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哭?
她這招數只曉得拿來對付他,每每令他心志受到極大摧折。
暗暗嘆了口氣,他終是將她拉回懷里,大掌撫著她的背心輕拍了拍。
「師父……」她食髓知味般緊緊摟他的腰。
他沒應聲,鼻中嗅到女兒家獨有的馨香,心頭不禁震了震,模糊思忖——
孩子當真大了呀。
似乎……不好再如以往那般任由她親近摟抱……
兩個月後——
天南王朝的東海戰事終于迎來一場勝利。
戰事規模並不大,算是讓重新統整過的望衡軍小試身手,水陸兩軍完成一次極佳的配合,奇襲東黎國靠近天南朝沿海的一個水上城塞。
望衡地方的百姓因這場勝仗歡欣鼓舞,尤其是城內的富家員外和擁有城外莊園的鄉紳地主們,之前當真擔驚受怕,朝廷水陸兩軍頻出狀況,怎麼打怎麼敗,地方干脆自組民團,無奈敵不過那些模上岸的倭人凶殘剽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實管不了那些家產。
幸得遠在京畿的皇帝老爺夠機伶,知道得把當初一手帶出十二萬望衡軍的烈親王爺迅速調回來,而外貌斯文、清俊無端的親王一來就開鋤,砍了兩名將領的腦袋,還留著幾顆項上人頭沒砍,允那些人戴罪立功、將功補過,短短幾日便將軍紀重整而起。
勝了這樣一場,心中大石到底輕放不少,不歡快歡快怎成?
今晚,望衡的地方官員與富家老爺們設宴恭請烈親王大駕。
烈親王與民同歡,非常賞臉。
他卸下督軍輕甲和配劍,換上一襲月牙白華服,腰墜著一塊紅絲雲紋玉環,束發戴珠冠,儼然一副賦閑京畿話風流的模樣。
慶功宴席上可謂熱鬧滾滾,溜須拍馬的話說不盡、听不完,詞兒還不會重復那叫本事,而既有佳肴美酒在前,沒有美人相伴如何可以?
美之物人人愛,何況是美人?
但絲雪霖很不愛。
非常非常、十二萬分,不愛。
怕再繼續待著,她會怒火中燒到克制不住,屆時這擺滿吃食和美酒的雕花木桌真會遭她徒手掀翻,那大伙兒可就難看了。
擺宴的地方是城里某個員外老爺的大宅第,她起身從宴席上跑開,一直跑到園內一座人工湖邊才止步,靠在造景用的大石塊上喘息。
來到東海之境,她答應不離開師父,要老老實實跟著,今夜的宴請她自然也跟來當師父的貼身隨從,但師父他……他怎麼可以……
那群舞姬妖妖嬈嬈跳完舞,一個個往那些胖老爺身邊蹭也就算了,做什麼蹭過來師父身邊,一蹭還蹭來三個,她才稍稍傻住,人就被擠到旁邊去。
師父身邊豈容他人作亂?!
她穩住腳步才想沖過去將那三名舞姬擠開,卻見師父一身閑適姿態,根本不覺被冒犯,還……還挺享受似。
可惡!
到底誰可惡?是那群胖老爺可惡?抑或舞姬們可惡?還是師父最可惡?她一時間都搞不懂了,只曉得氣極怒極。
湖上突然襲來夜風,風里水氣甚重,涼得她面上一凜,背脊陡顫。
驀然間頓悟過來!
她笨啊!笨蛋笨蛋!怎麼可以把師父留在那里,自個兒卻沖出來?
看不慣就動手,一個個把人攆開,看師父有什麼好說的!
足下一旋,甫轉身,竟見那月牙白的高大身影也來到湖邊,離她僅五步之距。
南明烈神色溫和問︰「跑來這里想什麼?本王走近了都沒能察覺。」
絲雪霖鼓著兩頰,鼻翼微歙,唇瓣倔強抿成一直線。
「又鬧什麼脾氣?」他朝她再走近兩步。
「才沒鬧!」她跺了一腳。「鬧的是那個李知府和劉縣官,再加那幾個胖員外!」
她貼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頭,豁出去般低嚷——
「眼下不過小勝一仗就辦起什麼慶功宴,此役之所以得勝,最大關鍵在水上奇襲,我為攻,敵為守,咱們佔了主動與機動之利,但要是戰事反轉,變成敵人來攻,且大舉來攻,我軍該如何應變?水陸戰該怎麼打?怎麼將敵軍主力殲滅在海上,不令他們上岸四處竄進?要想真正平亂保境,這些事都得仔細斟酌,等到把東黎和倭人打退到海角天邊去,那時再來喝慶功酒才叫痛快!」現下她可是極度不痛快啊!
嚷完,她兀自氣呼呼撇開臉,沒捕捉到面前男子俊瞳中刷過的異彩。
那異樣輝芒充滿贊許,也帶著不自覺的驕傲,以某個壞脾氣的小泵娘為傲。
沒听到他說話,絲雪霖以為他不高興了,但……不對的事就是不對。
她固執不去看他,咬咬牙又道——
「李知府派人送來請帖,本以為師父不可能會來,不僅不賞光,還有可能藉機大肆敲打一番,讓他們那些人收斂收斂……豈知師父不但來了,還應酬得那樣開心,吃吃喝喝也都算了,還、還色令智昏……」
「說什麼呢?」南明烈嗓音略沉。
吧麼斥喝她?
阻著不讓她說,不是心虛是什麼?!
她越想越暴怒,「尊師重道」的玩意兒早拋到九霄雲外,沖口便出——
「師父原來是喜歡那樣的女子嗎?那些舞姬們……身材凹凸有致,行舉妖嬈多姿,一張臉蛋未語先笑,說起話來嬌如鶯啼,輕輕偎靠好似柔若無骨……師父喜歡她們是嗎?」
南明烈一楞,湖邊光線雖暗,借著皎皎月華和那幾盞為妝點夜色而高掛的燈籠火,他依然能清楚分辨她此時臉上的神態——
像被誰寒了心,既怒又怨的,眉眸間盡染失意。
他內心忽地興起一股異樣情懷,想逗逗她,也想憐惜她,又隱約明白她之所以這般失意,起因全在他,有些啼笑皆非,亦莫名感到歡快。
「本王是喜歡她們嗎?」他不答反問。
「那師父也沒有推開她們!」
「所以就是喜歡了?」他再問。
絲雪霖瞪他一眼,很快又瞥開,嘴角繃繃的,不肯答話。
南明烈朝她再步近,近到僅離小半臂之距,正欲輕拍她的腦袋瓜,她卻往旁邊跳開一大步,硬聲硬氣道——
「師父身上好臭。」
酒香混著淡淡脂粉味,其實並不難聞,但沾在師父衣袍上她就是大大不喜。
南明烈身形一頓,瞬間僵住。
被……嫌棄了?!
這是她來到他身邊之後,頭一回不肯讓他靠近。
明知道這丫頭是在跟他鬧脾氣,無須在意,他內心卻還是涌出薄怒。
想也未想,他出手如猛禽撲兔,一只月白錦袖橫過她顎下,將她箍進懷里。
「臭嗎?有多臭?你倒是給本王仔細聞聞。」
另一袖兜頭罩腦地蒙住她的頭臉,袖里大手還不斷揉她鼓起的女敕頰,更趁亂捏她鼻子、彈她額面,整得她嗚嗚亂呼,手忙腳亂欲躲躲不掉。
「師父——啊啊——」絲雪霖真火爆了,既然躲不過,只好奮起應戰。
她放棄自救,一張臉暫且任由男人荼毒,驀然間反過身抱他,細臂牢牢圈緊他的腰身,腦袋瓜終于尋到一個安全所在——他的胸懷。
她把臉死命埋進他懷里,讓他再難揉捏欺凌。
鑽進鼻間的是師父身上一貫的冷香,也確實混過一些其他氣味,她辨別著,腦中有些昏昏然,幾個舞姬偎靠他的畫面遂又浮現,她心頭擰起,忽而感到委屈。
「師父就是好臭,我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
嚷著不喜歡,卻死命抱緊,腦袋直抵著他胸膛摩挲。
南明烈荼毒不到她的臉,改而拍她後腦勺,見她亂蹭,干脆一把按住她的頭。
「再臭也拖著你。」
她突然用力呼吸吐納,非常用力,重重吸氣再沉沉吐息。腦袋被制住了,不打緊,她動起身子和四肢,盡可能粘著他用力蹭,使勁兒摩挲。
「你干什麼?」他身軀陡僵。
有什麼地方起變化,是他從未料到的,他臉色驟變,按住她的肩膀猛地推開。
「師父臭,我替師父吸吸吸再吐吐吐,把那些酒氣和胭脂香粉味全部吸走吐掉,再把殘留的氣味用力磨蹭掉,那些氣味分攤到我身上來,師父自然就不那麼臭了。」她說得頭頭是道,仍一臉執拗,眸眶也含著些水氣。
南明烈心緒起伏跌宕,听她如此一說,又被鬧得哭笑不得。
這丫頭當真是他人生至此最為折磨人的修行。
「師父,你別再進去吃那頓宴席了好不?那麼臭,都把這身衣衫燻壞了。」眼淚順頰滾落,她沒有費事去擦,就眨眼再眨眼,似拚命要在夜中看清楚他。
「該做的都做妥,成效也已產生,試問本王還進去干什麼?」冷聲兼瞪人。
「……啊?」她一臉迷惘。
「若非為著一個脾氣暴沖、突然跑掉的丫頭,本王又何須在此地逗留?」
「什、什麼?」她真的搞不懂了。
突然——
「爺,他們來了。」低沉男嗓在夜中蕩開。
絲雪霖被嚇了一大跳,她自是認得那說話之人,是暗衛縹青,卻不知對方一直潛伏在周遭。
但驚嚇歸驚嚇,她听到他的話了,那代表什麼?是誰來了?
南明烈安撫般輕扣她的腕,對半隱在暗中的暗衛道——
「來得正好。就等著他們。」
「師父?」絲雪霖腦中一轉,瞬間抓到什麼,頓悟出的想法隱隱成形。
南明烈朝她微勾唇角,順手又輕彈她額面一記。
「你能瞧出的態勢,當地方父母官的卻半點未察,是你天資過人、見微知著,抑或那些當官的只知享受,妄圖偏安一隅?你說,本王這把面刀還得砍多少顆腦袋,才能轉出一個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