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行儼策馬疾馳再疾馳,胯下紅鬃駒四蹄迅若閃電、飛騰無影,遠遠將撒拉罕老人與同行的牧民漢子們甩離,帶著他直往大鷹飛往的所在奔去。
他們是在返回撒拉罕牧地的途中發現異狀。
不知從何方飛來的大鷹,不是一頭、兩頭,而是成群又成群。
為首的那頭猛禽發出清銳長嘯,震耳凜心,他追上去看,不是老大還能是誰?!
鷹群形成巨大陰影,幾將藍天掩蔽,飛翔之姿從容堅毅,直直前行。
瞧眼前異狀,今日外出的眾人當知牧地有變,揚起馬鞭緊趕、直趕、瘋趕,誰也快不過他胯下剽悍的紅鬃大馬。
一入牧地,他雙目厲瞪,環看四面八方,劇跳的心提到嗓眼。
成千上萬的烏鴉如烏雲密布侵襲牧地,一只鴉振翅頂多讓自身飛起,千萬只的鴉振翅則足以攪動風雲。
牧地被攪得亂七八糟,仿佛平地掀起龍卷,狠狠肆虐,鴉群所過之處大畜驚逃、小畜瑟縮、牧犬狂吠、人聲咒罵叫囂……但,大鷹來了。
映入峻目中的是她單薄一身,在鴉群掀起的風旋中佇足不動。
「大陽姑娘唔……快進唔唔……」牧族女孩從身後抱住她,似想將她拖進那頂已搖搖欲墜的羊皮帳子躲藏。
聶行儼認得那小泵娘,是藥巫女乃女乃身邊年歲最長的小巫僮。
小泵娘被群鴉大風刮得受不住,不禁匍匐,兩手猶抱她的小腿。
她仰高臉,張著眸,渡鴉聚成的黑雲朝她俯沖。
「麗揚!」疾速奔馳的紅鬃駒再次爆發驚人的飛躍力,他借力施力,憑著這一股勁兒將自身甩飛出去。
在他抱到她,瞬間將她撲倒這千鈞一發間,渡鴉黑雲潰散。
大鷹俯沖而下,前後強攻,左右夾擊,鷹翼大展,鼓揚,鼓得大風更狂,將團在一塊兒的鴉只掃得七零八落,好幾只直接墜地不起。
「麗揚——」
听到那聲驚悸急怒的叫喚,麗揚心口一跳,雙眸陡張,瞠得既圓又大。
眼前卻還在靈虛之境,神識再次切進。
適才黑壓壓連成一片正對準她襲來的鴉群,在她面前五步之距突然轉成一道龍卷飛旋,鴉翅啪嗒啪嗒地撲騰,黑羽紛紛幻化,一名墨發黑衫、膚色卻白得近乎透明的高大男子,持一把銀杖從消失的鴉群中現身。
「只是玩玩,沒有惡意,姑娘會不會太較真?」
玄素淡淡笑。
麗揚發現自己出不了聲,如同動不了的雙腿。
在這靈虛境地,她沒他能耐,不過……至少還能張大麗眸狠瞪!她瞪瞪瞪!
見她一臉「是帶把的就出來決勝負!」的狠樣,玄素一臉笑,自然明白「出來決勝負」指的是出了幻境,她想實打實揍他一頓。
「以往各為其主,不能怪我與你作對,如今陀離與我已無干系,我待你當真無惡意,瞧,這回僅想打個招呼罷了,可沒傷著人或畜,之所以掀起這麼大亂,也是牧民們帶頭亂的,只不過看見渡鴉橫空,就滿場亂奔鬼吼鬼叫,鬧得牛羊犬馬也跟著飛跳。」
他一派無辜,展袖,袖上破洞多到數不清,被抓破的袖底還露出許多線須,全身上下竟隱隱有白煙冒出。
「你想實打實決勝負,可你家大鷹猛爪有力,鋒喙如勾,也太勝之不武啊。」嘆氣,搖搖頭,跟著又點點頭,逕自決定——
「算了,就這樣。既然不當敵人,就當朋友吧。」
他手中銀杖直指她胸央,面色泛金,銀杖隨即當空一揮。
麗揚仍瞪著他,但齜牙咧嘴的狠勁稍斂,對他此時的眉目神態頗感疑惑。他自身像也感到迷惑,收了銀杖旋身便走,走了兩步忽又頓住,側首喃語——
「跟你西北鷹族仿佛有些緣分,本以為要找的那個是你,如今前來一會︰卻又不是……那人到底是誰?」
最後一問並非問她,而是幽喃自問。
話盡,他銀杖點地,從黑衫衫擺與袖底開始啪啦啪啦幻化,化作只只黑鴉,成群遠遁。
「麗揚——」
那令她心悸意動的叫喚又一次穿進幻境。
她緊閉雙眸,腦中被男人那張淡麥色的俊龐佔滿,發怒的他、羞惱的他、笑得能教她看痴的他、鐵血剛悍的他、清貴迫人的他……還有……還有此刻為她心焦驚急的他……
張陣,她看到他了。
小扮哥啊……不管哪個面貌的他,她都喜愛,愛極了。
原來是躺在他臂彎里,如何被他抱住,她根本不知。
但不重要的,重中之重的點是,她又能看到他。
被他當成布女圭女圭般玩弄折騰也都算了,這二十多日心上的煎熬啊,欸,想想真心酸,還真怕再也瞧不見他這俊俏好看的模樣,所以,萬幸啊萬幸……
她抬手欲撫他的眉目,未語先笑,待要言語,胸央一股濁氣噴涌——
「嘔——」大大一口血嘔出,那血竟黑如墨染,濃稠帶異香。
她抬睫,搖搖頭想說自己沒事,但眸光已又轉淡,只來得及無奈一笑。
頭暈,力氣猛地被抽光似,令她神識難以支持,然而在五感喪失前,男子雙臂緊圈著她,貼得那樣近,大掌將她的腦袋按在他心口……于是他臂彎里的溫暖、好聞的身香、令人感到安穩的心音,一直、一直隨她入夢鄉……
撒拉罕老人的這片綠洲牧地頭一回飛來如此龐大的鴉群。
然後,又頭一回飛來數量這般驚人的鷹群。
再然後,大鷹不巧羊只、不抓小牛,卻跟一團團的鴉群斗起。
明明是大白日,整大片的藍天全被鷹的展翼與鴉的撲翅給掩了,而鷹嘯與鴉啼更是一陣壓過一陣,層層疊疊,鼓得人心頭直顫,耳中生疼。
目睹這一切怪事的牧民們聚在客人們暫住的羊皮帳子前,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拚命搶話——
「活了這大把年紀,看過最奇的事情就數今兒個這樁,都亂成一團,跑哪兒都不是,躲哪兒都不成,沒想到這來作客的小泵娘突然從藥巫女乃女乃的帳子里走出來,哪兒也不去,直挺挺立住不動,嘖嘖,膽可真夠肥啊!」
「可不是!她臉蛋抬得高高的,都不怕被鴉群俯沖下來啄傷眼珠,咱心驚膽顫想要上前拉開她,才見她眼神飄忽,嘴里倒念念有詞,也不知跟誰說話?」
「自然是跟大鷹說話啊!」
「肯定是肯定是,那些鷹兒全圍著她轉,渡鴉整大片撲來,鷹兒撲得比鴉還快,這叫那個……那個後發先至,這招高啊!」
「大鷹趕走那群渡鴉,乖乖也都走了,竟連頭小羊羔都沒想叼,真奇!要說那群猛禽沒被誰管著,咱可不信!」
「這大陽姑娘當真深藏不露啊,不是眼盲了嗎?卻還有這等本事?欸欸,倒教咱想到西北高原上的鷹族,熬鷹、馴鷹之術堪稱絕技,可那個在蒼峰神山下的古老部族在幾年前遭禍,給滅族了不是?」
帳外各抒己見、互相談聊的話音清楚傳進帳內。
兩刻鐘前進到羊皮帳內探看的撒拉罕捻捻灰白胡子,終有些了然地頷首。
「原來是這樣……」皺皺干干的嘴角一勾,滲出軟意。「雖算不上什麼交情,但曾跟鷹族族長朗爾丹在西北高原上見過一回,是條漢子啊那人……呵呵,咱對鷹族所謂鷹主的傳承是有些耳聞,今日大陽姑娘之舉,頗符合蒼鷹大神對神選鷹主的想望啊。」
盤腿席地而坐的聶行儼未發一語,峻目緊盯著昏睡的人兒,瞬也未瞬。
他隨鷹群趕回,追著為首的老大,撲倒她的同時,老大亦不負她所望,驅逐成片的黑鴉。
以為事情底定了,危險除去,她神采重煥的雙瞳令他在驚疑中掀起狂喜,才要掌住她的臉蛋問個清楚,她……她好樣的,竟又嚇他!
算她狠!
當她突然皴扭了五官,攀緊他的小臂,側首將大口黑血吐在綠洲微覆雪花的小草上,雪白而血烏,格外刺目,他覺一顆心也是皺的、扭的,而那樣的疼,任憑他張口扯嗓,喊不出就是喊不出。
只能悶進心底,只能悶得四肢百骸都痛,只能如此。
她一昏過去,那名古怪的藥巫女乃女乃連滾帶爬從帳子里沖出來,根本是來跟他搶人,枯瘦的指意外有力,硬從他懷里扳起她的臉,又模又探,撫過又撫,甚至將鼻子湊過來嗅,最後就見她老人家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氣。
……如釋重負一般。
藥巫女乃女乃拍拍她的胸口,似見他一臉青白,遂又拍拍他的胸膛。
然後就成現下這般,她被抱回帳子內,裹在羊毛酕子里,僅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定驚之後的牧民們不論男女老少幾全擠在帳外,族長撒拉罕只得代族人們進來關照一番,再順道探探姑娘家底細。
稍讓他感到心定的是,她露出的那張臉蛋,臉色白里透紅,唇瓣朱潤,且氣息吐納恢復綿長輕和……像吐出那口稠濃黑血,她整個就好上許多。
而目力應該也恢復了才是。
她暈厥前,眸光與他的目線是確實對上的,她瞧見他,才會舉手欲要踫觸。
她能瞧見他了。
之後,撒拉罕步出客用的羊皮大帳,集結在外頭的族人們自然一擁而上。
牧民們的提問此起彼落、層出不窮,所幸身為族長的老人接手了去,沒讓族民們耐不住好奇闖進帳內直接質問當事人。
向來守諾、重誠信的撒拉罕承諾眾人有問必答,所以也就輕輕松松將大批族民引回族長大帳里,還給客居此地的一雙男女一頓清靜。
麗揚醒來時,綠洲上的一輪月已倒映水間,那景致不似南方的鏡花水月,即便被水波滌過,溫柔蕩開,月姿仍無比地孤高清傲。
但月光是美的,很美。
她從厚暖的氈毯上撐坐起來時,男人剛從外邊踏進,他身形高大精實,進羊皮帳子時得把氈幔高高掀起,她看見他背後夜空那抹皎月,清輝灑落,瓖著他的濃發和寬肩,鍍出一層雪銀。
能再看見,沒錯過這一畫面,真好。
她有些靦腆地笑,撓撓被他看得微燙的臉蛋。
見她坐起,聶行儼先是一頓,然後才將手中一小盤吃食擱在矮幾,過來坐在她身側,目光須臾不離。
「好了?」他五指在她眼前微晃,再次確認。
「好了。」點點頭,眸光隨他的指游走。
晃動的長指突然輕彈她額頭一記,她捂著遭襲擊的地方,怔怔看他。
聶行儼淡聲道……「看來得想想其他方法欺負你了。」
意思是說,她兩眼復明,之前不顧她意願,欺她落入自己掌中求救無門,由著他興頭一起動不動就挾她白日宣婬兼野合的手段,得換個法子使。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想罵人罵不出,糾結出一臉怪相。
人忽地被他拉進懷里抱住。
就是這種感覺……他的臂膀和心跳聲,他的氣息和體熱,一直帶來溫暖堅定的意志,灌注她的心與血肉,讓她在那個渾沌的虛幻境地猶能保住一絲清明,循著他的喚聲回到他身邊。
「玄素……那個陀離大國師,他似是特意尋來,渡鴉飛來時,藥巫女乃女乃感應尤其強烈,那人是有些古怪啊。」埋在他胸前,她嗓聲輕啞。「他說他與陀離已無干系,此次前來一會,是想化敵為友……」
「他確實已離開陀離王廷,那夜闖進王廷大殿將你帶走,陀離大國師當晚便失去蹤影,流言隨即傳出,當時有不少宮衛親眼目睹,皆說玄素是羽化而去,未料他一路來此。」他語氣依舊偏淡,但兩條臂膀不自覺加重力道。
內心騰起一股焦躁,她進入的那個境地他到達不了,無法護她周全,這……著實令他十分不快。