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師父離開的第三個夜晚,她輾轉難眠。
前一陣子明明一沾枕就睡沉了,有時坐著也會睡著,連吃飯都能邊吃邊打瞌睡,這三晚卻抱著被子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下,卻極淺眠,稍有些風吹草動蟲子叫的,輕易又把她驚醒。
醒來,窗外天色灰中透青,將亮未亮。
她起身下榻,去偏間小房快手快腳盥洗一番,將長發簡單束起,隨意套著一件外衫便踏出房門。
她住下的院子里沒讓僕婦或婢子留守,反正偏間小房一直供著水,冷熱皆有,她可以自個兒來,茶水的話也都備得好好的,她也不慣旁人貼身伺候,凡事都能親自動手……思及此,心里微凜,頓覺有些好笑,她用不慣什麼貼身婢子,用起師父倒很習慣。
她未醒的那兩個多月不算的話,師父伺候氣虛體弱的她也有三個多月,替她煮飯倒茶、沐浴梳洗,幫她穿衣套襪、背來背去的,夜里還抱著她睡,拿自身「滋養」她,比貼身婢子還要貼身,她都被他養刁了,榻子那麼舒適,被子燻得那麼好聞,枕子軟乎乎好好模,她自己一個卻是怎麼折騰都難入眠。
自己一個啊……欸,她想師父了,想抱著他睡。
她無情無緒地走下石階,來到廊下小園。
由于這幾日都會練射,箭靶子便擱在園內石牆前未收,適合女子與初學者的軟弓和一筒子竹箭全收在角落,她走去取來,立在平時射箭的那個定點,搭箭彎弓,對準不遠處的箭靶。
她暗暗調氣,在微霧中瞄準那涂得紅彤彤的小靶心。
放箭射出——
咚!箭中紅心!
她佇足望著箭靶好一會兒,既開心也有一些些悵惘。
她想,體力慢慢練,總能恢復的,待得那時,她又是風里來、浪里去的一尾活龍,闖江湖去,路見不平就開打,豈不開懷痛快?惆悵的是,除練氣練體力外,還得再練練如何獨眠,卻也不知怎麼練才能練出心得?
人生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兩個人少掉一個,她就愁到睡不著。
真沒用啊絲雪霖。她用力拍了下額心,重新調息,再次搭箭彎弓。
準頭有,力氣尚可,又中紅心。
之後又射幾箭,氣息開始不穩,臂膀亦跟著顫抖。
她想穩住最後這一支箭,拉弓對準,逞強地不肯放棄。
這時她忽見一道熟悉的墨袍身影出現在廊道轉角,屏在胸中的氣陡泄,手中的箭飛出,又偏靶偏到石牆上。
唉有動靜,一直暗中陪著絲雪霖練箭的女暗衛們陡然從屋瓦上和暗處躍進小園里,手中兵器雖未亮出,不讓人越雷池一步的氣勢可不容小覷。
但一看清闖進之人,兩名女暗衛立即收勢,垂首恭敬而立。
絲雪霖整個人繃得死緊,有沒有眨眼她也都不知,只知師父一聲不響走掉,不見了三天三夜,又一聲不響地回來。
南明烈簡單一個手勢,兩名女暗衛便迅速退去。
絲雪霖老早瞧出,每回他這個正經主子在場時,黛月和緋音身上的肅殺氣息就濃重起來,完全不像跟她在一塊兒時那樣活潑,愛天南地北胡聊。
不過此時她無力去管女暗衛們是否被她們口中的「大魔主子」驚著,比較受驚嚇的那個人是她呀!
男人一身風塵僕僕,像是大半夜還趕路回來,散發沾染夜露。
是說,他的發色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變的。
之前是滿頭發亮的銀灰,從西澤大地往東邊緩緩歸的路上,日陽落在他發梢,她忽而發現他的散發帶著幾縷寶藍顏色,當時色澤還偏淺了些,隨時日過去,寶藍發色越來越深。
他來到她面前,面色不豫,以眼神威壓她,要她乖乖將緊握在手的軟弓交上。
絲雪霖仿佛感受不到,入迷般看著他漸深的發色,嗓聲低低啞啞——
「……師父,那個陸劍鳴曾說,說師父體內的離火靈氣覺醒得太粗暴,靈氣便如內勁,都得循序漸進慢慢練才好,師父是速成,而且火能太過強大,當時你的肉身又太過虛弱,難以負荷……但你硬是咬牙撐起,過分勉強了,才使得烏發盡灰……」她迎向他的鳳目,微微一笑。「師父的發色變深了呢,是很特別的寶藍,我很喜歡……發色轉深,是不是意味著師父體內那股強大的離火靈氣已與肉身漸能相容?師父的體內原是一座戰場,如今雙方願意化敵為友,握手言和,那師父頭疼的癥狀也就消減了是不?不會動不動就痛了……若真是那樣,那真好……真好……」邊說邊點頭。
南明烈不大去留意外貌的變化,被她一說,忽而意識到這陣子火能在體內的變化,是如她所說的那樣沒錯,他已能自在運用,漸有行雲流水之勢。
至于頭疼之癥……踫上她的事,他頭就痛!哪來消減?!
「交不交出?」他瞪她雙手一眼,再去瞪她。「還不放嗎?」
絲雪霖還是握緊,甚至出現了想要將手往後藏的小動作,結果被一把扣住。
講不听、說不動,南明烈若非扣著她的手,他都想抬手揉額。
他兩下輕易奪了她手中軟弓,拋到一旁,拉著她就走。
回到屋中內房,將她推到榻上落坐,他也懶得點起燭火,而是順手從額心拉出一縷火能,那縷小火開始飄浮,徐徐在房內回旋,比燭光還溫亮。
「你說說,本王能不犯頭疼嗎?」他扳開她的掌心,氣到都找不到話罵人。
她血氣盡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養回那麼一丁點,就怕她磕著、踫著又弄出傷口來,她倒好,他僅離開三天,她就能把自個兒雙掌整成這模樣!
白軟的掌心多出幾道小口子,最嚴重的那道在左手虎口處,那是她前天射箭姿勢不當,被飛出的箭尾狠狠刮過所留下的傷。
「是流了一些些血,黛月和緋音當時就替我止住,已經要結痂了……」發覺被瞪,她吞咽唾液,聲音變小,眸光往旁邊飄了飄。
忽地記起什麼,飄忽的眼迅速回正直視他。
「師父不可以去找黛月和緋音的麻煩,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自個兒要練射的,我的手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不關她們倆的事。」
南明烈冷哼。「本王愛找誰麻煩,就找誰麻煩。」雖這麼說,他卻從額心又拉出一縷火能,繞成一團火球去浸潤她的手。
「師父又不講理了。」她小聲嘟囔,怔怔看著掌心上的小傷愈合。
治愈她的手之後,他劍指微揮,那團小火球也髒地溜到上方飄浮徐轉。
如今他指使體內這股離火靈氣,果然越發得心應手。
「那你跟本王講理了嗎?」他大馬金刀坐在榻邊,堵住她下榻的路,令她僅能跪坐在自己腳跟與他對峙。
怎麼瞧她都是勢弱的那一方,但心志不能弱。她梗著脖子輕嚷——
「我哪里不講理?哪里不講理?我要趕緊把體力練好、把臂力練強,不能總靠著師父‘滋養’,我的氣血我自己養,養好了,我、我闖蕩江湖去!」
「你就給本王乖乖待著,哪里都不準去!」
她眼淚差點流下來。「師父把我丟在這里不管了,你說走就走……不,你連要走都沒說一聲,還要我乖,師父才是不講道理的那一個!」
南明烈氣樂了。「本王……本王丟下你不管?最好真的能!」金紅火流回旋加快,顯示他內在大受波動。
「若真不管你,本王連夜快馬加鞭從京畿帝都趕回來,究竟為誰?」
絲雪霖定定看他,那張俊龐神情再認真不過,她忍著欲哭的沖動道——
「師父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見到我,我都搞不清楚了。一開始打算送我來這水鄉小城住時,是因師父要遠行,討厭阿霖跟在身邊,你……你那時見到我就難受、不痛快,還一直強忍,師父說的是大實話,阿霖听得出來也看得出來,我就想……既然真的走不下去,沒辦法在一起,應該也就後會無期了,這樣對彼此都好啊,豈知……豈知後頭一連串的事還是把師父拖累了,我、我如今是好些了,師父哪時決定要走,可不可以跟阿霖知會一聲?不要讓我胡思亂想,就斬釘截鐵跟我道別,好不好?」
南明烈面色微變,胸中繃緊。
他當日說的那些話是想逼她遠離他。
即使被他傷害摧殘,弄得遍體鱗傷,她還是死活不怕一直親靠過來,覺得因為是他,所以他要對她如何皆可。
但,不能這樣。
金紅火流緩緩緩下,徐緩流動著,他出聲,亦徐緩低沉——
「那時若不離開你,我怕自己會肆無忌憚地傷害你,不僅是肉身軀體,連心志都想摧折,令你痛苦,讓你也感受我曾感受的。」
她眸子仍張得圓圓大大,眼淚到底沒忍住,順頰而下。
「阿霖沒……沒有怕。」
「但本王怕。」他坦承自己也有軟弱的一面。
「師父……」
「你是我心之所愛,我卻一心想令你痛苦,最好將你的一切全部粉碎,那才痛快……你說本王厭惡你,其實當時本王最最厭惡的是自己,所有事超月兌掌控,心志不堅。那一次決定西行,去尋他山道人的行蹤,是為了一身難以駕馭的離火靈氣和暴虐難抑的心思,卻未料你在東海遇難……本王就怕你出事,怕你遭我傷害,而離你而去,是為了想找到能重新與你在一起、能走回你身邊的方法,所以必須走遠,必須分隔兩地,讓自己單獨且清醒地去弄明白一些事,才能夠再回到你身邊,但……本王如何料想,也料想不到會是天人永隔的局面。」
他探手去撫她的頰,沾了一手濕淚,仍不住輕撫。
「阿霖那時走得太遠,忘記回來的路,幸得有那一處小河灣停歇,讓你乖乖等在那兒,等本王尋你歸家。」
「所以師父你現下……你又變回那個很喜歡很喜歡阿霖的師父了,是嗎?」
她兩手握住那為她拭淚的大掌,眷戀地將那只手置在唇邊,淚水不斷滲出,弄得她眼紅紅,鼻子也紅。
在他面前,她愛哭的模樣永遠不會也不懂得隱藏。
「很喜歡很喜歡你,這樣的事,本王以為你是心知肚明的。」他微微笑,說著以往曾對她說過的話。
她大哭出聲,再也管不得什麼,飛身撲進他懷里。
「本來嗚嗚……本來是知道的,心知道,肚子也知道,心知肚明得很啊,可後來師父很壞很壞,說那些很可惡的話,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呀,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