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她驚慌地瞪大眼,立刻推開他的手,退開兩大步遠,低喘著別開身,伸手拉住面紗,將臉完全遮蓋住。
那是一張傷痕交錯的臉,傷痕有長有短,甚至連額頭上都有,有的傷口淺、有的傷口深。由疤痕看來,這些傷應該已經存在很久了。
東方情並沒有被她丑陋的臉嚇住,反而走向她。
「我嚇到你了?」他的氣息就在她身後,而他輕柔的語調里,含著明顯的歉意。
這個男人……還是這麼溫柔……
她閉了下眼,阻止酸楚的淚意在這個時候掉出來。她無法開口說話,只能搖搖頭。
東方情望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
不知道為什麼,兩次見到她,他都有股想把她摟入懷中安慰的沖動,想替她擋去所有的傷害——
這不對勁。
他們只是陌生的兩個人,他不該對一個陌生的女子有這種保護欲。
「公子,奴婢告——」她想離開。
「慢。」他抓住她一只手,端詳著上頭的血絲。
罷才她跌倒了,肯定是因為摩擦到地面而受傷。
「先跟我回房,我替你上藥。」是小傷,但在她一雙細女敕的手上卻極不搭調。奇怪的是,她是奴僕,怎麼會有這麼一雙青蔥玉手?
「不用了。」
「要。」他堅持,不理會她小小的掙扎,牽著她往自己的房間走。柯家堡雖然不小,但地形根本難不倒他,只走過一遍,他就完全記住。
掙月兌不開他,只好跟著他回房。
他房里只點著一盞油燈,一進房,他牽她坐到燈前,然後取出隨身的外傷藥,拉起她的手,小心地上著藥。
她咬著下唇,忍著上藥必然的刺疼感。
「忍耐一下,明天應該就會好了。」他不由自主地安慰她。
「嗯。」她點點頭。
上完藥,他用毛巾沾了冷水,熨貼向她的臉,她立刻反射地一縮。
東方情拉近她,不容她拒絕地將冷毛巾貼上她臉上有紅腫的位置;她想掙開,他輕易地以一手制住她。
他身上的氣息瞬間充斥她的鼻間,她暈眩了下,差點失控地投入他懷里。
「她為什麼打你?」他輕問,一邊細望著她,觀察著她的反應。
「我很丑……你不該看……」她及時回神,低垂著眸光,看起來難過的像要哭了。
「外表的美丑對我來說,從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顆心。
「讓……讓我回去……我不要緊……」
「等我幫你上完藥,你再回去。」他的語氣溫柔,但很堅持。
「可是,小姐……,」
「你還沒告訴我,她為什麼打你?」他再度溫和地打斷她的話。
「她——」她頓了下語氣。「小姐不希望我到前院來,怕我會嚇到別人。」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我在柯家堡的廚房打雜。」她咬了咬下唇。「我……我不痛了……你可以放開我了。」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她眼神閃爍,想編個名字,偏偏腦袋里一片空白。
「別說謊。」他的聲音警告似的傳來。「告訴我你的真名。」
她深吸口氣,咬著唇,閉嘴不答。
他望了她一會兒,決定不逼她。
「為什麼在這里工作?」
「我需要活下去。」她低語。
「為什麼每次看到我,就急著避開我?」
「沒……沒有。」
「沒有?」他抬高她下頜,拿開毛巾,仔細端詳著她臉上的紅腫有沒有退。
「不要……看我。」她難堪地別開臉,淚光隱隱閃爍在眼中。
「別哭。」他不自覺地輕哄,「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覺得難堪。」容貌的缺陷,肯定是她心頭上難忍的痛。
「別人怎麼看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你自己。」他頓了下。「你真的因為你臉上的傷而自卑,認為自己該受別人輕視嗎?」
「你……你不會明白的。」她推開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沉溺了。
「我不明白,你可以說給我听。」他讓她退開,但不讓她離開。
「公子,請你……放開奴婢,奴婢必須回去了。」
她掙月兌不開他的手。
「那你答應,以後不再避著我?」東方情不喜歡她避他如蛇蠍的模樣。
「公子是貴客,不該和我這樣的奴婢糾纏不清。」她急了,說話也變尖銳。
他突兀地放開她。
「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點兒。傷口別下水。」
他別開身,淡淡地叮嚀道。
他沒有發怒,但她知道他生氣了。
「我……我……」她想解釋什麼,卻不知道能說什麼,最後,忍住快決的淚意毅然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間。
不可能……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咿呀一聲,門扉合上的同時,他也轉回身。
他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對她糾纏不休?
難道只因為,她的神情與眼神……和「她」好像?
***
听說,因為他在南山救了小姐,所以被小姐請回堡里做客。
听說,小姐對他非常禮遇,看起來,這位救美英雄是打動美人的芳心了。
听說……听說……
她一直待在廚房與後院做打掃工作,什麼都只能听說;她沒再到前院去、沒再遇見他,他也不曾來找她。
這樣也好,但——
他是「他」,難道他一點都不知道柯渡飛做過什麼嗎?如果知道,他怎麼還能平心靜氣地留在這里跟柯家父女談笑風生?
但如果不知道……她是不是該告訴他?
可是,她能用什麼立場版訴他?她的話,他會信嗎?
「雲娘,今天的空心菜便宜,你要不要買回去?」
听見菜販的招呼聲,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市場,想起廚師的交代,她趕緊對菜販點點頭。
「要。大嬸,請你待會兒送五斤的空心菜到柯家堡。」她掏出菜錢。
「好。」大嬸收下錢。「待會兒我收攤後,立刻送過去。」
「謝謝。」
就這樣,她買好了廚師所交代的好幾種青菜與搭配的材料,最後,來到賣肉類的攤子。
「大叔,今天有山雞肉嗎?」
「有,要多少?」
「十只。麻煩你先拔完毛,再送到柯家堡。」
「這樣要加工錢哦。」大叔提醒。
「沒關系,張伯說,雞肉的錢請你直接跟他算。」
她說道。
「老張啊,好,我會送去,你放心吧。」賣雞的大叔爽快地答應。
「謝謝大叔。」最後,來到最愛找她麻煩的豬肉攤,這對夫妻在這市集上是有名的難纏,並且勢利得很。
「大叔大嬸,我……」
「不賣你。」沒等她把話講完,那個正在削皮的大嬸就直接回絕。
「這是張伯交代的,柯家堡……」她耐心地再說一次,結果又被打斷。
「那叫老張自己來買。」
「大嬸,你何必這麼為難我,我也只是奉命來買豬肉,如果你不想看見我,我說完立刻走就是。」
「豬大嬸,你就別為難雲娘了,她也只是奉命出來買東西而已,不然,你把她要買的豬肉拿給我,我替你送。」好心的雞大叔幫忙講話。
「我們家的豬肉,就是不賣她。」豬大嬸就是看她不顧眼。人長那麼丑,還叫「雲娘」那麼好听的名字;她好歹也算是豬肉攤上一枝花,偏偏她老公就愛叫她「黃臉婆」,哼!
「那就別賣了。」一道冷淡的嗓音忽然切入,她一回頭,就發現他已經牽住她的手。「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買。」
他就這麼公然地牽著她的手,走出那個市集。
等她回過神,他們已經將那群目瞪口呆的大叔大嬸拋在身後。
「你、你怎麼會在這里?!」她差點大叫出聲,她太驚訝了。
他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
「我跟著你來的。」從她由後門出堡開始,他就一直跟著她
三天沒看見她,他卻由廚房的張伯那里知道一些她的事。例如,她剛來堡里不久,只比他早四天;例如,她能留在堡里打雜,是因為張伯的好心,但是堡主和小姐都嚴格命令她不能到前院;例如,她無依無靠,她叫「雲娘」……
她皺了下眉。「你不該跟著我,還有,你害我沒有買到豬肉,這樣今天廚房就沒有豬肉可以用了。」
「他們對你那麼不客氣,你何必再去買?’’
她微弱地笑了下。「這個市集離柯家堡最近,而這里只有這一攤豬肉販,我只能跟他們買。」
「是嗎?」他忽然笑了下,牽著她的手。「跟我來。」
「去哪里?」
「隔壁的市集。」
「不行,這樣來不及的。」那是中午就要用的材料,而這里到另一個市集,至少得要一個時辰,一來一回間,就過中午了。
「絕對來得及。」他自信地道,轉身抱她上了馬。
他將她放在身前,而他的手臂穿過她的腰側,控住馬韁後低問︰「你騎過馬嗎?」
「騎過。」她點頭。
「那坐穩,我們走了。駕!」他叱了聲,馬匹迅速往前跑去。
慌亂問,她差點因為馬匹快跑而滑了下去,幸虧他及時摟住她的腰。
「抱住我。」他望向她。
她回望著他,眸里閃著瑩瑩光采,那是就算她的臉上有傷疤,也掩不了的動人光采。然後,她閉上眼,听話地偎靠著他。
東方情松了口氣。
他有點擔心她會反對,然後堅持下馬,但幸好她沒有,而她在他懷里如此安適、又如此自然,那種契合,只在他生命中出現過一次。
但她不是「她」,還是……就是「她」?
他對她,真的愈來愈好奇了。
***
結果,他順利替她解決豬肉的問題,不到一個時辰,就從臨近的市集趕回來,正好來得及讓廚師煮菜。
為了往後她不必再受氣,他甚至自掏腰包,要那里的豬肉販每隔兩天送一次豬肉到柯家堡。有穩定的生意可做,那里的豬肉販很高興地答應了。
「累不累?」將馬安置好,他審視著她略微蒼白的臉孔。
「還好。」她避著他的眼神。
「用不著躲開我,」他語帶關懷,定住她的臉。
「我說過,你的容貌美丑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你……」她還來不及把話說出來,找了他一早上的柯無雙听到他回堡,立刻就趕來。
「東方公子,你去了哪里,無雙找了你一早上了。」發現東方情身邊還有別人,柯無雙立刻變了臉。「又是你,你竟敢纏著東方公子!」
「小姐,我……」
「不要臉!」柯無雙伸高手就是一巴掌,快的讓雲娘連閃都來不及,「東方公子是本小姐的客人,你居然敢纏著他,也不想想自已是什麼模樣。」高舉的手突然被抓住,讓她沒機會再打第二下。
「柯姑娘,她並沒有纏著我。」東方情不但拉住她的手,還把雲娘護在身後。
「東方公子,她只是個下人,你不必護著她。」
柯無雙抽回手,不滿地瞪著他。
「下人也是人,她沒有做錯事,就不該受到處罰。」東方情淡然回道,原本的溫柔已消失。
「你、你護著她?」柯無雙簡直不敢相信。她只不過是一個人見人怕的丑女人、只不過是柯家堡里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東方情為什麼這麼護著她?
東方情沒有理她,反而回頭望著雲娘臉上紅紅的指印。
「回房去用冷水敷著,待會兒我會去找你。」他低聲道,望著她的眼神里有著不舍。
「可是……」她擔心地望了下他身後。
「回房去,我不會有事的。」這回,他溫柔的語音里多了堅決。
雲娘咬了咬下唇,听話的轉身進去。
「你不準走!」柯無雙大叫,打算給那個膽敢跟她搶男人的丑女人一點教訓。
「柯姑娘,請自重。」,東方情攔住她。
「你!」她回頭瞪他。「東方公子,你是故意對她好,來羞辱我的嗎?」
「我何必這麼做?」他覺得好笑。
「那你為什麼對她那麼好?」柯無雙不滿地質 。她不相信,堂堂柯家堡的大小姐,會比不上一個小丑女!
「對一個人好,需要理由嗎?」他一臉似笑非笑。
「就像我在南山救了你,也不需要什麼理由。」
柯無雙一听,想到他那天救她的情況,本來有點消氣,可是下一秒,她立刻板起臉。
「你把我跟那個不要臉的丑女人相提並論?!」
「她不是什麼不要臉的丑女人,她是一名姑娘,與你一樣。」東方情不說還好,愈說柯無雙愈生氣。
「我是堂堂柯家堡的大小姐,她憑什麼跟我比?」她瞪著他。
「你只是比她幸運了點兒,她無依無靠,而你有個有權有勢的父親。」所以被縱容成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仗勢欺人。
柯無雙火大了。「東方情,你給本小姐說清楚,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淡然道,轉身進堡里,決定先去看看雲娘的臉有沒有大礙。
「你不準走!」柯無雙攔住他。「你別忘了你現在站在誰的土地上,你敢對本小姐這麼不敬?」
東方情神情一冷。「柯姑娘,別忘了是誰千請萬托的邀我來做客。如果柯姑娘不歡迎,只需要說一聲,東方情不會賴下不走。」
「你……我……」柯無雙被他嚴厲的神色嚇到了。「東方公子,我……」
「柯家堡不留客,東方情不會就無處可去。在今天晚膳之前,柯姑娘不會再見到在下,告辭。」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東方情!」柯無雙氣得直跺腳。.
可惡,都是那個不要臉的丑女人害的!
***
回到房里,雲娘摘下整天包住頭部的紗巾,站到鏡子前,拿起沾濕的毛巾熨貼向泛紅微熱的臉頰。
這是一張滿傷疤的臉,尋常人見了,不是厭惡地遠離她,至少也會驚嚇一跳、不敢直視;然而,他除了初見時眼神里閃過微訝,視她一如正常人。
甚至,比待正常人更加溫柔。為什麼?
她再也不是那個美若天仙、被封為第一美人的女子了,再也不是葉墨硯阿疼備至的未婚妻。雖然,他也不再是那個溫文儒雅的翩翩公子葉墨硯,而是一個冷淡的男人——東方情,但不論是溫雅或者冷淡,他俊雅沉穩的外表始終未變,能輕易就吸引任何女子的芳心……
身後的門扉被打開,東方情不避諱地走進來,到她身後。
「痛嗎?」他接過濕毛巾,端詳著她臉上的紅印。
此刻是大白天,她更是拿掉了面紗,丑陋的面貌清晰可見,然而他沒有退縮,反而更小心地替她冷敷,惟恐弄疼了她。
「不痛了。」她恍然回神,推開他的手。
「很抱歉,害你挨了打。」他始終沒來得及讓她免于傷害。
「沒關系。」比起前幾次,今天挨的巴掌不算重。
確定紅印漸漸消退了,東方情拉著她到桌邊坐下。
「我要走了。」
「你要走?!」她立刻抬起頭。
「這里不屬于我,也不是我想久待的地方。」東方情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雲娘,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跟你一起走?!」她又嚇到。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個可以待的地方,我能安排一個比這里更好的地方讓你待,卻不會受到任何錯待,也沒有人會任意欺負你。雲娘,跟我一起走,好嗎?」東方情輕道。
「可、可是……」她搖搖頭,有點慌亂,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我們才見過幾次面,你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對你好,一定要有理由嗎?」他淡淡笑了,狀似苦惱。「一定要想出理由,你才肯跟我離開這里嗎?」
「我……」她一時語塞,又覺得他的口氣怪怪的。「你總不會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吧?」
「那麼,我不希望你平白受欺負,就因為你臉上的傷。」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輕踫了下她的臉,表情里有著不容錯認的關心與擔憂。
她幾乎要溺斃在他溫柔的眼神里,十年來的日日夜夜,能令她想念不忘的,永遠只有記憶中,他的溫柔與關懷。
望著他,望著望著;她眼眶開始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