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羅芙正在廚房里,認真地低頭洗水果,背後突然冒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我餓。」
突如其來的接近,把她嚇得差點跳起來,原來是賀羽宣像個游魂般出現了,他足足高了她一個頭,站在她背後的感覺有如泰山壓頂。
「啊……您請坐,飯菜都準備好了。」
這男人走路都沒聲音的嗎?瞧他眼中帶有血絲,是因為睡得不好還是……哭過了?不可能,她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賀羽宣轉身走向飯桌,長發垂落在臉旁,腳步沈重卻無聲,那背影看得她一陣心疼,無論他擁有多高的地位、多深的學問,這時卻像個迷失的孩子,而今回到外祖父、外祖母的家,是否能找到避風港?
敝的是,她對他心疼做什麼?這不是她身為助理的責任,她太自作多情了。
蔡儒明原本靠在椅邊打盹,這時才醒過來,熱情招呼道︰「賀博士,請用!我剛試過味道了,您一定會喜歡的,這是道地的家鄉味。」
賀羽宣一聲也不吭,當蔡儒明是個隱形人,反正他睡飽了就要吃,懶得多說啥廢話。
桌上擺了四菜一湯,有炸豆腐、南瓜雞丁、芝麻拌菠菜、豆苗蝦仁和馬鈴薯炖肉湯,羅芙沒想到今天要下廚,幸好冰箱內的食物是她采買的,短時間內還能有配合的靈感。
一坐到桌邊,賀羽宣盛湯先喝了一口,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吞下去,羅芙心底七上八下的,她自認廚藝還不差,卻難以捉模這位貴賓的口味。
賀羽宣深深看了羅芙一眼,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竟能做出他外婆的口味?是他太多年未曾品嘗,還是他陷入回憶太深?忽然,他喉頭發緊、眼眶發熱,一種名為鄉愁的情緒淹沒了他。
「怎麼樣?有什麼問題嗎?」蔡儒明被他那僵硬表情嚇了一跳。
賀羽宣沒多說什麼,低頭猛吃,掩飾他的激動。
蔡儒明和羅芙都松口氣,總算有件事讓他滿意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就這樣自顧自的吃,也不管他們都餓著肚子,天才果真是天才,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二十分鐘後,賀羽宣吃飽了放下碗筷,羅芙一看卻驚訝不已,她委婉地問道︰「賀博士,您好像都沒吃青菜耶……是我料理的方式有問題嗎?」
事實擺在眼前,她想忽略都難,只見肉類被吃得精光,南瓜、菠菜、豆苗等卻被擱在一邊,這會不會太夸張了?
賀羽宣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吃青菜,也不吃水果,都拿走。」
桌上還有盤切好的什錦水果,看起來香甜可口,卻引不起他任何。
「啊?」這驚呼不是羅芙發出的,而是蔡儒明,連他也覺得不可思議,賀博士簡直像小孩子,挑食挑得這麼厲害,普通人都知道要飲食均衡,難道天才的腦袋跟普通人不一樣?
賀羽宣挑起一邊眉毛,靜靜瞪向兩人。「有什麼意見?」
「沒有、沒有!」蔡儒明雙手猛搖。「這樣非常好、非常好!」
院長真會睜眼說瞎話,唉!羅芙在內心暗嘆,眼前還只是小小開始,以後將有更多挑戰。
吃過飯,賀羽宣放下碗筷,直接宣布︰「明天開始我會去學校的實驗室,一切照我的計劃展開。」
他做事一向簡單明快,他明白D大禮聘他的原因,那就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看在他們找到這老屋的分上,他至少會待上一學期。
這話讓蔡儒明興奮極了,雙乎交握在胸前說︰「那當然,我們都非常期待您的指導!明天上午我請司機來接您可以嗎?」
「司機?」賀羽宣指向羅芙。「你是說她?」
她愣了下,輕輕搖頭,怎麼可能是她?
蔡儒明也認為這樣不妥。「羅芙是我們系上的助理,她那台小車不適合您,我另外再找司機開禮車來接您吧!」
「不用了,我不想認識別人,就叫她來接我。」賀羽宣已模清狀況,羅芙會開車也會煮飯,她才是有用的人,相較之下,蔡院長反而一無是處。
「可是……」被指定的羅芙一點也不覺欣喜,相反的,她困擾極了!要跟這樣一位大人物朝夕相處,她不確定自己能勝任、適應嗎?
然而,賀羽宣已做了決定,他最討厭的就是反覆改變,一切都該極簡處理,他沒興趣再認識別人、適應別人,那太浪費時間。
於是他直接對她下令︰「早上七點,你要來叫我起床,做飯給我吃,帶我去學校,直到晚上七點,你再送我回家,做飯給我吃,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這是什麼情形?羅芙差點沒跌倒,他根本是要她兼任司機、廚師和保母,她哪有這麼多能耐?
半年多來,為了迎接賀羽宣來D大,她的工作已全然以他為主,現在他終於抵達,她的生活居然還要完全配合他?!
「還有,不準任何人動這棟房子,只有你可以來打掃。」賀羽宣又多加了一句,這里是他心目中的聖地,他不想讓閑雜人等進入,既然是羅芙找到的,由她維持倒是無妨。
此話一出,不只羅芙目瞪口呆,蔡儒明也不能贊同,他以理智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賀博士,這樣對羅芙的工作量太重了,多找幾個人幫忙比較好吧?」
「我就是誰都不想見!」賀羽宣忽然重重拍桌,把其他兩人都嚇得肩膀一縮,心頭一顫。「听不懂我的話嗎?再吵我就回英國去!」
蔡儒明再次領悟,這位大學者果真是小孩子,想怎樣就怎樣,任性到無以復加,而他只有妥協的分。
於是他堆起笑容說︰「我完全懂了,在研究工作方面,我會替您推掉所有應酬,盡可能只有我跟您會面,至於日常生活中,您唯一需要接觸的人將是羅芙,這樣可以嗎?」
羅芙雖詫異卻不敢抗議,很明顯的,賀羽宣的去留對蔡院長有萬分重要性,而她為了知恩圖報,什麼都得忍下來。
「很好。」賀羽宣的脾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轉眼恢復平淡表情。他起身走向臥房,也不說聲再見,就這樣把紙門拉上。
蔡儒明和羅芙再次面面相覷,賀博士果然不是普通人,沒有禮貌、不講情面,好個奇人異士!
「院長,你真的要我照他的話做?」這問題只是白問,其實她知道大勢已定。
「噓~~小聲點。」蔡儒明先拉著她走到門口,這才滿臉不好意思地說︰「我了解伺候賀博士不容易,但現在他就只看我們兩個順眼,—時沒辦法接納別人,先順著他的意思去做吧!至於你原本的工作,我會請兩個工讀生來幫忙,你盡量交代他們沒關系,只要記得讓賀博士滿意就好了。」
「我這不就等於是他的佣人了?」其實她並不討厭他,也樂意為他做事,但往後那樣頻繁的接觸,讓她有種不安心的預感。
「能做賀博士的佣人也是榮幸啊!我比你也輕松不到哪里去,有那麼多長官、教授想見他,我不知要怎麼向大家說明,賀博士根本是個隱士……」
蔡儒明越想越頭大,他真能推掉那些會面要求嗎?恐怕校長大人首先就要拿他開刀了。
不過首要之務還是留住斌客,眼前只有羅芙是救星,因此他再次懇求︰「只要賀博士能留在D大,一切都好說,你有什麼條件盡避提出來,看是要加薪、獎金、福利,我自己包給你都行。」
「院長你別這麼說,我會盡力去做的。」羅芙一向容易心軟,更何況是面對她的上司兼恩人。
「萬事拜托了!」蔡儒明總算松口氣,至少暫時是過關了。
屋外,夜風吹過竹林,葉聲沙沙作響,羅芙心中也跟著卷起一層浪,她可以肯定,賀羽宣將為她的生活帶來巨大改變。
奇妙的一天結束了,晚上十點多,羅芙送蔡院長回家後,開車回到自己的住處。
那是一間十坪大的套房,布置得清新雅致,登記在蔡院長夫人的名下,听說是她當年的嫁妝之一,現在免費讓羅芙住下,當作是請她幫忙看房子。
蔡院長和蔡夫人長期資助天恩教會和育幼院,育幼院的孩子只要考上大學,就由他們負責學費到畢業,羅芙也是受惠者之一。連她開的這輛小車,也是蔡夫人之前學車用的車,因為蔡夫人買了新車,就把小車半賣半送給羅芙。
她明白,蔡院長和蔡夫人對她極為照顧,既是她的上司也是親切的長輩,因此,她不管怎樣都要讓賀羽宣滿意,她沒有抱怨或辭職的權利。
明天開始將會是怎樣的局面?她無意間瞥見鏡子里自己的臉,居然帶著一絲雀躍……
清晨,霧氣尚未散去,羅芙起了個大早,不是為了上班,而是為了上菜市場,因為她得先采買食材,到賀博士家煮飯,再把他叫起來吃早餐。
實在沒想到助理食做到這地步,老天是否在挑戰她的極限?過去她只會替教會的修女、孩子們做飯,這還是她第一次替男人做飯,而且是個奇特得不能再奇特的男人。
拿鑰匙開了門,她發現屋里相當安靜,可能賀羽宣還沒醒來吧!因此她躡手躡腳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料理食物,有了昨晚的教訓後,今天她特別挑了魚、肉、豆腐等食物,免得買青菜水果都浪費了。
話說回來,這男人吃東西這麼不均衡,健康上會不會有問題?算了,她又不是他的誰,替他想那麼多做什麼?
七點整,她已做好早餐,便走到主臥房門前,輕輕喊了聲︰「賀博士,您該起床了!」
也許她喊得太小聲,一連喊了五、六次都沒反應,因此她提高音量,從小分貝到高分貝,連自己都覺得刺耳,依然沒有半點回應。
奇怪!他是不是生病了?除非聾子才會听不到她的叫喊,終於她忍不住推開紙門,直接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榻榻米上鋪著一床白色棉被,賀羽宣就閉著眼躺在那兒,黑發散在睡臉旁,由於清亮陽光的映照,那冷硬臉龐顯得柔和許多。
「賀博士!你能听到我的聲音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在他枕邊蹲下,就在他耳邊呼喚,無奈他仍緊閉雙眼。
她看這實在不對勁,伸出雙手輕搖他的肩膀。「你到底怎麼了?拜托你醒一醒!要不要我叫救護車?」
努力搖了兩分鐘,她決定要送醫急救,就在她伸手要去打電話時,一只強壯大手卻拉住她的手腕,輕輕松松將她扯到床鋪上。
事情發生得太倉促,她一時還搞不清怎麼回事,赫然看到有張臉就在她眼前,還有那雙神秘的黑眸,她才發現她是躺著的,而且就在賀羽宣身旁!
「賀、賀博士?」她雙頰瞬間發紅,畢竟他是個男人,她是個女人,兩人這樣躺在一塊,怎麼說都讓人害羞,根本就是緊張死了!
他眨了眨眼,嗓立曰沙啞乏力。「我已經醒了,只是我有低血壓,要等一陣子才能爬起來……」
說完後,他閉上眼,等力量慢慢流至全身,依然握著她的手腕,也許是不自覺的動作,他下意識的需求一點溫暖。
「喔……」她這才明白,他不是耳朵聾了,也不是生病,而是因為低血壓?听說那是體質和營養不良造成的,難怪他的臉色如此蒼白,仿佛從未曬過陽光似的。
她睜大眼觀察他的一切,多矛盾的男人,明明還這麼年輕卻已是大人物,發起脾氣不可理喻,生活能力只有零分,現在卻因低血壓而躺在她身旁。
那凌亂的發遮住他的臉,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竟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替他撥開,看清楚了他的面容。那如雕像般的五官,總是微皺的濃眉,似乎藏著一個憂傷的秘密。
如果多曬些花蓮的陽光,他的皮膚該會健康許多,他的憂傷也能化解一些吧……
老天!她到底在做什麼?
意識到自己正在輕撫他的眉毛,她倏然收回手,瞪著自己的手心出神。
這太荒謬了,她為何對一個認識不到兩天、年紀還比她小兩歲的男人,產生一種微妙的情愫?
她了解自己,她一向慢熱得很,甚至常進入不了狀況。過去她不是沒有追求者,卻始終打動不了她的心,說不出是缺了什麼元素,就是無法讓她陷入愛河。
可能是這半年來的籌備,讓她雖未見過他,感覺卻已熟悉,無論是他的生平、他的喜好、他的作風,都牢牢刻畫在她心底。
但這不成理由,她認識男同事們也好些年了,怎麼就沒有這種怦然心動?
思緒混亂中,她慢慢調整呼吸,讓心跳緩和下來,太陽又往上移了幾分,他終於清醒了,眼神還有些蒙朧,或許是半夢半醒的緣故,不見平時的冷漠表情。
「那是什麼香味?」賀羽宣以低啞的嗓音問。他注意到她有雙小鹿般的大眼,濕潤閃耀,看起來像隨時要哭的樣子。
「呃……我煮好飯了,您洗個臉就可以吃了。」她又恢復對他的尊稱,那奇特的一刻已結束,她不能泄漏一絲跡象,她很了解他的孤僻個性,對他動心毋寧是自找罪受。
「不是食物的味道,是你的味道。」他靠近她發間嗅了嗅。「你用的洗發精跟我外婆一樣,是茉莉花香味的對不對?」
「……對。」她無法否認,他心細得讓人驚訝,然而讓她更震撼的是,她竟因為他的接近而顫抖,希望他不會發現她的反應,這太丟人了。
賀羽宣湊上前,又多聞了幾下,那香味教他清醒也教他沈醉,清醒的是身心都為之一振,沈醉的卻是往事和現實交錯,令他有點恍惚而不止身在何方了。
罷睡醒的他有種天真神情,羅芙確信他無意唐突,那只是單純的好奇,卻讓她全身緊繃起來。
她不願讓這曖昧氣氛蔓延,不動聲色地往後退縮。「賀博士,您該用早餐了。」
「嗯!」他站起身,還有點意識不清,緩步走向浴室,隨即傳來沖水聲。
羅芙蹲坐在榻榻米上,傾听那陣陣水流聲。原來他是在早上沖澡的,這也對,低血壓的人起床不容易,就算起床了也沒精神,難怪他要提振精神。
不過她干麼在這偷听人家洗澡?!還不快回神!
吃早飯時,賀羽宣安靜專心地吃,一句話也不說,在起床後一小時內,他都會呈現痴呆狀態,無法思考、無法反應。像現在,他只有味覺和嗅覺在進行,吃得出東西好吃,還聞得到她的發香,那讓他隱隱心煩氣躁,不像平常一樣冷靜。
羅芙在旁看他用餐,忍不住說︰「賀博士,既然您有低血壓,應該注意一下飲食均衡。」
他連頭都不抬,簡單回了句︰「不用你多事。」
「……喔。」她心中一冷,告誡自己不該跨過界線,雖然他們曾靠得那麼近,連呼吸都交纏在一起,但那是他還沒清醒的時候,現在他已經完全醒了,理智和冷漠也隨之恢復。
賀羽宣絲毫不覺自己的言語傷人,他向來對外界沒興趣,懶得觀察或了解,就算看出了對方的感受,他也不放在心上。
他不在乎別人,也不想被誰在乎,對他來說,這是最簡單最方便的處世之道。
稍後,兩人上了車,他就像昨天那樣,一個勁兒的往外瞧,眼底收盡每處景致,偶爾問她幾個問題,都是關於花蓮的變化,顯見他對花蓮的記憶深刻。
羅芙盡量客觀地回答,不加入私人感情。她明白,賀羽宣不希望有人接近他,不管是生活上或心靈上,他都把自己縮到最深角落。
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讓他封閉至此?她沒有資格多問,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並非他離得有多遠,而是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像這樣一個自我中心的男人,她若夠聰明,就該保持安全距離。然而就在這一刻,她無法確定,自己是聰明的,或是氣的?
早上八點,賀羽宣終於進了D大校門,由於校長大人的命令,大家都不敢再「騷擾」賀博士,務必讓他享受最徹底的安靜。
為了歡迎國際級大師,D大準備了專用實驗室、研究室、會議室,全供賀羽宣一人使用。
他對此很滿意,除了蔡儒明院長之外,他要見的人少之又少,偶爾必須「指導」幾位教授,其他時間都不會被打擾。
蔡儒明雖有特權進出研究室,但賀羽宣的臉色清楚表示,他最好在最短時間內說完最長的話,免得遭人白眼轟走。
「賀博士,快中午了,我們一起用餐如何?」蔡儒明誠惶誠恐地搓著雙手問。
雖然賀羽宣態度冷冰冰的,還是有成山成堆的人想見他,再不想辦法帶出去一下,只怕蔡院長就要變成菜頭棵了,而且是被油炸的那種。
誰知賀羽宣從書堆中抬起頭,只說了句︰「我不見人,你去給我買午餐。」
「我知道有幾間很不錯的餐廳,您應該會喜歡,還可以吃到原住民的特產喔!」蔡儒明仍不死心,面對賀羽宣,被拒絕是很正常的。
「餐廳到處都是人,我看了就煩,你到現在還不懂?」賀羽宣以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瞧著他。
蔡儒明至此才徹底了解,賀羽宣是多麼的「與世隔絕」。連餐廳都不肯去,就因為那兒人多?這荒謬的事實讓他幾乎啞口無言。「那……我請我的助理羅芙買過來,可以嗎?」
賀羽宣腦中浮現一張秀氣的臉,那名叫羅芙的女子,不知怎地讓他有點在意。「行,除了工作之外,私底下我就只見你們兩人,其他人都別來吵我。」
或許是因為她讓他想起外婆吧!她們會做同樣的料理,擁有同樣的發香,以及同樣溫柔的眼神……
「我知道了。」蔡儒明飛快閃出研究室,因為賀羽宣那比冷氣更強的眼神,教人直想奔向陽光懷抱。
一出門,蔡儒明喘了幾口氣,拿出手機撥號——
「羅芙,請你去幫賀博士買午餐。」
「咦?院長你應該帶他去高級餐廳,讓他品嘗佳肴吧?」羅芙沒想到這也要她處理,她正在指導工讀生打文件,還有很多事沒交代呢!
「我提過,可他拒絕了。」蔡儒明走到有陽光的地方,稍微感受一下暖意。「他說他不想見人,但哪家餐廳沒有人呢?這下可好,一堆人想看他都看不到,我又兩邊不是人了。」
「原來如此,我能了解。」羅芙頗為同情院長,但同情別人的結果就是要虐待自己,這下她連他的午餐都得負責,成了他的專屬小妹了。
「我會撥一份津貼給你,看他愛吃什麼就買什麼,別讓他有任何不愉快。」蔡儒明再次小心翼翼地交代。「那結果我可承擔不起,校長會把我五馬分尸的。」
「我明白了。」為了伺候這位貴客,她還有什麼做不到?
「一切都交給你了,加油!」其實蔡儒明也暗自松口氣,這下他不用陪賀羽宣用餐,可以回家吃愛妻午餐嘍!
幣上電話,羅芙開車出去找吃的,自己都還沒時間吃飯,只為讓賀羽宣滿意,非得花心神替他準備。
二十分鐘後,羅芙來到研究室前,敲過門推門而入——
「賀博士,您的午餐來了。」
聞到食物的味道,賀羽宣抬眼一看,桌上是雞腿便當和咖啡冰沙,這女人逐漸抓住他的口味了,她很聰明,也不多話,還有跟他外婆一樣的氣質,他應該沒什麼好挑剔的。
但是為什麼?她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似乎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像是同情、憐憫,甚至是……心疼?應該是他看錯了吧?通常他身旁的人對他只有推崇、敬重、畏懼這類的感覺,這女人卻顯得非常不一樣。
羅芙也不知自己發什麼愣,才幾個小時不見,她競有種奇妙的依戀,仿佛前世她已認識他,今生一相逢,前塵往事浮上心頭,將她留在原地不舍離去。
心動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嗎?她不知該問誰,過去她從未有過這類感受,她一定是哪里不對勁了!
「出去,別煩我。」她那糾纏的凝視,莫名其妙讓他焦躁。
「是。」她怎會管不住自己的眼楮,看他看得出神,太荒唐了!
她正要落荒而逃,他及時抓住她的手,忽然冒出一句︰「等等,我要你去打听一件事,查出他們的墓在哪里。」
不用多問,她也知道他在說誰,那是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據她所知,兩位老人家是車禍過世的,當年他不曾去上過香嗎?或是年代久遠已不確定方位?
她腦中有許多問號,卻只能回答︰「是。」
他還沒放開她的手,繼續說︰「我交代你去查的事,不準讓任何人知道。」
「包括蔡院長?」這是他們兩人間的秘密?哎,她的想像力真強,一下就想到親密那一面。
他仍是高深莫測的表情。「沒錯。」
「我知道了。」她點個頭。「到時我只會向你報告。」
好快,她已不再對蔡院長效忠,反而成了賀羽宣的私人助理,這改變連她自己都覺心驚。
他的手沒什麼溫度,也許是因為低血壓,也許是在冷氣房里待久了,相較之下,她的手還比較溫暖些,可是為什麼,她被他踫到的那處皮膚好燙!
「很好。」他應該要放開她的手了,卻拖延了三秒鐘,只因她發間的茉莉花香傳來,他不禁貪婪地多吸一口。
「請慢用。」她垂下視線,不敢迎視他的眼,那是她不該探究的地方,令她感覺脆弱且渺小。
門被關上了,賀羽宣忽然沒什麼胃口,算了,管他什麼原因,只要投入研究,他就能忘記。
紅塵,離他很遠;情感,對他無意義;活著,就是這麼獨斷而自我。
轉眼已是晚上七點,羅芙來到賀羽宣專用的研究室前,敲過門走進,看到他正飛快敲著鍵盤,有如鋼琴家彈奏樂器,完全出於本能反應,不需思考就是長篇大論。
這就是早上爬不起床的那個人嗎?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迷糊賴床的他、專注研究的他,都是他,多奇妙的組合。
「賀博士,請問您要回家了嗎?」
「要。」他從辦公桌後站起,雙手一伸,做個深呼吸。
他做研究的時候向來專心,把腦袋利用到極限,一到休息時間,他就完全放空自己,只想做個瓜。因此他總學不會生活技能,像是開車、做飯、打扮,甚至交友、戀愛,他既無能力也無意願。
羅芙注意到他放松的狀態,但沒多說什麼,事實上她也沒資格說什麼,他已表示得很明白,他不要有人來煩他,因此她決定收回心動的感受,不管收不收得回,一定得收。
—路無言,小金龜車帶他們回到日式平房,一進屋賀羽宜就命令︰「我要先洗澡,再吃飯。」
「好的,那……我去放洗澡水?」她遲疑片刻才開口,這情節怎麼好像日本連續劇?他們是演夫妻還是母子?
丙然,他理所當然點個頭。「不用太熱,溫水就好。」
「喔!」她轉身往浴室走,這時他卻拉住她的肩膀,皺起眉,指導她該有的規矩。「等等,你要幫我月兌外套,拿去掛上。」
「啊?」她以為自己听錯了,這場戲會不會演得太徹底了點?
「我外婆都是這樣,還有,先給我一杯茶。」他沒發現自己已把她當成外婆,那是種習慣也是種依賴,她竟然在兩天內就辦到了,讓他自然而然地適應。
「是!」該做的事可真多,她算開了眼界,這男人完全當她是丫頭。
她替他月兌去外衣,泡了杯綠茶,端到桌上,又趕著去放洗澡水,然後開始做飯,還要思索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搭配出讓他開胃的菜色。
這樣下去,她的生活就要以他為中心,不斷繞呀繞、轉呀轉,怎麼能月兌離他的影響力呢?
「賀博士,晚飯已經好了。」
沐浴餅後的他,只穿了件黑色浴衣,整個人躺在檜木長廊上,一旁是院子,一旁是客廳,夜風帶來山中氣息,他深深呼吸,滿懷清涼,卻似乎少了點什麼?終于回到老家了,他卻有些茫茫然的。
甩了甩手,他站起身走向餐桌,讓口味熟悉的食物,時而沖淡時而加深他的鄉愁。
在賀羽宣吃晚飯的時候,羅芙就先去替他鋪床、洗衣、打掃,果然像個老媽子,她告訴自己就專心做事吧,不要再東想西想,那是毫無意義的。
「如果沒有別的事要交代,那我先回去了。」
坐在桌旁的他沒吭聲,她以為他是默許了,便背起皮包要離開。
等她轉過身,他才開了口。「明天,買幾盆茉莉花來,擺在我房外的走廊。」
「咦?」她又愣了下,繼而點頭。「是。」
「還有,叫我起床的時候,不準進房。」
「是。」
就算她有滿腦子的問題,也不敢提出來,在他那種冷冽目光下,任何人都能清楚知道,少說少錯,快溜為妙。
幾分鐘後,小金龜車轉動車輪,帶走了羅芙,而賀羽宣躺在長廊上,靜听車子遠去的聲音。他想,他知道缺少的是什麼,他需要幾盆茉莉花,一定就只是那麼簡單,沒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