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晚詞 第十章

方湛侯出去的時候剛好來得及迎接進門的皇帝,此時全部器樂都停了,匍匐了一地的人,皇帝顯得很隨和,滿面笑容的命大家都起來,隨他進來的睿親王廷寶笑嘻嘻過來挽著方湛侯,十分親熱。

皇帝落座之後,戲重新開場,酒席送上來,賓主盡歡。

方湛侯與廷寶坐在皇帝身邊,皇帝一直在小聲的與方湛侯說話,談了一陣,不住點頭。

一折戲唱完,皇帝命停了戲,對眾人笑道︰「朕今日是來恭賀小皇叔的。」

皇上一開始說話,就沒有人出聲了,非常安靜。

皇帝說︰「小皇叔在外日久,朕一直十分掛念,現在小皇叔回來了,正好三年孝滿,也該是成親的時候了,朕特意前來,今日就為小皇叔訂下親事。」

說完使命內臣,「宣旨。」

「御封成直親王,靜佳公主接旨。」

「奉天承運……」

燭影搖曳,人人都安靜的听著。

所以當聖旨宣讀到一半的時候,林靖杰急沖沖的腳步聲就顯得特別刺耳。

連皇帝也抬頭看他一眼。

林靖杰急得臉都漲得通紅,也顧不了那麼多,直跪到廳上,道︰「皇上,臣有話要說。」

眾人大嘩。皇帝卻也不惱,只是微笑。

那內臣讀也不是不讀也不是,十分尷尬。

偏偏方湛侯一聲不吭。

皇帝十分好脾氣,道︰「林愛卿要說什麼?」

林靖杰道︰「皇上,成王爺不能和公主成親。」

皇帝笑起來︰「這就怪了,小皇叔和靜佳公主一個未娶一個未嫁,為何不能成親?」

林靖杰說不出理由,額上浸出密密的汗來。

皇帝今日實在是出奇的好脾氣,笑道︰「既然沒有理由,林愛卿一邊跪著吧。」

命繼續宣旨。

林靖杰轉頭去看看方湛侯,見他安靜的跪在地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許多往事風一般在林靖杰眼前掠過,第一次相遇,當年的痛苦憤怒,不甘心的往事,他默默的一聲不吭的承受著的樣子,江南相聚的那個夏天,軍營中的方湛侯,他汗濕的額發,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他隱忍的表情,熟睡中還皺著的眉頭,還有那一個早晨他震驚的樣子,不受控制的發抖,漸漸往下滑下去……

林靖杰的心也往下滑下去。

一切都要結束了,就算說出口也一樣,這句話說出口,一切便煙消雲散。

戰場上血汗換回來的功名成就,會被一旬輕飄飄的話打散。

可是,他總得說出來,林靖杰竟要在這一刻才知道,他必須得說出來,他已經不能沒有這個人了,就算說出來之後他仍舊得不到他,他也得說,終究得說,後果如何只得置之不理。

林靖杰抬起頭,清楚地說︰「皇上,成王爺與微臣兩情相悅,望皇上成全。」

一片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林靖杰竟然敢在皇上賜婚的時候搶親,且搶的竟然是新郎,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連皇帝都楞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

餅了片刻才喝道︰「胡說,掌嘴。」

隨行的特衛都怔住了,過了片刻才過來預備行刑。

一直默不作聲的方湛侯終于開口︰「皇上……」

皇帝一口截斷道︰「朕知道這是林靖杰胡說,沒你的事。」

眼看就要行刑,林靖杰水著臉一聲不吭,沒有一個字求饒,也沒有去看方湛侯一眼。

方湛侯磕下頭去,提高聲音道︰「皇上!林將軍今日多喝了幾杯,開個玩笑罷了。」

身邊的廷寶大眼楮一轉,悄悄地拉拉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他一眼,廷寶向方湛侯努努嘴,皇帝僵著臉,廷寶輕輕說了一句話。

皇帝終于十分沒面子的揮手命侍衛下去,不過到底不解氣,拂袖就走。

留下一地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覷。

慢慢的,人都悄悄的走了,實在是尷尬。

方湛侯一動不動。

林靖杰也不動,兩個人仿佛雕塑一般,風靜默地從他們之間穿過,天已經黑了。

或許兩個人都陷入回憶,或許是什麼都沒有想。

雖然時間不算久,卻似乎經歷了很多,多到近乎疲憊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靖杰終于站起來,卻沒有走向方湛侯,只是默默轉身往外走去。

方湛侯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那個背影。

依然是剛健挺拔的背影,這個時候看上去卻那麼寂寥而孤獨。

他是失望了吧?

方湛侯想,他一直是那麼驕傲的,尤其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如今他一再被拒絕,一再受冷落,怎麼受得了?

方湛侯覺得心中微微的痛起來。

他會難過嗎?

可是,今天他竟然說出了那句話,不可否認,方湛侯心中除了震驚還有喜悅。

不能讓人所知的喜悅。

或許林靖杰依然沒有看清他的心,可是他卻說了出來。

他斷了他的退路,也斷了自己的退路。

而且,實在是魯莽的驚人呢。

方湛侯想站起來追上去,可又退縮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退縮。

明明已經明白到了這個局面,已經是無路可退,別說自己對林靖杰本就情根深種,就算不是,今天他既然已經當著皇上說了那種話來,已經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可是,自己卻仍是退縮了。

或許是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懼吧,竟然沒有伸出手去拉住他,竟然就讓他這麼走了。

走的那麼孤獨寂寥,走的那麼哀傷。

方湛侯覺得心口刺痛,不由得輕輕嘆口氣。

今天實在是自己的錯,不過,也是今天才看清楚,他們兩個人不是不可以重新來過的。

或許可以試著重新認識,重新相處,或許也會重新愛上。

王府中安靜異常,只有燈火搖曳不熄。

方湛侯突然覺得疲倦,前塵往事太多,似乎有點不堪重負。

也不過短短五年的時間,自己在變,林靖杰也在變,變得難以想象,變得幾乎都不認識了。

他想起當年春風中的相識,想起當年林靖杰憤恨的目光,想起那俊美面孔的惡狠狠的表情,想起他無奈的屈服以及恨他入骨的樣子……

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這個局面的呢?

方湛侯覺得自己看不明白。

似乎打了個死結。

而且現在最擔憂的還不是這個呢。

方湛侯突然一震,連忙站起來,一迭聲叫人。

門外一直有人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听到方湛侯叫人,連忙進來听他示下。

方湛侯命人備轎進宮,命王府大管家先行一步去打听睿王爺現在在哪里。

連他心中也沒底,不得不借助廷寶的力量。

不過到底這不過是宮闈丑聞,非國家大事,傷極有限。

只是擔心林靖杰。

就算能拋開一切,也拋不開對他的擔心。

丙然,皇上不肯見他。

方湛侯無法只得在外廊下候著。

餅了一會兒,廷寶果然趕過來,裹著白狐狸的大毛兒衣服,戴著毛帽子,只露出半張臉來。

看方湛侯站在外面,忙過來低聲說︰「小皇叔這時候過來做什麼,哥哥心里不痛快,不如讓他靜一靜,等明兒天亮了再來不更好?」

方湛侯苦笑︰「我坐立不安,就是怕皇上心里一不痛快連夜下旨。旨意一下就難挽回了。」

廷寶道︰「小皇叔也是急的胡涂了,哥哥縱然下旨,也要宮門開了才能送出去,又不是謀逆的事,沒有半夜開宮門的道理,再說了,哥哥也要顧及皇家名聲,怎麼會鬧得人盡皆知的?」

方湛侯無語,廷寶說得實在有道理。

廷寶又道︰「不過既然小皇叔來了,也罷了,我先進去看看,勸勸哥哥,小皇叔過去坐一會,這麼冷的天,侍衛房里燒著火,我命人送小皇叔過去坐坐,等我的消息。」

方湛侯道︰「不了,過去更心神不寧,我還是在這里等著罷了。」

廷寶笑道︰「小皇叔放心,不管如何,我絕不會讓他掉了腦袋。」

方湛侯勉強一笑,看著他走進去。

在外頭直等了一個多時辰,直是心急如焚,終于等到內監了傳他進去。

方湛侯早已凍的手腳麻木幾無知覺,雪白著一張面孔。

皇帝臉色仍是不太好看,見方湛侯進來,更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方湛侯跪下請安,皇帝冷冷道︰「朕沒有被氣死就不錯了,安什麼安。」

方湛侯不敢作聲,今天實在掃了皇帝的面子,被他發作也是應該。

廷寶笑嘻嬉的搖搖皇帝的袖子︰「哥哥,今兒這事小皇叔也沒有想到,你別老發火嘛。」

皇帝拍拍他的手︰「你少來摻和,那邊去坐著。」

廷寶果然听話的過去坐著。

皇帝臉色稍霽,命方湛侯︰「起來吧。」

方湛侯不敢起來,只道︰「皇上,今日的事是林將軍喝了酒胡說的,皇上請息怒。」

皇帝道︰「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明白,也不知道你們兩個干了些什麼,私下不能說嗎?定要在殿堂里說,這朝廷的體面真不要了?」

余怒未熄,走了兩步道︰「現在你說吧,這事該怎麼處置?」

方湛侯早已醞釀過說辭,于是道︰「今日此事是在微臣府里發生的,又是微臣處置的不好,鬧了笑話,請皇上將微臣廢為庶民,逐出京去。」

皇帝冷笑︰「廢了立立了廢,這朝廷的王爵這麼隨意嗎?當日回京你答應過朕什麼?」

方湛侯見皇帝有保存之意,終于悄悄松了口氣,道︰「謝皇上,臣定當鞠躬盡瘁以謝皇恩。」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來︰「那麼林靖杰呢?」

方湛侯斟酌再三︰「林將軍酒後胡言,冒犯天威,論罪當斬,只是望皇上念在林將軍為我社稷立了大功,又是我朝第一大將,求皇上顧惜人才,從輕發落。」

皇帝道︰「哦,怎麼發落呢?你倒說個章程出來。」

方湛侯道︰「邊關外敵雖被驅逐,到底也需有人鎮守,或可將林靖杰削去將軍餃,發往軍前戴罪立功。」

皇帝不由笑起來︰「還是你最會盤算,今後若也給朕這麼盡心盤算才好呢。」

方湛侯大喜,「謝皇上。」

皇帝道︰「說是這麼說,林靖杰今日太目無法紀,活罪定然難免,你得明白,而且還有一點,今日聖旨已下,你總得遵旨,與公主擇日完婚。」

方湛侯自然早已想到這點,大膽的說︰「皇上,請听臣一言。」

皇帝道︰「朕知道你現在是不肯了,可總得有個交代。」

方湛侯道︰「今日微臣處事不當,致使朝廷失了顏面,皇上震怒,將微臣打入天牢待罪,臣在天牢中染了重疾,性命垂危,皇上不忍見公主失夫,便為公主另擇才貌雙全的夫婿。」

皇帝道︰「哦?」

方湛侯道︰「微臣染了重疾之後是死是活,自然由皇上作主了。」

皇帝大笑起來︰「不錯,好歹你是朕的皇叔,親如一家,你既然染了重疾,朕自然不能眼看著你繼續留在天牢,待你病蚌四、五個月,便連處罰也忘了。」

方湛侯眼中也微微閃現笑意︰「皇上聖明。」

皇帝又不舒服起來,道︰「只是也實在太便宜了你。」

方湛侯不語。

皇帝站起來走了兩步,笑道︰「這事情明明是你鬧出來的,現在倒要朕給你善後,你得答應朕一條,林靖杰發往邊關,三年之內你不能出京。專心為朕處理各地密報。」

方湛侯道︰「尊旨。」

皇帝笑道︰「那你出去吧,朕也乏了,鬧了大半夜。」

方湛侯抬起頭來,看看皇帝,又看看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的廷寶,磕了頭出去。

走出宮,天已經蒙蒙亮了。

◇◇◇

終于解決了一半,至于林靖杰那邊,方湛侯倒更覺得茫然。

其實皇上要他們三年不見面倒也是好事,至少夠時間想個明白,也看個清楚。

回了府,卻听得府里吵吵嚷嚷的,不知是為何。

進去一看,卻是林靖杰。

他又來做什麼呢?

方湛侯以為他已經走了,而此刻,不是應該在家里等旨意嗎?

為何此事他的管家韋九正對林靖杰苦苦哀求。

他走過去,听到韋九道︰「林將軍,這事奴才真的不敢做主啊。」

不由問︰「怎麼了?」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韋九如釋重負,林靖杰也不由得笑起來︰「你回來了。」

他又問一聲︰「怎麼了?」

林靖杰道︰「我搬過來住,你管家不肯。」

「你……」

他想問的是,你不是已經走了嗎?你不是已經灰心了嗎?

林靖杰道︰「我說過我要來看著你的。所以我回去收拾了一些東西過來。」

他的眼眸晶亮,望著方湛侯,方湛侯竟然覺得難以招架。

方湛侯看著他片刻,突然嘆了口氣,對管家道︰「你帶人把東西送進去,林將軍暫時住我房里。」

林靖杰笑起來。

方湛侯道︰「你跟我過來。」

林靖杰果然乖乖跟著他走。

進了書房關上門,方湛侯道︰「你昨天闖了大禍。」

林靖杰笑容淡去,低頭道︰「我知道。」

他說︰「皇上或許會殺了我,但總不至于株連九族。」

方湛侯見他這麼平靜的樣子,想起今日自己那麼惴惴不安,不由得突然發火︰「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想要證明什麼?你覺得你如果死了我會高興?然後高高興興娶公主?還是想要我一輩子想著你?」

林靖杰第一次見他發火,其實不是氣勢逼人,只覺得凜冽尊貴,讓人不由自主要低頭。

林靖杰道︰「我只是覺得,寧願死也不想你娶別人。我不能活著看著你要別的人。」

「你……」

林靖杰笑道︰「我想過的,我若是沒死,你也自然娶不成別人,若是我死了,你也不會去娶別人的,你會一直想著我。」

「我不會……」

「你會,我知道。」

林靖杰露出勝券在握的神情︰「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會一直想著我。」

方湛侯後退一步︰「你就真的不怕死嗎?」

林靖杰苦笑︰「當然怕,可是我總得這樣做才行,不然怎麼辦?」

方湛侯又無語了。

他也算是伶牙俐齒的人,可是在林靖杰面前卻經常不知道說什麼。

林靖杰說話總是直指中心,把本不應該說出來的話毫無保留的說出來,常常讓人焦言以對。

他的愛恨都這麼直接,都讓他看得明白。

林靖杰又笑道︰「一開始是你纏著我的,現在我纏著你也算公平了吧。」

方湛侯無言以對,卻舒開雙臂抱住他。

林靖杰一怔,回抱他,感覺到方湛候的面孔貼在他脖子上,有微微的濕意。

林靖杰見他如此,心中便苦澀起來︰「皇上真要殺了我嗎?」

見方湛候不咎,覺得他似乎是默認了,便努力吞下喉間梗住的東西,盡量讓聲調輕快的說︰「那你不會忘記我吧?今後不要喜歡上別人,就算娶妻了也不要喜歡,你要一直想著我。」

「別忘了,嗯?」

方湛侯卻只是緊緊抱著他,一聲不吭。

餅了片刻,林靖杰低聲道︰「其實忘了也沒有關系,我也實在沒給你什麼好記住的,那些事情,忘了也好。」

已經無話可說了,林靖杰輕輕模著他的發邊。

丙然得不到他,蹉跑了的歲月竟然追不回來。

終于還是要失去了。

方湛侯終于能說出話來了︰「皇上不會殺你的,可是……」

林靖杰又緊張起來︰「可是什麼?可是要你成親?不行不行,你不能娶別人,你要是要別人,我就帶兵把你搶回來。」

方湛侯嚇得一把蒙住他的嘴︰「你胡說什麼,你是帶兵的將軍,這種話讓人知道你就真的死定了。」

林靖杰拉下他的手,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你要是要別人我一定這麼做,反正是不會讓你要別人的。」

方湛侯只覺得一陣無力,只得說︰「你……我不會娶別人,你放心吧。」

林靖杰大喜。

方湛侯道︰「皇上要將你發往軍前戴罪立功,這是天大的恩典,你別辜負了皇恩。」

林靖杰道︰「嗯。」

又問︰「那麼你呢?」

方湛侯道︰「皇上還要我們三年不能見面。」

「啊?」林靖杰著急了︰「三年?這怎麼行,要是你在這三年里娶了別人怎麼辦?我要看著你才行。」

方湛侯哭笑不得︰「你別胡說,我答應了自然就不會的。」

林靖杰看起來似乎還是何點不放心。

方湛侯道︰「你快回而去,皇上旨意很快就要來了,你回去等著。」

林靖杰不肯走︰「真的要三年?」

「嗯。」

「你真的不會忘了我,不會娶別人,你會一直想著我?」

方湛侯看著他急切的樣子,心中覺得十分不舍,道︰「你放心,我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林靖杰還是躊躇。

方湛侯推他出去︰「快點,等會要是旨意到了你還沒到可怎麼得了!」

林靖杰也知道該走,可是這一去就三年不能見,叫他如何舍得。

可是朝廷規矩,再是舍不得也無法,林靖杰用力抱了他一下,終于轉身出去。

方湛侯看著他匆匆的背影,眼楮一瞬不瞬,凝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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