為女兒的體貼感到窩心。
這些年來,她獨力撫養女兒並沒有白費心力,瞧現在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聰明優秀,丈夫在地下有如也會感到安慰的。
譚少萍望著女兒的背影,看她打開了屋門,外頭是燦亮的晨光。
而在雨虹的眼中,也有一個人的背影,就是等待著她的那個人──何家強。
那背影,雨虹看了八年了,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她轉學到信義國小,坐在他背後的位子,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的背影長大。
除了在學校兩人是鄰居,更巧合的是,譚少萍當年租賃的小屋也是何家所有,就在何家庭院的後方,兩家之間毫無隔籬,何家強理所當然的成為雨虹的青梅竹馬。
何家兩老何振輝和楊淑芳早已把她們當作親人,更在內心深處把雨虹當作準媳婦,盡避何家強只考上了私立五專,雨虹卻是北一女中的高材生,他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兒子迎娶雨虹。
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沉默寡言、固執內斂的何家強眼中,一直都只看得到雨虹一個女孩。
一听到開門的聲音,何家強轉過身來,冷酷的臉上露出陽光般的微笑,「早啊!」
他向來是個面無表情、性格粗獷的男孩,唯有在她面前會有如此的微笑,那應該是溫暖無比的微笑,可雨虹卻覺得有些刺眼。
她皺起了眉頭,只淡淡的回應,「早。」
何家強早已習慣她漠然的態度,伸手拿過她沉重的書包,擔在自己強壯的肩膀上,「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小庭院,突然看見一名身穿建中制服、戴著眼鏡的男孩站在門口,正投入一封信在何家的信箱,當場三人視線交會,不禁一愣。
「你……你早。」那戴著眼鏡的男孩忐忑的道。
何家強心中了然,這又是雨虹的另一個愛慕者,自從她考上北一女之後,四周男校的學生都有人在暗戀她,可說是防不勝防、擋不勝擋。
他對那男孩搖了搖頭,大步走上前,打開信箱拿出那封信,一把就撕碎了那男孩的心血結晶。
「你做什麼?那是我寫了一整夜……」
戴眼鏡的男孩停住了口,因為,何家強正以殺人般的眼光瞪著他,那種「咬牙切齒」的程度就像要將對方吃下肚子去似的。
「我們雨虹忙著要念書,你們這些蒼蠅蚊子少來招惹她!」
「你……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那男孩鼓起莫大的勇氣問。
「我是誰你管不著,總之你要敢來糾纏雨虹,我就管定了。」身高一八五的何家強擺出「干架」的姿態,厚實的雙拳早已蓄勢待發。
那男孩看何家強長得又高又壯,自己卻是斯文體弱,而雨虹只是冷眼旁觀,此刻心知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快溜!
「我才不希罕呢!」那男孩只有在口頭上多罵一句,雙腳則飛也似的逃離現場。
何家強哼了一聲,心想又解決了一個,就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個呢?
對于眼前發生的事,雨虹甚至一句評語都沒有,她早已看多了這種場面,也早知何家強會如何處理。
若要形容他倆的關系,或許可將他倆比擬為中古時代的騎士和公主吧!
「雨虹,上車吧。」門口早已停放了一台藍色野狼機車,他將安全帽遞給她,自己也戴上了同樣藍色的安全帽。
這台機車是他打工存錢所買下的,為的就只是能取代以前的腳踏車,方便他接送她到任何地方。
她搭著他的肩膀,默默的坐上後座,在她的生命中,常會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就像是呼吸或喝水那般的習慣。
「可以了嗎?」他感覺到那雙小手正貼在他的腰際。
「嗯!」她低著頭回答。
何家強發動了機車,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問︰「雨虹,今天你們校刊杜有什麼活動嗎?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她說這話時很快、很淡。
不用了?她不再需要他了嗎?這回答讓他強壯的雙肩為之一僵,但她接下來的話又讓他化解了緊張。
「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可能去參加校刊杜?現在當然是以讀書為重。」她又說。
「對!我真笨,連這個都沒想到。」他打打自己的後腦勺,傻傻地笑了。
就算是他自私吧!他就是不願雨虹走出這個小世界,不願她去參加那些「跨校」活動,認識除了他以外的男孩子,因為,他是如此的擔憂、害怕,唯恐有一天她可能會飛出他的天空之外。
清晨的空氣中,引擎聲怒吼起來,藍色的機車就這樣帶走了兩人,那雙背影看來就像一對年少無憂的情侶。
年少是年少,但果然是無憂嗎?其實,仔細一看,何家強眼中透著希望和熱切,但雨虹眼中卻閃著不一樣的光芒。
***
在高三下學期,雨虹比較少參加「活動」了,一方面是因為學校的功課吃緊,一方面則是因為母親譚少萍的病情。
由于長年憂心操勞,譚少萍的身體終于不堪負荷,先是要常常看病,最後甚至住進了醫院。
這筆醫藥費自然不是她們母女所能承擔的,何振輝和楊淑芳二話不說的就付清了醫藥費,其實,何家的經濟也只是普通程度,但他們的好心腸卻是誰也比不上的。
「雨虹,快考試了,你好好念書,別想太多。」
「你媽媽有我們照顧著,絕對不會給你出一點問題的。」
何振輝和楊淑芳總是這樣對她安慰,而她只能一再致謝,「何爸爸、何媽媽,謝謝你們,等我以後賺了錢,一定會報答你們、孝敬你們的。」
「說什麼傻話?我們都當你是自己女兒,快別跟我們客氣。」
何家強站在一旁,也誠摯地說︰「是的,我們是一家人。」
在這一刻,雨虹真的願意和他們成為一家人,再也不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于是,聯考前這段時間,她心中只有念書、只有母親、只有何家、只有阿強。
何家強每天放學後就到醫院探視她母親,直到時間到了,就又騎車去接雨虹下課,載她到醫院來探望譚少萍,讓她們母女倆說幾句話,才又送她回何家。
這段騎車的路上,有時晴朗、有時陰雨,但對何家強來說,卻是最幸福的時刻。
而任雨虹坐在他背後,小手輕輕環著他的腰,臉上總是很恬靜,眼楮總是微閉,在這忙亂緊張的生活中,她還可以依靠著他,她覺得很安心。
大學聯考的最後一天,何家強站在考場外,七月的陽光又毒又辣,他早已流了一身汗,衣服都濕透了,仍然動也不動地等候鐘聲響起。
「當當!」隨著這清脆的鐘聲,所有考生們終于結束了聯考的壓力。
人潮洶涌而出,何家強尋找著雨虹的身影,天曉得為什麼,他總能在眾人之間找到她──那道他心目中的美麗彩虹。
「雨虹,我在這兒。」他對她揮手,擠開人群向她走去。
雨虹抬頭看了他一眼,素淨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將自己的手交給他。
「怎麼了?考得不好嗎?」他心跳急促,覺得她的手好冷。
她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
他自然產生了不好的聯想,「別這樣,聯考又不能定終生,你一定還有機會的。」
她歪著頭瞄了他一眼,是一種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間的風情,突然展開微笑說︰「誰說的?想上台大都沒問題!」
「真的!太好了!」他心頭猛跳,一點也不計較被捉弄,為她感到無比的驕傲。
雨虹也笑了,多日來的憂慮終于解除,她的肩膀上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擔。
「我們快到醫院去,告訴你媽媽。」
「嗯!」她跟著他跑向前。
坐上了機車,一路上風和日麗,清風吹拂,這仿佛是雨虹人生中最愜意的時刻,第一學府唾手可得,青春如此燦爛耀眼,她但願永遠留在這一秒鐘。
到了醫院,兩人含笑著走到病房前,一打開門,笑容卻僵住了。
何振輝和楊淑芳站在一旁,眼中寫滿憂心,已經說明了一切。
醫生和護士正在做急救,譚少萍身上插了管子、戴了面罩、打了一針又一針,卻都不能讓她蒼白的臉上添些血色。
「爸、媽,這怎麼回事?」何家強開口問。
「醫生說是急性心髒衰竭,之前進過急診室,又被推了出來,他們說已經盡力了。」何振輝不願說明,卻又不得不說明。
楊淑芳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其實,昨晚情況就很嚴重了,但少萍掛意著雨虹的考試,堅持不讓我們說出這件事,才會拖到了這時候。」
听到這青天霹靂的消息,雨虹全身的力氣驟然被抽光,整個人幾乎站不住腳,何家強連忙握住她的肩膀。
「雨虹,振作點。」何家強感覺到她正在顫抖。
醫生走過來,嘆了一口氣,「很抱歉,我們實在無能為力,有什麼要交代的就請把握時間吧!」
「真的……真的沒救了?」雨虹抓住醫生的手,不願最後的希望就此幻滅。
醫生搖搖頭,「再急救下去也沒用,只是浪費時間,不如讓你們家屬說幾句話吧。」
雨虹望著醫生的臉,眼楮睜得好大好大,還是無法接受這突來的殘酷。
「雨虹,快過去你媽那邊,伯母好像有話要跟你說。」何家強扶著她虛軟的身子,讓她坐到病床前。
「媽……」她握住母親虛弱的手,聲音已然哽咽。
「雨虹……你……考得好不好?」譚少萍還惦記著這件事。
「我考得……很好,每一題我都會寫,我一定……會上台大的。」
譚少萍露出欣慰的笑,「那媽媽……就可以放心了,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嗎?」
「媽,你別這樣說,」雨虹把臉貼在母親胸前,聆听著那仿佛越來越慢的心跳,仿佛隨時都要離她而去。「你不可以丟下我……不可以!我還小、我不懂事……你要繼續為我擔心……不然我會孤單無依的……」
「別說孩子氣的話……」譚少萍模了模女兒柔順的黑發,「媽知道你長大了……你也懂事……這樣媽媽才能放心地走啊……」
「不要!我不要啊!」雨虹只是搖頭,拒絕接受這分離的命運。
譚少萍咳嗽了一聲,努力轉向何家夫婦,「何大哥、何大嫂……雨虹這苦命的孩子……就請你們多關照了……下輩子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楊淑芳見狀早已哭得說不出話,把臉依靠在丈夫肩膀上。何振輝只能忍住眼淚回答,「我們……從沒把你們母女倆當外人,這些年來,雨虹就像我們的親女兒,你放心……這輩子我們都會是她的依靠。」
「謝謝……」譚少萍又轉向何家強,氣若游絲地喚道︰「阿強……」
「伯母,我在這兒。」何家強連忙應聲。
「我知道你對雨虹很好……我也只能把她托付給你……以後不管怎樣,答應我……你都會照顧雨虹……好不好?」
何家強眼眶已然泛紅,雙膝驟然跪下,「我何家強以生命發誓,我一生一世都會照顧好雨虹的。」
「我相信你會的……那我就沒什麼……好掛心的了……」譚少萍不斷喘著氣,剛才那番話似乎耗費了她最後的生命力。
「媽……媽……」雨虹一聲一聲的喊著,熱燙的淚水流遍臉上,「你別閉上眼楮……你再看我一眼……你別嚇唬我,我很膽小的……我會嚇壞的!」
原本快要合眼的譚少萍,因為女兒啜泣的呼喚,又努力睜開了雙眼,「讓我再看你一眼……我漂亮的、聰明的女兒……媽媽以你為榮……媽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媽,別走,別丟下我!」雨虹哭得聲音沙啞,卻無法停止傾訴,「我們不是說好了?我要帶你去逛椰林大道……我要你參加我的大學畢業典禮……我要你看我穿結婚禮服的樣子……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不可以!」
「我會的,我的心永遠都在你身邊……」
說完這句話,譚少萍終于閉上了眼楮,這次她再也無力睜開了。
「媽!媽!」雨虹抱住母親痛哭,這個從小傍她溫暖的懷抱,而今逐漸失去了溫度,再也不能讓她撒嬌或掉淚。
太早了,實在太早了,她總以為自己可以出人頭地,讓辛苦的母親享享清福,卻在這即將轉好的時機,母親就這樣離開了她。
「不,我不相信!」雨虹終于大喊出聲,「老天爺……你太殘忍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就算拿我的三十年生命……換她三年生命我都願意……求求你,讓我媽媽回來!回來!」
「雨虹,別這樣!」何家強攬住她的肩膀,希望傳達給她一點力量。
「阿強,你告訴我,這是什麼道理?」她還是不服、還是不屈,「我都要考上台大了,我會去打工賺錢,我以後會有好工作,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沒有我媽媽,我還要……這些做什麼?」
「伯母會在天上守護著你的,她會希望你一切都好,你不可以放棄自己!」
「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我媽媽……我不要作孤兒,我要媽媽……世界這麼大,卻再也沒有人會愛我了……」
雨虹哭成了淚人兒,情緒激動難平,任憑何家強如何安慰,還是無法讓她平復。
何振輝和楊淑芳見狀,更是無法自抑地搖頭掉淚。
何家強拍著雨虹的肩膀,突然發現她沒了聲音,「雨虹,你怎麼了?」
原來她哭得太厲害,竟然昏了過去。
「爸、媽,你們快去請醫生,雨虹昏倒了!」
何振輝和楊淑芳擦過眼淚,趕緊跑出病房去叫人。
病房中,只剩下過世的譚少萍、昏倒約雨虹和清醒的何家強。
他望著譚少萍的遺容,又望著雨虹淚濕的小臉,「伯母,請你放心,在這世界上,還會有一個我,用生命愛著雨虹。」
這一天、這一刻,何家強明白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
譚少萍的喪事在平靜中結束了,自從那天在醫院昏倒以後,雨虹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她也不再笑了。她蒼白的小臉上,只剩下一種淡淡的疲倦。
榜單公布了,雨虹如願考上台大中文系,她的第一志願。
何家夫婦並未像她考上北一女時那樣大放鞭炮,因為,誰都沒心情去听那喧鬧聲。
新生報到之後,照例由何家強載雨虹回家,楊淑芳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料理,算是為雨虹大學生活的開始,做一個小小的慶祝。
「爸、媽,我們回來了。」何家強替雨虹拿了背包,先走進家門。
「快來吃飯。」何振輝招呼兩人道。
楊淑芳從廚房端由最後一道菜,大家圍著餐桌就坐,就開始了這頓晚餐,在歡樂中帶著些哀傷,慶賀中帶著些遺憾。
雨虹本來就吃得不多,這晚更是幾乎食不下咽,不管別人怎麼勸說都是一樣,這讓何家強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他隱約預期到就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在晚餐快結束時,雨虹才開口道︰「何爸爸、何媽媽,我有點話想跟你們說。」
「當然好啊!」何振輝幫忙楊淑芳收好東西,大伙兒就移師到客廳去。
「怎麼?有什麼事嗎?」楊淑芳一邊切水果一邊問。
雨虹遲疑了片刻,垂著頭說︰「我……我想搬到學校宿舍去住。」
「什麼?」何振輝和楊淑芳一起大叫,一旁的何家強並未出聲,卻是心頭最為震撼的一個。
「我已經……抽簽抽到宿舍了,我想試著……自己獨立看看,請你們務必答應我這個請求。」雨虹握緊了雙手,那是她極端緊張時才會有的表現。
「難道我們對你不好嗎?你有什麼不滿意的,都可以告訴我們啊!」楊淑芳道。
「不!絕對沒有,你們對我太好了。」雨虹連忙澄清。
「別忘了你媽媽臨走前說的話,她要我們好好照顧你的。」何振輝也勸著。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雨虹一想起母親,聲音就微微顫抖,「只是我想暫時離開這個家,讓自己到一個新的環境去,這樣或許……我就不會天天對著媽媽的遺物掉淚,我不是要忘了媽媽……但我需要重新站起來的動力,你們能懂嗎?」
听了這番話,何振輝和楊淑芳都嘆了一口氣,他們當然能懂,在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點點滴滴都是過往回憶,雨虹一個人住在後面的小屋里,怎能不觸景傷情呢?
何振輝首先點頭了,「我們都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既然你覺得這樣恰當的話,我們也不會阻止,但如果你有一點點的不適應,一定要記得你還有這個家可以回來。」
楊淑芳也軟化了,「或許換個環境也好,雖然我們舍不得你,也要接受這件事。但是要記住,在外面不比家里,一切都要自己小心。」
「謝謝……謝謝。」雨虹哽咽著,只能這麼說。
「每個周末都得回來一趟,我們等你回來吃飯。」何振輝不忘這麼叮嚀。
「還有,要每天打電話,不然我們不放心的。」楊淑芳也特別交代。
「我會的,我把你們當爸媽一樣,我當然會回來。」雨虹鄭重承諾,此生她不敢忘記這份恩情。
事情談到了這兒,大概也有個結論了,而一旁的何家強只是沉默,教人幾乎忘了他還坐在那兒。
按著聊了又聊,全都是繞著雨虹的大學新生活,何振輝和楊淑芳打算給她添購好一些東西,盡避雨虹一一推辭,都還是拗不過他們的好意。
「很晚了,我們先去睡了,明天是星期六,咱們下午就去逛街。」楊淑芳最後對雨虹這麼下令道。
雨虹苦笑了,「我一定得跟著去,不然你們會買到連宿舍都放不下。」
何振輝和楊淑芳都笑了,夫妻倆一起走進寢室。
客廳只剩下雨虹和何家強,她感覺到他似乎有話要對她說,于是她打開走廊上的紗門,默默走到院子里,卻不立刻走進後面的小屋。
月光如水,灑落在庭院中,寧靜中帶著點神秘。
何家強走到她身後,過了片刻才開口,「你進去大學以後……可能會認識更多人、參加更多活動,到時你還需要我接送嗎?」
雨虹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問題,她只能叫自己殘忍,這是必要的殘忍。
「阿強,你比我大幾個月,我一直把你當成哥哥。」
沒有正面的回答,但這淡淡數語,已經不需再多說明。
何家強的胸口突然一陣窒悶,仿佛挨了一記最重的拳頭,讓他疼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放心,我會常回來的,你們都是我最親愛的家人。」她又補充了這幾句,其方面拉近了關系,其方面卻拉遠了距離。
何家強只是傻氣,並不是傻瓜,他听得懂。
「不管怎麼樣,我等你回來。」他微微一笑,有些滄桑無奈的笑,竟出現在這張年輕的臉上。
雨虹心頭一疼,「阿強,你別那麼傻。」
傻子是不會有出息的,不會有回報的,他難道還不懂嗎?她多想對他大叫,多想讓他清醒,但他哀愁的雙眼卻讓她說不出話了。
「我想我這輩子,可能是不會變聰明了……」
他伸出大手,從背後輕輕踫了她的發絲,那絲緞一般的發絲,很快就溜出了他的手指,就像它的心,從來都不是他所能掌握的。
于是,他收回了手,轉身走進屋里。
院子里只剩下雨虹一個人,她靜靜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銀色月光依舊溫柔,卻讓她覺得有些寒冷。
***
十八歲的雨虹上了大學,每天都有一通電話,每周末都到何家晚餐,讓何振輝和楊淑芳滿意得沒話說。
但除此之外,在他們看不見雨虹的時候,還有很多事他們不知道。
台大中文系,美女和才女都是不缺的,而雨虹兼而有之,很快就成為公認的系花。
除了功課好、才情佳,她的氣質出眾、容貌娟秀、長發飄逸,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心動,各系所的男生紛紛對她展開追求。
但她並不急,她什麼事都從容處之,她把家教看做第一,功課第二,男友第三。
家教賺錢是最容易的,原因不為別的,她就是必須獨立自主。她發誓她不想再窮下去,更不想再向別人要錢,即使是親如父母的何家夫婦,她也不願造成他們的負擔。功課方面也是要緊的,一來可以申請獎學金,二來也為了將來的前途打算,地想得很清楚,絕對不會荒廢了課業。
至于男友呢?慢慢挑吧!她明白自己有條件可以挑,而且她要挑最好的。
這樣的生活很充實、很愉快,只除了一件事——何家強。
他在讀專四了,功課馬馬虎虎過得去,課余時間都在打工賺錢,但除了這些,他心中就只有雨虹。
這天晚上,雨虹在宿舍寫報告,听到室友莊雅芬的叫聲,「雨虹,有訪客。」
「是誰?」雨虹放下筆問。
「當然又是那個阿強啦!」莊雅芬笑得一臉憧憬。
是的,「阿強」這號人物,已經傳遍台大女生宿舍,此男一臉酷樣,身材偉岸,卻有一雙只對雨虹痴心的雙眼,這般男子當然會引起所有女生的羨慕與垂涎。
雨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披上外衣準備下樓。
一到樓下,就見到那高大的身影、等候的眼神、期盼的表情,那不會是別人,只有何家強。
「有事?」雨虹一開口,語氣就冷冷的。
「寒流要來了,媽叫我幫你送外套。」他的微笑還是那麼溫柔,拿出一袋冬裝。
「我上星期回去,已經拿了好幾件。」
「那不一樣,這次的寒流很強,氣溫要降低好多度呢!」盡避平常總會听她的話,但這時他卻是固執的、堅持的。
晚風輕飄,透著淡淡嘆息,任雨虹向來是辯才無礙,但這時還能怎麼反駁呢?面對的是情、是義、是恩,都不是她所能割舍的。
「好吧!謝謝。」她接了過來,「快回去吧!你騎車一定很冷。」
「不會,我一點都不怕冷,可是你從小就怕冷,以前你都躲在我背後走路,你記不記得?」想起那時好小好小的她,說不出有多麼的惹人憐愛。
他眼中單純的懷念,卻讓她無法正視,「小時候的事……我不太記得了。」
人是該長大的,怎能一再留戀過去?尤其是當她長大了,他卻沒有……
「噢!是嗎?」他抓抓自己的後腦勺,笑得有些僵硬。
「阿強,我們過去那邊一下。」她帶著他走到一旁較暗的地方。
何家強當然乖乖跟去,「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很冷?我把外套月兌下來給你穿。」
看他要將外套月兌下,她連忙制止,這種行為絕對不能在宿舍前發生。
「真的不用了,」她堅定的搖頭,「阿強,你听我說,以後你別再來找我了。」
「為什麼?」他迷惘極了,不懂自己的關心竟會成了她的負擔。
「我……」她斟酌著該如何用字遣詞,才能不傷害到他,「我認識了一些男生,我可能……就快定下來了,所以……所以……」
「什麼叫做定下來?」他隱約猜出了一點什麼,卻又不願相信。
「你明白的,我長大了,也該交男朋友了,如果……你常來找我,可能……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說完後,她立刻緊咬住唇。
這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何家強的腦中空白了幾秒鐘,終于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說得也是,雨虹……你這麼優秀、這麼出眾,想追你的人一定很多……我可不能害你被人家誤會……竟然跟我這樣一個傻小子有瓜葛……這實在太不妥當了。」
「阿強!」她的心口一陣抽痛,不願他如此貶低自己。
「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我也知道你的身分、地位,我不會……那麼不知趣的。但我還是會關心你,有需要我的地方……盡避開口,只要你覺得我還有一點用處的話。」他瞪著地上,無法面對著她說話。
「別這樣說!」她快听不下去了。
「沒關系的,總之我……永遠是你的阿強,我不會變的。」
說完這句話,何家強轉身快步離去,因為,他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控制。
望著那曾經依靠過的背影,雨虹在夜風中感覺好冷,沒錯,他沒有變,是她變了,但……究竟是變成了什麼?她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