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瞧瞧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上院是你能來的地兒嗎?不要臉的東西!」
嬌聲怒斥之後,另一道清脆女音接著嘲弄道——
「繯姊姊,跟她認真做甚?她本就沒臉沒皮,本就不是個‘東西’,呵呵,她就是一只鬼女圭女圭呀。」
幾道年輕嬌脆的聲音此起彼落附和——
「沒錯沒錯,真是只鬼女圭女圭!誰長得像她這鬼模樣?臉白得跟紙似的,披頭散發像瘋婆子,還好意思說是咱們京畿顧家人!」
「鬼女圭女圭不要臉!」
「滾啊!哪兒來哪兒去,滾回去你的西澤巫苗!」
京畿顧府——這座當年由天南朝南天稱帝的太祖皇帝御賜的一品軍侯府,隨顧家老侯爺以及子弟們在軍務與戰場上的奮進,而今顧老侯爺致仕,手中兵權盡卸,朝廷竟再加封一個超品「盛國公」名餃,國公之餃雖無實權,但足顯皇朝恩澤。
在一品軍侯府改作國公府並開宴慶賀的這一日,聖上更遣來自己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九王爺烈親王前來宣旨嘉禮,真真給足顧家臉面。
辦妥皇差,烈親王表面上未多逗留,卻是避開主人家與眾多賓客耳目,溜至這座大宅第的園內,瞧瞧所謂的絕妙之景。
據京畿傳聞,如今改稱為「盛國公府」的顧家宅第私藏著一處被譽為「三潭映月、虛實妙絕」的佳景。
是該看看。
而「月影獨賞」便如「茗茶獨品」,講究的都是一個「神」字。
石峰與假山層層堆疊,甚隱密的高處建起一座小亭,是俯瞰觀景的佳點,一身黑緞銀絲繡的正規朝服、頭戴親王珠冠的年輕男子一袖負于身後,另一手捻著一片葉子在指間隨意把玩。
面對當前景致,男子已在小亭中靜佇好半晌。
幾個小泵娘家不知因著何事,突然避到園子里鬧起,聲音清楚傳來。
他隱在甚高的暗處,身形不動,神態幽然,原把底下吵嚷當作亂風過耳,與他無關,是直到「西澤巫苗」一詞落進耳中,他頭才循聲一側。
這一調轉,驟然間被月華瓖出了他半邊面龐,玉面如霜、孤高俊逸,僅僅憑這半邊容形,已然能抵任何絕妙之景。
此際居高臨下又處于隱密之處,他能輕易看清石峰假山底下之事。
隨意听個七七八八,也能猜出下方是何景象。
然,能令他眉峰微動的是那名被六、七個小泵娘家「圍剿」的人兒,竟是那樣縴細的小小家伙。
值得玩味的是,小小家伙身板確實過分瘦小,但不弱。
氣勢半點不弱。
不僅不弱,還蠻橫強悍得很。
就听幾個小泵娘一陣驚呼透急喘,紛紛往後退開一大步,顫聲道——
「絲雪霖你想干什麼?說你是鬼女圭女圭不服嗎?你、你瞪什麼瞪?!」
縴瘦的小家伙原本蹲著,原以為是被誰推倒才匍匐不起,此時她猛地起身,才見她懷里摟著一坨毛茸茸小物——是一只黑貓。
四足與尾巴毫無生氣地垂下,像死透了似。
「是誰?」覆額的發絲太長,幾乎掩去小家伙的上半張臉容,教人看不清眉眸,但那嗓音冷幽帶寒,問得一干小斌女們脊柱發顫。「誰把黑子弄成這樣?」
她注視她們幾個,年歲和身長看起來明明較對方眾人都小,質問的姿態倒似上位對下位的模樣,沉靜睥睨著,就等著犯錯的人低頭。
這一干小斌女,芳齡約莫介于十二至十四歲間,個個都是雙親捧在掌心里養大的明珠,要她們乖乖認錯不啻是緣木求魚,此時還是眾人對付她一個,仗著人多勢眾,有誰鼓勇便嗆回去——
「什、什麼黑子白子的,下棋啊?鬼才曉得你說什麼!抱著一只死貓不放,沒頭沒腦就沖到上院來,你魔魘了嗎?都不知演的是哪出?」
較膽小的小泵娘被瞪得心驚,不禁拉拉姊妹們的手,低聲道——
「走了啦,別理會她,前頭正熱鬧著呢,她、她再敢往前頭來,幾位嬤嬤和僕婢會幫忙擋著的,要不還可以吩咐府里護院,擋著別讓她過來。」略頓,瞧向年歲最長的那一位姊妹,語透哀求。「繯姊姊,咱們別理她,走了吧好不好?今兒個爺爺和各位叔伯們都那樣歡喜,府里的人都開心著呢,做甚讓她攪了興致?別理會她了好不?那黑貓……欣兒瞧著害怕啊……」更令她害怕的,其實是摟著死貓不放的人。
「有什麼好怕?」身為眾小泵娘之首的顧玉繯甩開小姊妹伸來拉她的手,她不僅是顧家長房的嫡女,更是盛國公最喜愛的嫡長孫女,豈能在這一場對峙中不戰而逃?若在眾家小姊妹面前失了臉面,往後誰還願听她差遣、奉她在上?
為彰顯氣勢,顧玉繯往前踏出一步,沖著抱貓尸的小泵娘揚眉道——
「是咱們弄出來的又怎樣?不是的話又怎樣?反正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兒,只要出張嘴跟底下人吩咐幾句,自然能把礙眼的東西除去,何況這只黑貓三天兩頭鬧得灶房不安寧,不是叼走水缸里的活魚就是弄翻醬料,根本是人人除之而後快,它被弄死,額手稱慶的人多了去,物傷其類的也僅有你。」哼笑。「死貓配鬼娃,你倆可真是絕配不是?」
底氣恢復,小斌女們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顏,豈料小小家伙也緩緩勾唇。
那張額發過長的雪臉咧開那麼明顯的一道笑弧,露出的素齒很有森森然的氣味,令眾女驀然俱愣,便听她慢悠悠道——
「黑子的確是死貓一頭了沒錯,可承你之言,我跟它也確實挺合拍,合拍到它即便死了都舍不得死透,說到底是舍不下我啊,只好還魂。」
彼玉繯微微擰眉。「你……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懂嗎?」小家伙發出怪笑,不住地輕揉懷里的貓尸。「黑子跟我說,就剛剛,它在我耳邊低聲說了,說它舍不得我,還說它即便死,也要把那些欺凌它、整弄它的人拖著一塊兒死,那才甘心啊……」說著,她忽地雙臂打直,把貓尸直直送到顧玉繯面前。「瞧!它來找你了!」
說時遲、那時快,黑貓喉中竟滾出淒厲嗄叫,身子朝前一撲!
詐尸啊!
黑影來得太快,伴隨可怖的駭然貓吼,顧玉繯驚得只知瞠圓麗眸,兩手不及擋、身子不及退,黑貓撲到她頭臉上,利爪唰唰兩下,她女敕腴臉蛋已然遭殃。
登時亂作一團。
詐尸的貓蟄伏太久、恨意沖天似,對付了一個還不痛快,立時朝第二、第三個目標物撲過去,連咬帶扒又帶抓的,整得一干小斌女昏的昏、倒的倒,逃跑的還邊跑邊爬邊跌倒,尖叫伴哭聲著實熱鬧。
被遣開在不遠處廊下等候的婢子和嬤嬤們聞聲趕緊跑來,見小主子們驚得花容失色,再瞥見一府上下最為寶貝的嫡長孫女顧玉繯被劃花的臉蛋,幾個小婢子也跟著腿軟,嬤嬤們同樣嚇得不輕。
但,要抓住行凶的禍首才行啊!
結果為了揪住那只飛天跳竄的黑貓,僕婢們撲來撲去又撞作一起,還把兩、三個昏倒在地上的小主子們給壓狠了。
黑貓最終跳離那團混亂,輕靈影子拉出一道漂亮長弧,躍到屋檐上。
它回首俯瞰,貓眼閃動碧油油的詭光,小身子瞬息消失不見,如融進夜中。
「雪霖小姐——」一名嬤嬤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她稱呼那個從頭到尾站在一旁看「熱鬧」看得樂呵呵的小家伙為「小姐」,口氣卻惡狠狠,目光想把人瞪穿。「你知道……這事不會就這麼了的,你、你知道的……」
「是那只貓死不瞑目,所以尋仇來了。」小泵娘兩手盤胸,冷笑。「我當然知道,這事想了,還得問問那只黑貓願不願意。」恐嚇的語氣令眾人心底又是一陣發毛。
「福嬤嬤別跟她扯,都什麼時候了,顧著小主子們要緊啊!」
「是啊是啊,別說了,要說就去夫人跟前說,有她好看!」
不一會兒,園子里的人全撤光,僕婢們護著哭得梨花帶雨且嚇得渾身直顫的小主子,有喊著請大夫過府的,有急急忙忙趕去主母面前報知的……總之,全走掉了,只剩下小家伙一個。
她冷眼看著,不發一語,待眼前靜下,她忽而轉身往園內鑽。
她步伐迅速無半點遲疑,方向明確,溜進一叢造景用的瀟湘竹後,不復再見。
打算逃嗎?想尋個地方避禍?抑或……還留後手?
「縹青。」觀景小亭內,靜靜觀之的年輕男子才掀唇,一道勁裝配劍的黑影已從暗處現身,恭敬立于男子身後。
南明烈將目光投向那片眾人所稱贊的佳景,淡淡笑嘆——
「百聞不如一見,這一見……欸,可惜了。園中三潭已經改造,雖匠心獨具卻少了自然野韻,可惜了這樣好的金秋皎月。」
「是。」身為暗衛的男子沒有任何異議。
身為主子的男子嘴角勾起。「卻幸得一場好戲。」
「是。」
南明烈的視線再次調往那處瀟湘竹叢,目中之色是僅有自己才知的沉吟,語氣更淡地道——
「去查個清楚。」
「是。」毋須主子多交代,暗衛身影倏地一閃,無聲無息潛進夜中。
獨佇在小亭里的俊頎身影終于有所動靜。
南明烈徐緩踏下石階,丟開手中把玩的葉子,一手仍閑適負于身後,朝那處正隨風微微鳴動的竹叢步去。
竹叢後面是一條蜿蜒小徑,兩旁花木扶疏、石峰錯落。
若在白日經過,或者頗有景隨步移的氛圍,然此時夜中,無一盞燈火傍身,夜風送來,不住晃動的花木影子都有些鬼影幢幢的氣味了。
就在無數陰影交疊的圍牆角落,碧油油的一雙貓眼無辜眨動。
「黑子!」小家伙壓低的喚聲透出歡喜,三步並兩步沖過去。
她跪坐在地,黑貓頂著毛茸茸的腦袋瓜蹭了過來,「喵嗚——喵嗚——」的叫聲軟綿綿滿是依戀,與一刻鐘前那詐尸發狂的樣子完全是天差地別。
「誰讓你那麼饞嘴?貪吃鬼啊你,給什麼吃什麼,生冷不忌的,瞧,吃出事來了吧。」搔著黑貓鼓鼓的頰面和窄額,她叨念不停。「那些人見你成天往灶房里鑽,那麼多雙眼楮盯著呢,設個陷阱逮你還不簡單?還以為自個兒當真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嗎?笨蛋!」
「喵嗚……」可憐兮兮。
「裝可憐也沒用。」她輕拉貓耳。
「喵嗚……」
裝可憐還是很有用的,何況不是裝出來,是真的惹人心憐,于是心就軟了,她沉默下來,秀指仍溫柔順著貓兒的毛,好半晌才低聲道——
「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錯,是你跟我要好了,那些人見有機可乘,才會拿你出氣,任憑你有九條命也不夠使的,不能怪你……是我不好,拖累你,才讓你這樣遭罪……那些人就想要我難受而已,我、我不想讓她們得逞的,但……呼……真的很難受啊……黑子……黑子……還是……不能陪我了嗎?」喚聲更加低幽,細小手臂收攏,把黑貓摟近頰面慢慢輕蹭,風里忽而蕩開一股腥臭血氣,貓兒的喵喵叫聲變得好輕弱。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慢趕到,太慢啊……要是早些得知,要是我腳程再練得好些、跑得快些,要是……
要是能把阿娘給的還魂丹早一刻讓你吞下,你會好的,會像吃壞肚子那樣痛一痛、吐一吐,把不好的東西吐出來就會好的,那是‘西澤巫苗’煉出的救命丹藥,阿娘留了三顆下來,能救命的,能、能……」略頓,想起什麼似,再啟唇,語調里鼻音甚濃——
「我把一顆硬塞給老杜伯伯吃,一顆喂你,阿娘說能救命的,可病入膏肓的老杜伯伯僅活過來三天,你卻連半天都不成嗎?原來啊……呵呵,原來僅是回魂,那是還魂丹,不是救命丹,不能救命的……老杜伯伯回魂的那三天,精氣神比什麼時候都好,拉著我交代了一大堆事,他也知自個兒是要走的,沒法子在陽間久待,所以才那樣叨叨絮絮個沒完,放不下我啊……」
令人作嘔的腥臭味越來越濃,仔細去尋,原來是黑貓的口鼻流出濃血。
血混著毒,貓兒被喂了劇毒,不只口鼻,七竅都滲出血絲。
「喵嗚……」勉強蹭動腦袋瓜,像也放心不下誰。
「沒事的,會沒事的,不要怕,會沒事的……」雖然弄得臉上、肩上都是血污,她依舊親親密密地摟住黑貓,不住低喃的話語像在寬慰這只陪伴她好些歲月的貓兒,又像安慰著自己。
「我帶你過去,去你喜歡的地方,那個我們都喜歡的地方。」
起身,她一手抱貓兒,憑著單臂和雙腿費了些勁兒才攀過牆圍,身姿雖不甚俐落,然以那樣小的年紀和過瘦的身板,能成功躍出高牆外已屬難得,瞧得出習過一些粗淺武藝,功底打得頗穩。
斑牆外有幾棵樹,有一片起伏溫柔的坡地,不遠處是一幕細竹林。
她走進那片黑壓壓的竹林,在幽暗中沿著地勢一直往上走,風穿過竹林如泣如訴般嗚咽,黑影不住搖曳,她不為所動,直走到坡稜上的一方所在。
突然間,景致乍開。
深陷竹林當中,此時細竹將她完全圍繞,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像自然地開了一小座天井,仰首去看,頭頂上的一塊寶藍穹蒼太美,尤其來了那一輪月,明光皎皎,清冷卻也溫潤,能勾引出無數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