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凰國北方邊境,冷風呼呼地吹著。
「公主,您還是到城下的將軍府里休息一會兒,如果他們到了,我一定立刻通知您。」邊境守將關心地勸著。
邊城是偏冷的,幾天前公主輕車簡從地由王宮來到邊城,幾天下來,她少食少言,原本就嬌小的身軀現今更是縴細得不可思議,然而,由她身上散發出的尊貴氣息,卻絲毫未減半分。
「不用,這里很好。」她簡單說道,眼神仍放在遠方。
突然,遠方煙塵竄動,她微瞇了眼盯視著,一隊人馬在冷風中從北方荒原奔馳而來,準備進入邊城。
「是丞相大人!」邊境守將首先認出為首的人。
「開城門,除了守城的兵士,所有人穿上素衣,隨我迎接。」下完命令,她一身雪白,沉穩地步下城樓。
不一會兒,由丞相所帶領的人馬在城門前放慢速度,他下馬步行向前。
「臣晉聞人,參見公主。」丞相依禮拜見。
「免禮。」公主緩緩走向前,眼神望著後方兩具被人重重保護的棺木,小小的身子幾乎承受不住顫動。
她面無表情,酸楚涌進眼里,淚光閃爍,卻被她強力克制著不落下,直到手掌心踫上棺木,她雙膝緩緩脆下。
「父皇、母後,灩兒……來接你們了。」那年,她十二歲,身為女凰國的長公主,她沒有太多玩樂的時間,除了學習外,她還有四個妹妹要照顧。
原本趁著國家安定、太平無事,父王帶著母後喬裝成平民出游,卻沒想到在北方遭到沙漠民族的劫掠,不但所攜帶的財物全部被搶,連帶去的幾十隊人馬也全遭殺戮!
這個消息一傳回宮中,震驚了所有人,丞相立刻請命前來查證,若真是王上與王後……他將迎接王上與王後……回國。
現在,證實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父王與母後,就躺在棺木里,永遠不會再醒來。
「公主,請節哀,王室與朝野都需要妳,請千萬保重。」王上與王後一逝,她便是王位的繼承人,女凰國已不容許再出任何意外。
邊境守將府里駕起靈堂,簡單而隆重,除了長公主,丞相與將軍等一干人員皆身穿素衣跪守在靈堂一角,注視著燃燒冥金的公主。
鮑主……也不過是個孩子,遭遇父母之喪,卻如此沉靜,不哭也不鬧,丞相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公主性情內斂沉穩,日後必是國家之福;憂的是公主這麼沉靜,一味將哀傷往心里藏,並不是件好事。
「你們都去休息吧!懊做什麼事,就去做什麼事,不必留在這里。」終于,公主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公主,請讓我們留下。」眾人一致地開口。
「不用了,你們下去吧。」
「公主……」眾人還想說什麼,卻被她抬手阻擋。
「邊防何等重要,不容許出一點差錯,張將軍應當曉得。」話說的邊境守將立刻無言以對。
「臣……不會松懈邊防,但懇請公主讓臣留下,為王上與王後盡最後一點心意。」張將軍這麼說。
鮑主沉凝了會兒。「也罷,你就留下,其它人離開吧!」
「公主,我也留下。」丞相也將所有隨從遣去休息,偌大的靈堂里只剩下他們三人。
君灩燃完冥金,抬頭望著父母的靈位,輕聲問道︰
「丞相,知道殺害父王和母後的人是誰嗎?」
「據臣調查,應是沙漠十六族中的克利一族所為。」在接回王上與王後遺體的同時,丞相作了調查。
北方的沙漠之地一直是個混亂的地方,各族林立,長久以來並沒有出現任何足以統治沙漠之國的人,各國對這種情況是樂見的,因為沙漠族人個性剽悍,如果統一,國勢將有可能凌駕各國。
而現今這樣的狀態,只有幾支比較突出的民族動向引人注目,克利一族便是其中之一。
「原因?」
「克利一族似乎不知道王上與王後的身分,所以……應是純粹為搶奪財物而殺人。」丞相頓了頓,遲疑地道︰「傳聞克利一族殘忍而粗暴,在十六族中具有相當的勢力,而克利族長喜好,從不放過美麗的女子……」丞相話只說到此,但在場的張將軍與公主都已心中有數。
沙漠國境是個以武力說明一切的地方,女凰國的隨從不足以應付克利一族,一旦被擒,其中的女子會受到什麼樣的遭遇,不言而明……君灩閉上眼。
沒想到一趟單純的出游,會引出這樣的事端,父王……母後……
「可惡的克利一族!」張將軍忍不住悲憤的情緒,單膝跪地。「請公主準許末將帶兵為王上與王後雪仇!」
「張將軍!」丞相一驚。
「將軍,請以守城為重,父王與母後驟然殯天,國內民心必定一片混亂、朝中也可能人心惶惶。明天,丞相與本宮將會護送父王與母後回皇陵,雪仇之事,以後再議。」她淡淡回道。
「可是……」
「張將軍。」丞相對他搖搖頭,示意他別再多說。
很難相信,這樣的見解會出自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女子口中,連有女凰國第一謀才之稱、最年輕的丞相晉聞人,都要甘拜下風。
能暫抑私怨,以國家為重,不讓悲傷蒙蓋了清明的理智,君灩,深具一國之君的風範!
她不再開口,丞相與張將軍也靜靜守在一旁,晉聞人由此刻起下定決心,將傾全力輔佐長公主繼位,絕無貳心。
清晨,天際將明未明,君灩單獨步上城牆。
「參見公主。」城牆上的守兵慌忙拜見。
她只簡單點點頭,越過守兵,從牆垣的低凹處望向北方。
「克利一族——」她低語。「總有一天,你們會為殺害了父王與母後付出代價。」
「『總有一天』,是相當渺茫且充滿不確定的四個字。」
君灩警覺地轉過頭,只見一名男子端坐城牆之上,一腿屈起,一手屈放膝上,昂藏的身軀被飄揚的黑色披風掩住,唇上叼著一根草枝,背光的臉龐讓人看不真切,但一身狂放不羈的氣息卻展露無遺。
「你是誰?」她凝眸注視,注意到披風上繡著的圖樣。
好特別的圖樣!像是一種……圖騰。這代表他的來歷嗎?
「原來,棺木里的人是女凰國的王上和王後,難怪需要那麼多人護送,邊城又這麼慎重其事。」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但是簡單的幾句話,卻透露出他對邊城的了解。
君灩眉頭微蹙。「你究竟是誰?」
「妳的邊防太松散,我想拿下邊城,易如反掌。」他徑自道。
「你想拿下邊城,不如讓本宮先命人拿下你。」君灩神情凝肅,出口叫喚城上的駐兵,然而兵士們卻一動也不動。
「不必費事了,他們都被我點了穴,三個時辰內,不會動也不會說話。」
「你——」她警覺地退後一步。
「不必怕。」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閑適自在地道︰「如果我想傷害妳,妳連察覺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是出口喚人了。」
君灩鳳眸微瞇,仍然盯著他。
「你想做什麼?」
「妳想替妳父王和母後報仇嗎?」他不答反問。
「又如何?」他的洞悉,讓她更加警戒。
「我可以替妳做到。」他笑了笑,彷佛那只是一件極簡單的事。
在沙漠十六族中,克利一族的勢力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在前五大族之內,想殺克利族長絕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竟然說得這般簡簡單單?
「妳不相信?」她的反應盡入他眼底。
「你究竟是誰?」悄悄地,她又退了一步。
「別再退了,無論妳退多遠,信不信只要我想捉妳,妳就逃不掉?」他不經意地道。
他的話,反而讓她挺直了脊背。
「你潛進我國邊城,有什麼目的?」她冷凝了表情。
「本來是想佔領這座邊城,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的語氣還是很輕松,把佔領邊城說得像是吃頓飯、喝口酒那般容易!
「你一個人?」單槍匹馬?
「只是小小一座邊城,不需要大費周章。」他笑了笑。
「城下有幾千兵馬,你真以為單憑你一個人就能抵抗?」他簡直是狂妄!
「有幾千兵馬又如何?沒有足夠的訓練,即是一群受人組織的散沙,在我眼里起不了任何作用。」
「你……」
「我能站在這里,就是最好的證明。」
君灩咬住下唇。
他說的沒錯。他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城牆,無聲無息便制伏了所有城牆上的守兵,憑這樣的本事,只怕連張將軍也不是對手,要一個人拿下邊城,並非不可能。
她冷靜下來,問道︰「你為什麼想攻下邊城?」
「女凰國物資豐饒,再加上國處要地,有哪個人不想要?」
「那又為什麼改變主意?」
「因為妳。」
「我?」
「我放過女凰國,是因為妳。」他注視著她。
「放過女凰國?」好大的口氣。
「小東西,別懷疑我的能力,因為妳付不起懷疑的代價。」她語氣中的懷疑令他覺得新鮮又有趣,忍不住朗聲大笑。
他忽然親昵的語氣,讓她心頭一震,嬌斥想也不想便出口——
「放肆!」
她的嬌斥,引來他更放肆的舉動,君灩只感覺到眼前一花,一眨眼,他已再度坐回城牆上,而且……還將她抱在懷里?
「你放肆!」她驚得要推開他,跳出他懷抱。
「再動,妳掉下去會發生什麼後果,我可不理。」他輕松轉了個方向,面向城牆外的北方。這時,他要是手一松,她肯定摔得面目全非。
「你……」面對十余丈的高度,她再也端不起凝肅的表情,不自覺緊揪住他的衣襟,緊緊依著他。
「這才乖。」他很滿意。
「放……放我下去。」她閉上眼,再不敢看下面。
「別掙扎,我保證妳安全無虞。」他低聲道。
她半咬唇瓣,倔著小臉,不再搭理他。
他低首端詳她。
如畫眉宇、俏挺鼻尖、嬌女敕櫻唇,組合在一張粉女敕無瑕的臉蛋上,即使緊閉著鳳眸,依然不減絲毫美麗。她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然而,卻不難斷定,日後必定會是個足以傾城的美麗女子。
而她的特別,不是單純在于她的美,而在于她罕見的冷靜、自律。貴為一國公主,即使小小年紀,她也已有王者之風!
女凰國在她的領導之下,會是何種模樣?
「我可以替妳滅了克利一族,不費妳一兵一卒,但,妳能夠提供什麼作為代價?」他忽然問。
「不必你——」
他一手點住她的唇,搖搖頭。
「以目前女凰國的國力,想要對克利一族開戰,絕對沒有勝利的可能,這點妳應該清楚。」
的確如此。她閉唇不語。
「妳不想報父母之仇嗎?」
她遲疑了下,移開他的手。「與你無關。」
好冷漠的口吻哪!惹來他又一陣朗笑。
「小東西,別逞強,我決定要做的事,向來都會做到,想得到的東西,也從來不會得不到。」他狂妄地道。「你究竟是誰?目的是什麼?何不一次說明?」她討厭他這樣拐來拐去地說話。
「小東西,這就叫談判的藝術。」他淡揚唇角。「教妳一件事,在與人周旋的時候,絕對不要顯出急切的模樣,否則妳永遠都會落入別人的算計中。」她夠冷靜,但還不夠沉穩,想跟各國的老狐狸打交道,還得再練練火候。
她沉思著他說的話。
「我說過,原本我想佔領邊城,但看到妳,我改變了主意。」晨間的北風吹來,他揚起披風,半裹住她,不讓她受冷意侵襲。
這人……在關心她嗎?君灩心頭微微一動,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冷然。
他望著她凝肅的小臉,「我可以不打女凰國的主意,也可以為妳滅去克利一族,但是——代價是妳!」
「我?」她驚圓了眼。
「我可以滅了克利一族之後再來接妳,也可以現在就擄妳上路,妳要選哪一種呢?」彷佛知道她的拒絕,他壞壞地笑了。
君灩一窒。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管如何,他都要她,至于是白白讓他擄走,還是用她自己來交換報仇,就由她自己選。
堂堂女凰國的長公主,居然在自己的國境里被人威脅!
「考慮好了嗎?」
「你要帶我走,因為我是女凰國的公主?」她即將繼位成為女王,得到她,無疑也是得到女凰國。
他再度大笑。
「小東西,如果我要的是女凰國,我會直接攻打,惹上各國的聯合軍隊也許是件很值得挑戰的事。」她的心思,他一眼了然。「在我眼里,妳就是妳,我不需要藉由女人來得到權勢名位。」他不屑。
這個人……夠狂!
她深吸口氣,沒有時間讓她細想,她已作好決定。
「你真能滅掉克利一族?」
「能。」毫不遲疑。
「那麼,在你滅掉克利一族的那一天,讓我知道。」君灩望著他。「我可以跟你走,但要在十年後。」
「哦?」
「我是女凰國的王位繼承者,而且,還有四個年幼的妹妹要照顧,短期內不能離開。」
「妳認為妳能跟我談條件?」別忘了,她的小命現在是操在他手上耶!
「是你給我選擇權的,如果你不能遵守條件,就不該讓我選擇。」她凜著小臉,像在挑釁他。
意外地,他又笑了。
「很好,妳學得很快。」懂得用他的話來反制他,即使身處劣勢,也沒露出一絲畏怯。
「那麼,你的決定?」雙手攀在他肩上,她平視著他。
「可以,就十年。」他點頭,然後抱著她轉了個方向。「看!」
晨曦漸明,一抹秋陽自遠程天際逐漸射出光線,光燦眩花了她的眼。
日出,是代表無限的希望與光明,在這一刻,她忽然不再感傷,只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做之事。
這個狂人,雖然放肆,卻用他獨特的方法,不知不覺減去了她心中的哀傷……
再回神,他將一面白鐵掛上她頸間。
「在我來接妳之前,不許妳拿下它。」他在她耳邊低語。「半年內,妳會听到克利一族被滅的消息,十年後,我會來接妳。」執起她手背,放到唇邊一吻,他鷙猛的眼神對著她。
旋身躍落地,他將她放回原位。
「你究竟是誰?」她拉住他衣袖。
「北川孤星。」他蹲,她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他……年輕得不可思議,神態是極度狂放不羈的,彷如鑿刻出的面容融合了北方的豪邁與南方的俊逸。
「小東西,我期待十年後,與妳再見。」一笑,他躍身,由城牆上直降而落!
君灩低呼一聲,攀近城牆一看,他輕松落地,再縱身數個點落,黑色的人影已然消失在晨光中。
那之後,君灩連同丞相將父王與母後的遺體帶回皇陵安葬,君灩正式繼位,成為女凰國最年輕的女王。
半年後,北方沙漠之國傳出消息,克利一族被滅,川漠氏族異軍竄起,震驚整個沙漠之國。
而,川漠氏族的族長,名喚北川孤星。
十年後。
女凰國王宮的御書殿里,君灩與丞相晉聞人、武候戰不群正在商議年底與明年應完成的政事。
看完各地方的施政報告,君灩說道︰
「這幾年國內年年豐收,今年仍然維持賦稅不升,只請各地方按時收取,由丞相點收後再送入國庫;要注意,絕對不允許有地方暗中提高賦稅收取。」
「臣遵旨。」晉聞人回道。
「邊防的布置就請武候特別費心,絕不能松懈;另外,每年的征兵訓練也絕不可少。」這十年來,除了原有的兵士,君灩也特別執行民兵的訓練,養兵于民,必要時,女凰國上下皆可上戰場。
「臣遵旨。」武候戰不群答道。
再商議定一些細節後,未來一年的施政準則總算大致議定。
「那麼,施行的事項,就委托兩位多多辛苦了。」
「王上言重了,這是臣等該為之事,稱不上辛苦。」晉聞人與戰不群同聲回道。
「若不是有你們大力輔助,女凰國不會這麼快安定,你們是女凰國文武兩大重臣,這十年來真是辛苦你們了,君灩代女凰國上下,多謝兩位。」
「王上言重,臣惶恐。」晉聞人與戰不群兩人再度同聲答道。
「未來,仍是要多多倚仗兩位。君灩在此先拜托了。」放下君王身段,君灩誠心說道。
「臣等自當恪盡全力。」兩人再道。
晉聞人有些疑心,王上的語氣……似是告別?
「夜深了,今天就議事到此,兩位都先回去休息吧。」
「臣告退。」兩人行禮,退出殿外。
整理完全部奏折,君灩步回寢宮,身後帶刀侍衛連城緊跟著。已是一更天,王宮內外一片安靜,各宮殿熄燈休息,只留宮廷侍衛繼續巡邏。
「連城,若有一天我不在,我要你繼續保護王宮安全,你做得到嗎?」自她登基,連城就一直是她的隨身護衛,他也是王宮禁軍統領。
「臣請願隨侍王上左右。」不當官也無所謂,只要能保護她……
「若我不需要保護呢?」她淡淡說道。
「臣只願追隨王上,是護衛、是侍從都無妨。」他只認定忠于她,只願長隨她左右。
停步宮殿門口。「連城,你有一身好本領,莫要浪費了。」他應當忠于國家、護衛國家,而非僅忠于她一人。
點到為止,她步入寢宮,將侍衛留在宮門外。
「都退下吧。」回到內室,君灩摒退眾宮人,才換下一身女王宮裝,僅著單衣的她卻突然察覺異樣,迅速回過身。
一抹黑色人影正站在窗口,身後披風飄動。
君灩圓睜著眼,將外衣抱在胸前。
他卻是緩步而來,到她面前,解下披風,包住她身體。
「你……」才剛開口,柳腰冷不防被人摟住,貼進一堵胸懷。
「這個,不需要了。」自她頸間勾出那面白鐵,低首咬斷系線的同時,氣息也拂上她襟口的肌膚,惹得她呼息一窒。
白鐵,是他的標志,戴在她身上,標示她為他所有,但此刻已不再需要,因為她的身邊,將有他在,不必再有任何標明。
系線一斷,那面白鐵隨著他手一揚,飄落到她的寢床上,然後她整個人被他抱起,躍出寢宮。
「不——」她才開口想推拒他過分親昵的舉動,頸間忽地一陣酸麻,她失去所有知覺,任由他就這麼抱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