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听您听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里。
樵夫背著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松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裊裊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里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臞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女圭女圭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干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著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郁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于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麼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嘆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麼小,等你長到爹這麼大,肯定做什麼都比爹強。」
女娃被哄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嘆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里總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遍心似箭啊遍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愣,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沉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嘆——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災斷除。翱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贊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
「爹……」女娃嗓聲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過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沒事,只是突然記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女敕頰。「是阿霖不識得的人啊,那人離咱們很遠很遠,不可能見著的人。」
也許那是「不可能見著的人」,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當她時不時纏著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說故事那般說給她听時,爹沒有閉口不提,讓她糾纏個三、五次,總能有一次得逞。
她後來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後來才知天南朝有一則流傳甚久的古老神諭,爹頭一回吟出時,她只覺跟念咒似,有听沒有懂,再經阿爹逐句釋義之後,才弄明白那四個字、四個字排成一串的話,說的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獸的本尊真靈,受神火守護,一旦這樣的人物現身出世,所有惡事皆被斷除,所有荒蕪都成沃土,這樣的人順應天命而生。
是說,怎麼爹當初說「不可能見著的人」,會來到自個兒面前?
絲雪霖從長長的昏睡中掀開眼睫,她覺得已很使勁張眸,但開的眼縫還是細細扁扁。
好一會兒才明白……是眼皮太腫。
而即使腫得不像樣,透過兩道細縫仍能覷見烈親王那張好看的臉。
「醒了?很好。」
那兩片好看的唇瓣動了動,入耳是從容略啞的嗓音,絲雪霖怔怔盯著,頸後已插進一袖將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彎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動,迅速吩咐著什麼,隨即一陣輕微騷動,她這時才察覺屋中除他之外還有好幾名僕婦和婢子。
婢子送上熱巾子,他接過來替她淨臉,手勁很輕,跟著又從另一名婢子手中接過碗,親自將那碗溫燙適合入喉的藥汁湊近她嘴邊。
她聞到好聞的氣味。
不是藥汁苦苦的氣味好聞,而是被環抱托住的感覺,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溫溫的,似乎是涼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飛絮與游絲,讓她很想抓住……她覺得自己陷進某種飄忽中,被催眠似,傻望著他,腦子還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張嘴由著他喂藥。
一樣咕嚕咕嚕把藥汁喝到見底,終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結、咧嘴吐舌。
小臉上的傷猶在,青青紫紫的顏色甚至更深,但表情變得生動豐富起來,較前兩日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好上太多。
「原來吞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每個人反應出來的狀態是不同的。」
喝完藥,絲雪霖正就著他手里的白瓷碗,含進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問,咕嚕了聲,把水直接吞進肚里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貓是猛暴般詐尸,你的那位什麼老杜伯伯則是‘細水長流’般多活了幾日交代後事,至于你……你是醒來不過半刻鐘,跟著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過兩日才醒。」見臂彎里的小家伙持續傻愣,他疑惑揚眉——
「該不會燒壞腦子,連自己發生何事都記不得?」
「才、才沒……」她硬蹭出聲音,沙啞得可以。「腦子才沒壞……」
她當然記得事情的前因後果,記得黑子和那片坡稜上的細竹林,記得自己被逮回顧家,記得被關在暗室里、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為爹娘來接走她了,可幾度昏沉中迷糊睜眼,看到的卻都是這張額間有火焰印記的男子臉龐。
小家伙回瞪他的模樣,彷佛在說「你才腦子壞掉」。
南明烈覺得自己腦子也許真有事,竟挺想大笑,這小家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開滿屋子的僕婦和婢子,將喝完藥、漱洗過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後繼續坐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你親爹是京畿顧家的嫡長子,顧家以軍功立威而發跡,漸漸受先皇賞識與重用,而後加官晉爵,賜一品軍侯之餃,當時你爹這位侯府世子爺當得實在瀟灑風流,顧老侯爺,也就是如今的盛國公,老人家喜讀的是兵法和戰術布局之策,世子爺卻文武皆有涉獵,他曾偷偷瞞著眾人進闈場鞍考,策論文章受當朝幾位大儒點評,均評他為狀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當年這個狀元郎非他莫屬。」嘴角淺淡一勾,瞳色卻轉幽邃——
「你既說你阿爹曾提過我,那麼可知我與他之間的交往?」
絲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腦袋瓜微微頷首。
「……爹說……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資過人、懷超世之才,三歲便啟蒙,老皇帝找來找去,想幫九皇子找一個穩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滿朝文武沒尋見一個,直到……直到瞧見我阿爹……爹說那是因為他年輕,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厲害呢……我爹還說……說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調著氣息,提到親人,她眸底又淺淺漫開濕氣。
提及故人,南明烈內心亦頗有感受,深吸口氣道——
「忘年小友嗎?」沉吟了會兒,語氣徐淡未變。「也是。當年我僅三歲,話都還說不純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與他相往甚是投機,于我而言,他是亦師亦友之人,確實是忘年之交。」一頓,語氣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卻未料及他會為情所獲,甘心為一名女子舍盡榮華。」
「我……我阿娘她……她是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溫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沒資格說話!沒資格……咳咳咳……呼……呼……」說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嗎?值得你爹那樣為她嗎?」他話中並無批判意味,僅平靜咀嚼她所說的。「你爹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絕了門當戶對的好婚事,那婚事還是老侯爺作主替他選的,雙方庚帖都已交換,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京畿百姓甚至開了賭盤對賭,就賭你爹最終擇誰……可無誰料想得到,最後他會選擇在老侯爺手中領受五十鞭家法,當作償還父母恩情,甘願被逐出家門,令京畿顧家的族譜上再無他的姓名。」
小家伙听得專注,眼角滾出淚珠,他下意識探指去揭,弄得指月復濕熱。
「你爹離開京畿時,本王恰似你這般年紀,當時著實難以明白他的決定,然,隨著年歲增長,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麼了?」她努力壓住哭音,听起來可憐兮兮又帶倔強。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貴為侯府世子爺、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動情,八成是不離不棄、不死不休的局,如他這樣的人,本就能為著心愛之人拋舍一切名利……你……怎麼了?!」
絲雪霖咧咧嘴,皺著鼻子,一下子又癟著嘴,眼楮拚命眨動。
終于有誰可以跟她說說親人的事。
她沒有怎麼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嗚哇啊啊啊——」沒被打斷的右手一抬,緊緊揪住他一只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連下好幾日,那天山洪暴漲,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嗚嗚嗚……爹要我們先撤,自個兒趕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給老杜伯伯,要伯伯帶我跟著其他人跑,嗚嗚嗚……就什麼都沒有了啊——」當日及時獲救的幾名巫苗族人告訴她,說是山洪又來第二波,她雙親最終消失在那滾滾洪流中。
遭眾人白眼欺負,她沒有哭,還斗志高昂得很。
亂棍打在身上,痛得五髒六腑快移位,她也沒掉一滴淚。
能令她很軟弱放聲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軟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動,看著邊哭邊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識想攀住什麼,又像挺習慣這般動作,曾時不時就鑽進誰懷里,這是被寵過、疼愛過的孩子才會有的舉止。
原也是雙親的掌上明珠,一朝頓失依怙,小小年紀著實吞了不少苦。
避開她的傷,他模模她哭得汗濕的額面。
傷痕累累的「小獸」半身伏在他膝上,臉埋在他腰月復間,直到哭聲漸漸轉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聲道——
「你所說的老杜伯伯是顧家的世僕,幾代人都為顧家做事,他是看著你爹長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邊,即便老侯爺斷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隨你爹走了。你雙親出事之後,他帶你返回京畿,老侯爺……嗯,如今得稱盛國公了,國公爺最終允你進府,想來這位老世僕費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讓縹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顆小腦袋瓜終于慢吞吞抬起,猶帶水氣的眸光一與他對上,立時蕩開,倔氣嚅著︰「誰稀罕什麼京畿顧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擔心他難受,我……我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
忽跟他又對上眼,一樣瞬間調開,南明烈挑眉了。
小家伙哭得亂七八糟的,現下才來不好意思嗎?
他裝作沒留意到她的別扭羞赧,動作卻略夸大地撫撫被抓得縐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略頓,語氣微沉。「你想不想學?」
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他干下的事——
抓縐人家的袖子、哭濕人家的錦袍,而且是沒臉沒皮地蹭進人家懷里……
絲雪霖此時使勁回想,都不知腦袋瓜哪兒開了洞?
欸,她又把他當成親人亂鬧一通了。
「絲雪霖——」
「啊?!」那突如其來一喚,喚得她心肝發顫,飄忽的雙眸終于乖乖定在他臉上,迎向他俯視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幾年,我從你爹身上可學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學?」
……爹的本事?爹教會他的……她胸口鼓動得厲害,瞬也不瞬望著男人有些莫測的神情,沒有多想,只啞啞問——
「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她看到年輕親王偏冷峻的面龐,露出一抹略顯張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