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下) 第16章(2)

南明烈徐徐掀開長睫。

才幾日,他面色更壞,頰面略顯凹陷,原本的清俊玉面變得稜角分明,仿佛被鑿刀過分雕琢,輪廓峻厲深明。

是否在他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里,她正如這般的心境?

遍尋不著,懷疑不斷從心底冒出,幾將一顆心凌遲成碎片,卻仍要負隅頑抗,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沒有死,還活著,沒有獨留誰在世上一個,沒有令他悔不當初,悔得都想親手滅了自己。

「……屬下操控小翼的能耐不及小姐甚多,當時追過去已經太遲,小姐救下翼隊的幾個伙伴,沒能留意到那把長刀……屬下發暗器將擲刀的那名海寇打落海,趕去欲拉住小姐,那架小翼一翻覆就把人直接往海里深處帶,屬下入海去找了,卻是徒勞無功……」

「老漁夫們和翼隊里的老手皆說,海底急流所形成的漩渦會隨季節和時日有所變化,這時節正是時候,怕是小姐連人帶著小翼翻覆,一下子墜深了,被底端的急流吸卷過去,那力道十足,足能把那把嵌得甚深的倭刀拔起。」

听到兩名女暗衛來報,跪在他面前甘心領罰,南明烈頭一回發現自己可以毫無理智殺人,只為痛快泄恨。

以他如今的本事,忍耐成了最難得的事。

多想恣意揮袖,痛快要了兩名女暗衛的項上人頭——但,不成。

那丫頭倘若回來了,得知他殺掉她的兩名「姊妹淘」,不跟他瘋鬧才奇。

所以他可以為她,怒得想輕取人命,亦是為她,按捺瀕臨爆發的殺意。

自那日在西行的半道上調轉回頭,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一直爍亮,從隱隱泛亮到之後這兩天已明顯騰出火焰跳竄。

心緒的掌控能力愈益弱化,再這樣下去,許會完全超月兌控制,如那時在凌虛中見她被禁錮狎玩,克制不住地大爆發……

而屆時死傷之慘重,也許會比海寇突襲上岸更要嚴重。

頭極是沉重,腦仁兒一直鼓動作痛,他扶額忍耐,張眼卻見兩名女暗衛猶在面前。

她們並非像那日跪地領罰,而是靜佇著,頭恭敬垂下,仿佛等著他指示。

「爺,已經兩刻鐘過去了,是不是繼續在這片海域停留?」縹青見他終于張開雙眼,從容地出聲提醒。

南明烈驀地回過神,記起黛月和緋音因何杵在他面前。

他命她們二人將功贖罪,如今出海兩日,一隊共十來艘的大小斗鑒全跟了出來,翼隊沒受傷的好手亦都尾隨而行,眾人沿著海流的方向搜尋。

黛月和緋音是來稟報這一帶海域與沿岸仔細翻遍了亦無果,詢問他是否要挪到下一個地方。

他一閉目沉吟,神識浮動,思緒左突右沖,沒想竟已過去兩刻鐘。

「讓翼隊縮小範圍再留半日,其余往前頭挪移。」他嗓聲微啞。

「是。」兩名女暗衛悄悄吐出口氣,迅速退出船艙。

「爺先前趕路往東海來,後又連著兩日未交睫睡下……屬下以為不妥。」縹青恭敬垂首,難得在主子面前提出自身看法。

南明烈卻問︰「她那時亦如此吧?交睫亦難入睡。」

縹青頭垂得更低,一會兒才答︰「爺在壁崖山群遇難,小姐在那里守了半個月,直至確認您不在那片斷石殘塊底下……即使眾人皆認定爺已身亡,小姐卻知不是,之後訪了幾位能辨陰陽的高人,終于有一位老者願跟小姐走一趟壁崖山群,看出那個地方實有穢祟設陣,正想方設法欲得爺的下落,又不得不奉召入京,後來就發生在宮中被狙殺之事……」

「她既為本王守那麼多日,信我未死,本王何嘗不能為她堅守?」略頓。「自然,我亦信她猶活。」

縹青頭一點。

「是。當年亂棍毒打,小姐猶能死里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屬下亦信小姐會堅持至最後一刻。」

南明烈難得笑了。

「這話本王愛听。」

縹青絕非想逢迎拍馬,他內心確信如此,只是後頭尚有話不敢說……他信小姐不會輕言放棄,卻不知茫茫海路,在最後一刻未到前,他們能否及時尋獲她?

他恭敬應了聲,正要退到艟外,座船突然重重一晃,若非下盤練得夠扎實,肯定要被晃得人仰馬翻。

外頭隨即驚呼陣陣,叫囂備戰聲乍起。

莫不是遇上海寇了?

越過暗衛,南明烈倏地拉開艙門踏出。

內心怒火快要壓不住,想殺人,想把任何惹他不痛快的人事物全數摧毀——

所以海寇這時肯撞上門來著實太好!

他要盡量活捉他們每一個,要一個個慢慢凌遲,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至少……至少剮下千刀才能放。

他面上仍掛著嗜血微笑,甫站穩,船頭前方的海面猛地開破,一頭黑白分明的虎鯨窺浮地探出一顆大腦袋!

隨即它鑽進海面下,身軀彎出優美弧度,最後是巨大鯨尾翹在海面上撩起瀑布般的水花,再緩緩沉進海中。

「殺人鯨啊!留神!留神!翼隊的人趕緊上船!」

「連弩手與斗手就攻擊定位,快——快——」

大船與斗鑒上的小將領們準備好要開打,不想讓巨鯨有撞翻船只的機會。

南明烈似通靈犀,內心隱隱有感。

船晃動得厲害,他步履平穩地走近船舷,恰好那頭巨鯨再次浮出腦袋瓜,黑黝黝的眼珠濕潤深邃,像真的看到他,也認真地看著他。

這時巨鯨發出略尖銳的叫聲,有人舉起長槍欲擲,立在主子斜後方的縹青即刻出手制止,幾位小將領們見狀,亦馬上將攻擊指令按捺下來。

整片小海域瞬間陷進奇脆寧靜中。

眾人的心高懸著,眼楮眨都不眨,全盯著烈親王與巨鯨的「深情對視」。

南明烈最後頷首道︰「……本王知道了。且由你帶路,多謝。」

巨鯨再次發出叫聲,這一次細長高昂,顯得頗歡快似。

它沉進海里,僅露出高大厚實的鰭,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那塊三角大鰭清楚地指引船只,去到它要領他們前去的地方……

「跟上!快!」、「它游得好快,別跟丟了呀!」、「翼隊的別跟那麼近,到底是殺人鯨,後退些後退些!」、「怕什麼怕?!肯定是它呀!之前開過賭盤的,海上騎鯨啊,這頭巨鯨肯定是那時被馴服的那頭,跟咱們是同一國!」

無數交談和興奮叫囂聲飛掠耳際,南明烈佇立在乘風破浪的船首。

浪花高濺,濺濕他的襟口與袍擺,亦濺得他一顆心濕淋淋,壓抑好幾日的無名怒火,終于有安歇下來的可能。

巨鯨將他們領到一塊黑色礁石附近。

它圍著礁石繞了幾圈,接著發出高昂叫聲,隨即沉進深海中遁去。

礁石突兀地矗在海中,漲潮時候,冒出海面上的部分比一架小翼還窄小,但已足夠讓人待在上頭不致溺斃。

南明烈從船首一躍而下,親手抱起那具伏在礁岩上動也不動的身軀。

終于找到落海失蹤的人兒。

翼隊與斗鑒上的眾人全瞪大眼楮屏息以待,就等著烈親王高呼一聲,說他臂彎里的人兒還有活氣兒,但……

沒有等來,因烈親王抱著人躍上大船後就直接進到艙中,不讓任何人窺探他懷里之人。

只是幾名當時在船首甲板上的人還是瞥見了——

烈親王從礁岩上抱回的那具女子身軀,胸前那道穿透的傷像把鮮血流盡了,看不出原本衣衫是何顏色,但經過海水渲染,衣料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而露出的膚色蒼灰到不像活人該有的膚澤……

那個剽悍神氣的絲雪霖,究竟是死是活?

他探不到她的鼻息。

如游絲般的一縷溫息,怎麼都尋不著。

他也探不到她的心音。

側耳伏在她左胸,模不到,听不到,靜得那樣死寂。

從海上帶回她已過三日,無論探向她鼻下多少次,仍感覺不到丁點活氣。

南明烈收回微顫的指,鳳目瞬也不瞬注視著枕上那張慘白的臉容。

那道從胸央穿透至背部的刀傷,在他找到她時,再無半點鮮血滲出,仿佛血氣盡泄,她體內已枯涸,給出所有的命。

但並未死去。

他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她沉進極深極深的夢境,肉身仿佛冰封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亦不見腐敗潰爛。所以,還活著的。

回航的海路上,他嚴禁任何人進船艙,親自替她清洗梳理。

她死氣沉沉的模樣令他心痛如絞,早知如此,他就該將她逮回去,嚴加看管起來,而不是想她舒心痛快,任她在東海恣意過活。

他將她抱在膝腿上拍撫,好似她又纏著他撒嬌,耍賴耍到他懷里。

不同的是,她的雙臂沒有緊緊回抱他,卻是無力垂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失去紅潤色澤,指尖亦變得蒼白。

他痛到體內離火靈氣再次噴涌,然擁她在懷,他理智尚存,金紅火流沒有失控到將整艘座船吞噬,而是在船艙內不住流動,迅速回旋,一波接連一波,最終將他包裹,把她也裹進他強大厚實的氣流里。

她肉身的傷被他以火能完整修補,但血氣依然不見恢復,依然灰敗蒼白。

依然……沒有氣息,沒有心音。

「你就是個傻瓜,宮里那個設局陰你,欲將你刺殺在泰元殿上,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本王未死,想方設法尋我蹤跡……好不容易逃出,離皇宮遠遠的,一旦有事,你還是不怕死地沖在前頭。」榻上的人閉唇不語,他拇指輕撫她嘴角,冰涼的膚觸又令他怒火蠢蠢欲動——

「這天下是誰家天下,與你我有何干系?他要殺你,你倒是真心實意替他守邊殺敵,弄得連小命都快沒了,有你這麼傻的嗎?」

他不再是什麼「如甘露降雨」、什麼「天南朝真福星也」,他這麼不痛快,沒道理還要去替那個欲殺他而後快的昭翊帝固江山、護百姓。

憑什麼還要他賠上她?!

體內火能又開始左突右沖。

之前見她,欲傷害她、摧折她的念想止都無法止,且越是抵拒壓制,反撲的力道越大……拉開距離,分處兩地,確實眼不見為淨,意念得以平復了,可卻在他如見棄她般任她去活時,他幾乎失去她……幾乎。

如今見她,仍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里,劇痛過後的心髒猶一抽一抽泛疼。

恨極怒極,亦是悔極,不願受制的火能竄騰得更厲害,他卻覺無所謂了。

生殺意,就殺,若生忿恨,就發泄出來,若欲傷誰害誰,就順心而為、隨心所欲,沒有什麼好自持的,痛快便好。

「你若不醒,本王殺了你翼隊所有人,為你陪葬。」

低聲撂下話,他湊去含住她柔軟冰冷的唇,重重吸吮,直到那唇真被吮出細微血紅,他心忽而一軟,近乎粗暴的唇舌終于緩下力道,撫慰般淺淺勾勒她的唇形,舌忝吻她的嘴角。

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為她掖好被角,從內寢里退出。

外邊堂上,某人等在那里,一見到他劈頭就叫——

「她已然身死,烈親王爺豈是不知?這世間無誰流盡血氣依舊能活,她尸身不腐不爛,是因你曾以離火靈氣為她療傷,還將靈氣留在她體內,閣下若將那一縷火能抽離,你且看她會是何模樣!」

砰!轟隆——

陸劍鳴瞬間被震得雙耳欲聾,痛到他不禁搗耳,懷中山參精更是尖叫連連。

張眸,他愕然發現自己竟被拖進幻境!

四周落雷不斷,忽遠忽近,詭譎至極的天幕盡黑,然,落雷一旦劈下就爆開巨大火球,他在火光與黑暗不斷交錯的詭域里,而始作俑者正靜靜立在幾步之遙,鳳目里像也落雷,兩團小火球不住竄動。

他未見他啟唇,卻清楚听到他陰寒的聲音從容道——

「你不是說,但凡有心,必然有緣?本王就帶著她往西行去,你沒本事弄醒她,本王就找你那位能耐堪比神仙的師父來試。」

「王爺執意要將既死之人喚回,這是……這是逆天!」

砰!磅——轟隆隆——

「吱吱——吱——」山參精慘叫,因為落雷劈得更狠更凶。

南明烈淡淡笑了,輕聲道——

「我家丫頭若喚不回,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且讓閣下見識,何為逆天?」

他的圓與缺盡系于一人,缺了她絲雪霖這樣一個人,這天與地要來何用?!

即便入魔,墜進魔道,能毀天滅地拿一切作賠,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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