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燊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每天固定六點起床,先在大樓附設的溫水游泳池游完一千五百公尺,上樓沖澡,換上西裝,七點半出門,在公司附近的連鎖咖啡店享用一份活力早餐,八點二十分進公司,比公司規定的九點早到四十分鐘。
進世穎集團三年以來,他一直維持同樣的作息,分秒不差。
他討厭月兌軌,喜歡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按照他排定好的計劃,下下個月他將迎娶董事長的獨生女——蘇雁伶。
一大早,他按照慣例到社區的溫水游泳池晨泳,平常這個時段總是他一個人獨享晨泳的樂趣,今天卻很不尋常,一進門就發現泳池已經被人佔據。
身形婀娜的闖入者背對著他,矯健的縱身一跳,濺出水花,如一尾美人魚潛入水底。
美人魚鑽出水面,從容的登上對岸池畔,優美縴細的比例,瞧得他目瞪口呆,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女用更衣室門後,他像作了場白日夢似地,呼了口長長的氣,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屏氣凝神。
他暗怪自己心猿意馬,自從上回跟著蘇董在俱樂部見到了那名叫Kiss的女子之後,他就開始心不在焉了。
小柔……
他在心里喚了十年,依舊喚不回的倩影。
由于昨晚凌晨三點多才迷迷糊糊入睡,身體狀況不佳,袁克燊只來回游了兩圈便草草離開,回家穿戴整齊,提了公文包準時搭電梯至趴停車場開車,然而一個回轉,卻不其然迎上另一輛從後打斜彎上來的轎車。
刺耳的煞車聲在空蕩的停車場響起,就差零點一秒,兩輛車就撞上了。
他沖出車外,「小姐,妳沒事吧?!」
駕駛座的女子從方向盤抬起頭來。
是她!長得像小柔的酒店公關Kiss。
「對不起……我剛搬來這里,還不習慣停車場的彎道……」她的聲音顫抖,顯然余悸猶存。
「Kiss?」
「咦!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她瞠大眼,表情驚訝。
「我在蘇董底下做事。」他有些失落,以為她還認得自己。
「喔……你好。」Kiss一臉茫然,顯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天,妳的頭發還被我的表帶纏住了。」他不自覺地想喚起她的記憶,不願她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呀!我記起來了。呃……」
「我姓袁,袁克燊。」他自我介紹。
「你好。」她禮貌的回以一笑。
兩人笑得尷尬,覺得相認的時間地點似乎不恰當,袁克燊出言提醒,「妳要不要先把車子停到旁邊?」
「喔,好。」她重新發動引擎,緩緩將車開到轉角,緩緩步出車外。「不好意思!你車子有沒有損傷?」
「沒有。」他仔細瞧著她,下意識想找出與小柔不同的地方。
在地下室死白的日光燈照射下,讓她的臉色顯得蒼白。
兩人乍看之下有六、七分像,可,Kiss的五官太搶眼,且艷光四射,尤其她那對眼楮,仿佛向世界挑釁般的桀騖不馴,而小柔個性溫婉、凡事為他人著想,沒有她那麼強悍的生命力……
「袁先生也住這兒?」Kiss笑容可掬的問。
「對。」這社區大樓隸屬于世穎集團的產業,A棟是公司配給高階主管的宿舍,B、C兩棟則對外出售。
「以後請多多指教嘍!我住A棟八樓。」她客套的說。
「我也住A棟,我在十一樓。」他下意識皺了皺眉,似乎捕捉到某種他不願多想的方向。不經意瞄到手表,已經八點多了。「不好意思,我得上班了,有機會再聊。」
「嗯,Bye-bye。」她巧笑倩兮的朝他揮了揮手。
他暗忖,她應該不願別人知道她的職業吧?沒想到作風嚴謹的蘇董居然會安排她住這兒,不禁讓人對兩人關系產生過度聯想。一股酸澀在心中掠過,他呼了一口長氣,搖搖頭,驅散心中莫名的妒意,並諄諄告戒自己︰她不是小柔、她不是小柔呀!
進公司三年來,袁克燊第一次超過八點半才進公司。
「我搬過去了。」Kiss與她的委托人約在俱樂部附近的咖啡店見面。
「見到他了嗎?」葉梓霖不待坐定便急著詢問。
「嗯。」喝了口咖啡提神,今天花了一整天搬家,她累斃了。
「那他有沒有懷疑?還是……」
「我們今天只是不期而遇,游戲還沒開始。」她暗下決定待會兒直接蹺班,去給人全身按摩好了,她全身骨頭都在鬧革命!嗚……
「那妳的房租和租金,我是現在付給妳,還是到時候連酬勞一起算?」
「無所謂。」Kiss聳聳肩。為了搬去袁克燊家附近,她打電話給蘇爸,騙他說自己被房東趕出來,蘇爸二話不說的馬上安排她住進這棟專門供給公司高階主管住的宿舍。
會答應這樁差事,不止是她對袁克燊的好奇心,也因為蘇爸待她不薄。初次在酒店見面就對她有說不出的投緣,不但熱心要幫她安插工作、月兌離酒店生涯,經她再三強調來酒店上班是出于自願,雖然不了解她的想法,卻仍尊重她的決定,不但收她做干女兒,還運用商場人脈捧她場,入行的第一個月,她的業績就沖到了第一名。
她想搞清楚袁克燊的心態,若他是為了錢不擇手段的人,她絕不輕饒!
「我先走一步了,等有進展再向妳報告。」Kiss擺擺手,朝按摩中心直奔而去。
棒天清早,袁克燊準時出現在泳池,卻發現昨天讓他驚艷的美人魚正坐在池畔,披在肩上的大浴巾遮掩住她姣好的身段,修長的雙腿正一上一下的擊打水花。
竟然是Kiss!
他怔忡,猶豫著該不該向她打招呼,而Kiss察覺身後有異,回眸認出是他。
「嗨!袁先生,你也來游泳呀?」
「噯。對了,我還不曉得妳的中文名字呢!」他輕笑,不確定該不該叫她Kiss。
「我叫易鑫,容易的易,三個金疊在一起的鑫,Kiss是我的小名。」她淺笑,濕漉漉的發服貼在臉上,點點水珠讓她的肌膚顯得晶瑩剔透。
「好陽剛的名字。」他說道。對這個名字產生熟悉感,仿佛在哪兒听過。
「老頭想要孫子想瘋了咩!」她吐了吐舌頭,眼中閃爍著狡黠神色。
「老頭子?」
Kiss笑著解釋。「我爺爺啦,我從小叫他老頭叫習慣了,我和我弟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喔。」他一笑。看著她渾身散發出致命女人味,跟她陽剛的名字成對比。
做完暖身操,他下水游了一趟,一抬眼,Kiss居高臨下向池中的他下戰書。
「咱們來比賽!」她不待他答應,便徑自跳入水中。
Kiss奮力游完全程,氣喘吁吁的抵達池畔時,袁克燊早在終點等她了。
「呼、呼、呼!今天輸給你了,明天再來!」她一臉不認輸。
「好啊!」他呵呵大笑,好久沒有游得如此快意舒暢了,競爭讓他全身細胞活絡,精神大振。
「對了!你幾點上班?」
「九點。」他想也沒想,說出公司規定的時間。
「快遲到嘍!」她好心提醒。
「嗯。」他壓下心中不舍,想繼續看著她、跟她聊天。
這是怎麼回事?
一定是因為她長得太像小柔了,所以他才會想多看看她……一定是這樣的!
從那天起,袁克燊總會在泳池多待幾分鐘,等Kiss到來,一起晨泳,再一起離開去附近的傳統早餐店吃饅頭、豆漿——因為她喜歡吃中式早餐。
兩人每天準時出現在池畔,在這不受人打擾的清晨時分,默契在彼此心中滋生著……
才短短幾天,他原本平淡規律的生活起了極大的變化,他成了九點才進公司,以往一絲不苟的臉龐常常沒由來的勾唇輕笑,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事。
辦公室的部屬被袁克燊不同于以往的異常改變嚇著,大伙兒私下討論後一致認為——一定是婚禮導致袁經理的反常行為!
某天清晨,Kiss突然沒到泳池,甚至隔天,也沒有出現。
袁克燊感到悵然若失,按捺不住想見她的渴望,多年來,他第一次沒有下水游泳,而是直接上八樓按了Kiss家的門鈴。
半晌,門內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音,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只眼楮。
「Kiss。」
「袁先生?」她的聲音異常沙啞。
「妳感冒了?」他緊張詢問。
「嗯……咳咳咳……」
「我看妳連續兩天沒下樓游泳,我來看看妳怎麼了?」他關心的問候。
「謝謝你,咳咳……」
「妳還好嗎?要不要我載妳去看醫生?」
「不用麻煩了!咳咳咳……」她婉拒他的好意,但咳嗽的聲音卻顯得驚天動地,仿佛肺快被她咳出來似的。
「妳別跟我客氣了,我馬上帶妳去醫院!」他口氣中有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那……謝謝你了。」接著,咳嗽聲遠離,五分鐘後她打開大門,已然「全副武裝」。
「妳還可以呼吸嗎?」他打量著Kiss。見她穿著一件連帽的淡紫色外套、牛仔褲、球鞋,臉上戴著將她小臉蓋住三分之二的口罩。
「我怕傳染給你。」她伸手調整了快將她眼楮遮住的大口罩。
「走吧!」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攙扶她。
女醫生示意Kiss張大嘴,拿著器械檢查,接著往她喉嚨噴藥,才抬手頂了頂下滑的眼鏡,看了袁克燊一眼。「你是易小姐的家屬嗎?」
「我是她朋友。」
「嗯,只是流行性感冒,回去多喝開水、多休息就好了,麻煩你先去櫃台幫她批價領藥。」
女醫師等他離去,馬上扭頭瞪著眼前裝可憐的女人。
「妳厚!這回想整誰呀?」幸虧她夠機警,沒有當場拆穿Kiss裝病的把戲。
「我也是不得已的呀!」Kiss拿掉口罩,大口喘氣、用力呼吸。
晏隻,是這家診所的主治醫生,一年前Kiss剛回台灣時水土不服,三天兩頭感冒發燒,經由同事介紹來到她執業的診所看病,時日一久,說話投機的兩人結為莫逆之交,有時候Kiss懶得上班,都仰賴晏隻的「醫生證明」向公司請假。
「快滾吧!免得那可憐的男人發現真相。」晏隻取笑著,心里為被她惡整的男人哀悼。
Kiss調皮地做了個鬼臉,靈活的表情毫無一絲病容,離開看診室時戴回口罩,在領藥處找到袁克燊,發現他已領好藥,正在講電話。
「嗯,『慶光』的會議就延到下午兩點開,妳幫我通知王副理……」
听到他為了她延誤公事,不由得心中竊喜。嘻,他果真為了她請假呢!
「對不起,害你上班遲到了。」她垂下臉,一副懺悔狀。
「沒關系,藥要記得吃,妳可以叫妳朋友來家里照顧妳嗎?」他相當自然的挽住她的手臂。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沒關系。」她口中說著沒關系,但眼中散發的孤獨卻讓他心中抽緊。
「如果妳信得過我,就讓我照顧妳吧!」
「袁先生,你真是個大好人。」她淚水盈睫,露出的一雙大眼楮,足以叫男人心甘情願的赴湯蹈火。
袁克燊搖搖頭,拒絕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她與蘇董關系曖昧,更何況他即將與雁伶結婚了,婚禮就訂在……呃,是下下個月幾號?他居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待會兒可要查一下PDA中的行程表,看看究竟訂在哪一天。
回到Kiss家,他跟著進屋。由于同屬一棟大樓,又是公司所配給,所以每戶的格局、裝潢以及家具與他的幾乎一模一樣。
然而Kiss將黑色的沙發套上色彩繽紛的沙發罩,牆上掛了幾幅抽象畫,茶幾旁一盞造型奇特的鐵制立燈,電視櫃擺著一只盛著各色水晶的大酒杯,銀制燭台上放置幾枝蜂蠟蠟燭,旁邊是幾個各種表情、頗富童趣的陶俑小人,小小的變化,讓乏味的空間頓時變得溫馨又兼具雅趣。
「妳先進房休息,我在客廳,有什麼需要妳叫我一聲。」
「可是……我睡不著。」她撒著嬌。
「妳要不要吃什麼?我去買。」明明有正事待辦,他卻狠不下心離開。
「我想吃煲飯。」
「感冒的人怎麼可以吃這麼難消化的食物,這樣吧!妳先睡一覺,我去買些吃的,告訴我妳喜歡吃什麼?」
「真的嗎?」
他點點頭。「不過要好消化的喔!」
「唔……」她偏頭想了想。「我想吃廣東粥。」
「好。」望著她燦亮的眼,他涌起一股想緊緊擁抱她的沖動,然而,他卻只是伸手拍拍她的肩頭,轉身開門。「記得幫我開門.」
「嗯,我等你回來。」
袁克燊一定很愛小柔,所以才會對她「愛屋及烏」。
Kiss的感冒策略奏捷,成功地拉近自己與他的距離,她「病」了三天,袁克燊每天替她張羅好早、中餐後才上班,晚上七點一到,又準時拎著食物出現在她家與她共食,飯後,她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則在一旁打開筆記型計算機工作。
有時他們會聊天,從馬友友的音樂聊到最近Discovery播出的節目,甚至批評一些談話性節目,偶爾她會轉到時下最流行的命理節目,強迫他一起做心理測驗,還要仔細聆听專家說的星座分析。
十點一到,他會強迫她關掉電視,並親自監督她吃藥、就寢,之後才上樓休息。
由于家世不差,再加上她的外貌條件,自小她就是備受呵護的天之驕女,不乏對她唯命是從的人,但袁克燊跟她過去認識的男性不同,也許是他體貼的照顧、涉獵廣泛的興趣,以及幽默不沉悶的對話,也或許是他工作時散發出一種自信的帥氣令她無力抗拒,總之她喜歡他的陪伴。
她不解,這樣一個擁有豐富內涵的男人怎會始亂終棄呢?到底是什麼原因令他變得如此勢利,難道是小柔拋棄他,讓他的心態扭曲,從此心性大變,成為篤信「金錢萬能」的教徒?
三天來,袁克燊對她十分君子,不但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甚至好幾次她故意裝睡,等他來「侵犯」,他卻仍老神在在,絲毫不為美色所動。
像現在,她又坐在沙發上假寐,歪斜的身子故意不小心將頭枕在他肩上。
她知道他常望著她發呆,有時偷瞄一眼,會發現他深鎖眉頭,眼神顯得復雜,令她好想撫平他的眉心,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可她卻聰明的不道破,想等他哪天放下心防,主動告訴她。
明知道他正在看她,即便閉著眼,都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流竄,火花四射,可他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半天沒見他動手,她討厭膠著的氣氛,于是決定助他一臂之力——
她嚶嚀一聲,身子一倒,上半身順勢枕在他的大腿上。
她感覺到他身子一僵,一秒、二秒、三秒……
三分鐘過了,這家伙完全沒進一步動作!她銀牙暗咬,心里痛罵這只呆頭鵝好幾回。
正常男人遇到自動送上門的女人,老早就惡虎撲羊了,更何況她如此秀色可餐!唉,真不知道該說他太君子還是太笨,到口的肥肉居然還猶豫不決?啐!
她自尊心大受打擊,一向只有她拒絕男人的份,哪容得了被拒?于是她假裝睡得很不安穩。
「唔,好熱……」她低喃著,身子仿佛熱得受不了似地扭動著,睡衣鈕扣自動解開兩顆,胸部大敞,露出一片美景。
「Kiss?」他搖晃她的身子。
她繼續裝睡。
忽然,電視的聲音消失,然後是遙控器放在茶幾上的聲音,她接著被攔腰抱起,隨著步伐前進,她的頭臉踫到房門口掛著的水晶珠簾,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他真的中計了?!
她洋洋得意,可新的煩惱又來了,她可還沒準備好要跟任何人發生關系呀,若是他霸王硬上弓,她豈不是虧大了?
心中掙扎不已,好奇加上征服的感覺令她很想體驗男女交纏的滋味,可另一方面又不願草率將自己交給一個認識不久,而且已有婚約的男人!即使這男人比任何男人優秀太多。
天秤的兩端還在她內心拔河時,袁克燊將她輕輕安置床上。
她屏息著,覺得心髒快停止了。也許她可以跟他玩親親,等到了緊要關頭再喊卡!她悄悄打著如意算盤。
但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出她意料之外,感覺他涼涼的唇瓣貼在她額上,下一秒,腳步聲踱離,房門外水晶珠簾叮叮當當的聲音縈繞不去。
就這樣?
她一陣錯愕,袁克燊只吻了她的額頭,就這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